如山
（一）
我们的狐朋狗友圈中，孙可往往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聚会时永远会挑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当朋友们开始在自己的酒桌上胡侃乱吹的时候，孙可往往会选择低头吃菜，很少愿意接过话茬。
朋友圈中，他永远是最自卑的一个。
老应告诉我，孙可的自卑是由于自己的家庭。
孙可与我和老应，三个关系最好，而老应是孙可的发小，小时候两人就住在同一条弄堂里。
关于孙可的事，我大多都是从老应口中得知的。
孙可，那小子确实挺惨的，从小没有娘，跟着父亲长大。
孙可的父亲右脚有残疾。
他们不是本地人，好像是在孙可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来这里落户生根的。
老应老家那边的人，凡是上了年纪的都知道的，早些年一个跛子，拖着一个小毛头，住在那条破巷子里。
直到现在还住在那里。
孙叔没有再娶。一个老男人硬是把一个小男孩拖大的。
真是不容易。
而在这座小城，孙可一家也只有一个亲戚，是孙可的大姑母，也就是父亲的姐姐，好像条件还可以，好像有时候还会偷偷塞一点钱给他们。
但是，钱这玩意儿，救急可以，救穷却不可。
印象中，孙可和他父亲永远都很艰苦。
对于孙可而言，穷，是最致命的。
（二）
投胎他妈的就是一门技术活。孙可在私下无数次地说起过这句话。
孙叔只是一个门卫，是那种给最普通的超市连锁店看门的门卫，不需要啥文凭，也没啥技术含量，就是混日等退休。周围的人都喊他老孙。
按照孙可的说法是，最没有出息的父亲做了一份最没有出息的工作。
孙叔又抽烟又喝酒，抽的是那种最便宜的大前门，喝得是超市里最常见的袋装酒。
孙叔进了超市，店员们都知道，老孙一定又是来拣最便宜的货色的。
我们都认识的还有一个朋友也姓孙，他和孙可没准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若真是机缘巧合是一家人，但这五百年后的差别也真是天壤之别了。
那个姓孙的，他爹可是个大学教授，孙教授，他们学校的老师都喊他孙老。
和孙可他爹孙叔相比，那可真是高出好几截啊。
老孙，孙老，同样的两个字一下子身份的尊卑就拉开了。
再说别的，学生，朋友送给孙教授的都是一些名酒，雪茄。孙教授自己解决不了，就交给自己的儿子小孙带到聚会上嘚瑟一下。
孙可常常戏谑自己说，对于那些有钱人的小孩，他不会羡慕和嫉妒骂，他只有恨。
孙可有一个女友，在外企上班，人也漂亮。
女孩很是作啊，看着自己的闺蜜一个个都结婚了，也想着当新娘，经常问孙可啥时候向她结婚。
可是孙可迟迟都不敢带她去见自己的父亲。
孙可说，自己的家庭条件太差了，房子又破，若是恋爱也罢了，真的论及谈婚论嫁，看到家中的如此景致，是个女的都会望而怯步的。
孙可告诉我们，他和他父亲吵过很多次。
仅仅就关于房子的问题，孙可一双手便已数不过来了。
孙可的意思是，先去租一间房，找个像样的社区，尽管不是自己的房子，但是好歹也是体面了。
可是他爹不乐意了，租房子，咱们不是有房子吗，你个年纪轻轻还没有赚几个钱就先想着怎么花钱了。
孙可也会还上一句嘴，我现在是没钱，可我不会一辈子向你那样没出息。
那天，在酒吧。
孙可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进来，一屁股坐下，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们都知道，孙可又和他爸吵架了。
还没等人开口问，孙可就已经开始抱怨起来了。
你们说，遇到这样的老爹该怎么办？
此时酒吧已是噪声四起，DJ的打碟声，舞池中间的浪叫声，搞得心神不宁。
在孙可断断续续地讲述中，我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孙可的朋友送给了孙可一条中华，孙可平时抽烟少，把这个转送给孙叔。
可孙叔，收下后，转身却给卖了。
换了一条最不值钱的大前门。
孙可得知这事之后就急了，去找老爷子理论，谁知他爹甩过去的一句话让孙可差点吐血。
要抽那么好的烟干什么，你爹我本来就不是抽那种烟的人，给我就是浪费，还不如换一点钱。
还有以后，你不许拿这么好的东西进门。
本是好意，最后却弄巧成拙。
孙可说完后，顿了顿，补了一句，你们这样的父亲，我该怎么办！老头子张口闭口钱，我真妈逼的不明白了，钱这东西真的这么重要吗？
给好的东西都不会用，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这，该怎么说呢。
老应给每人发了一根香烟，我们都不作声了，任凭酒吧嘈杂的音乐在耳边轰鸣。
（三）
某一个三更，老应打电话给我，说，孙可失恋了，一个人在公司楼下的街心公园里买了一箱啤酒在那里耍酒疯，要我赶紧去帮忙。
我和老应几个一起赶到公园的时候，孙可已经酩酊大醉了。
他抱着一瓶啤酒，一口气吹了大半瓶，喝得太急，还吐了一大口，他面前已是一片狼藉。
公园昏暗的灯光下，孙可的脸色和他玻璃瓶中的啤酒一样如同马尿，而他那副倒霉催的衰样像极了一只失魂落魄的黄鼠狼。
我们上前去把他架起来，扶到边上的石椅上。
我说，一个女人，至于吗？
可谁知，我话一出口，他便号啕大哭起来，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三年的感情，你说，他妈的，说分就分了，为什么，还，还，还不是，因为我家穷吗？
三年的感情啊，三年啊，最后还不是跟着一个开着宝马的小开跑了。
我继续安慰道，女人就是贱，就是喜欢跟着钱跑，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啤酒。
别他妈的骗我了，什么无芳草，像我这样的人，连根狗尾巴草也不会嗅我。
你说，我怎么赶不上一个好的爹呢？
你们说说，啊，比如那个臭小子，就那个，那天一起吃饭的胖子，我操，长得真是一个的挫样呀，嘿，能取上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不是因为他爸是开厂的。
再比如，那个谁，跑去国外，说是留学啊，我呸。其实就是去玩，那逼样，成天在朋友圈晒自己的照片，拿了他爸妈给他的钱去鬼混，搞完中国女人，再去搞外国女人。
别折腾了，这他娘的都几点了，哥带你回去吧，别闹了，平时见你说不了几句话，今天吧唧吧唧那么多废话。
我实在忍不住骂了他一句，这大半夜的瞎嚷嚷非要人报警把我们都逮进去不可是吧。
“啪”，孙可砸了玻璃瓶，迷离的眼睛在路灯的映射下闪着绿光，像一头怒气冲天的恶狼。
还有就是，你们也是，自己也没有啥特别本事，还不是靠着你们爹，一个是混事业单位的，一个是公务员，给安排的工作啊。
诶，你，你丫，我说你丫的，你扯我们干什么啊，我们又哪招你了。
我真想上去抽他两个大嘴巴子，让那小子醒醒酒，让他酒后口不择言，胡说八道。
老应拦着我，说，你就别和他那样计较了，都喝成那样了，这深更半夜的先想个法子把他弄回去吧。
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地把那小子弄上车，送去他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孙可家。
他家住在旧的居民区。
一条街都是平房，无比简陋。
孙叔就坐在门口，到这点了还没有睡。
我们把孙可弄下车，不知是孙可吵累了，还是酒醒了，看见父亲，竟然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然后开始不停地啜泣。
你丫起来阿，你丫别哭了，你爹过来了，你个孙子起来啊。
之前在花园里的抱着酒瓶，歇斯底里的样子，焉成了如今这幅熊样。
这下可好了，刚才是怎么说好话都按不平，现在却是怎么骂他都拽不起来。
孙叔起身，向我们的车子方向移动。
借着晃眼的车灯，我看清了孙叔的大致轮廓。
隐约可见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秃顶，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像一只滑稽的企鹅。
老人笃着拐杖，一跛一跛走到孙可面前，劈头盖脸地对着瘫软在地上的年轻人说，
你丫的，给老子站起来，像个男的！
他的嗓门洪亮如钟，似乎要把整条街都吵醒。
老头一开口竟是满嘴的酒气了。
得了，这父子两敢情都是酒鬼。
你这个龟儿子，哭个屁啊，叨逼叨，叨逼叨，像个娘们。
老子当年被砸断腿了都不吭一声，子弹从耳朵边飞过，都不眨一下眼，一个烂女人把你搞成这样。
你给老子有点出息行吗？
孙叔教训孙可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关于什么枪林弹雨，还有什么死里逃生，是不是嗜好喝酒的人都是爱吹牛逼的，蛮不讲理的，我不知道。
但是看着他爹这副“尊荣”，我真的很同情孙可。
还有，你们，你们啊，你们算是什么朋友，带他喝酒喝成这个逼样。
那老头骂完儿子竟转身把矛头指向我们了。
孙叔，我们没有带他喝酒，是他自己。。。老应想解释。
那你们就不能劝着他！有你们这么对朋友的吗？
我踩了老应一脚，别给我他妈的浪费口水了，越解释越乱，算自己倒霉不行吗？
我和老应面面相觑，就不分青红皂白这一方面，这两人绝逼是亲生父子。
（四）
第二天，孙可特意请我和老应吃饭，为自己的糗样和父亲的蛮不讲理以及给我们造成的麻烦赔不是。
我和老应压根是不会在意的，人艰不拆，谁没有遭遇苦难的时候。
可是那一晚的不欢而散使得他参加朋友圈聚会的次数开始少了。
偶尔的出席，孙可也是一个大忙人，总是有接不完的电话。
他说，他转行了，改当销售，这行辛苦，但是提成可观啊。
他目前依旧是单身。他说，他想明白了，不想继续去抱怨了，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毕竟自己的父亲也实在是太不靠谱了，但是赶上趟了没辙。
哎，啥也别说了，他妈的，投胎就是一门技术活。
（五）
今年五月。我们接到了孙可的电话。
孙可的父亲走了，是肝癌。
那天孙叔外出买烟时突然晕倒在马路上，被行人发现送往医院。
医生说孙叔已是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了，没得救。
主治医师怪孙可这个当儿子的，怎么病情发展成这样才送来治疗。
孙可先是一脸茫然，然后哭丧着说，这事我压根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没有选择住院，没有接受化疗，孙叔说了，总是要死的，化疗住院遭罪受，还糟蹋钱，没啥子用。
孙叔最后是在家里睡去的，他说自己的破木床睡惯了，这样自己睡得更加踏实些。
没有超度，没有仪式，只是简单地点了清香和蜡烛。
孙可说，他爸死之前就说了，不要搞什么念经之类的活动，自己压根不相信这些玩意儿，这些表面功夫都是唧唧歪歪做给活人看的，除了烧钱，没有别的。
钱，钱，钱，老头子死的时候念叨的最多的还是钱。
孙可对着遗照中满面倦容的父亲，只能是苦笑。
（六）
孙叔出殡那天我们几个朋友都去了。
孙可的大姑年纪大了，身体吃不落，走不上山头，没有来。
没有哀曲长鸣，没有一路的念经祈祷，也没有哭得肛肠寸断的凄惨哀嚎，总之孙叔走的很冷清。
尽管讨厌自己的父亲。
可是，养育之恩重如山，骨肉之血浓于水。
孙叔的遗体被推进焚烧室的那一刹那，孙可还是抑制不住了。
爸，爸。
爸，你就这么走了，你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我也还没有来得及带你享福，你就走了。
我爸没了，我也没爸了。
虽然平日里，听孙可抱怨他爸已经听出耳茧了，但是我可以深切的感受到，此刻孙可内心的悲痛与绝望。
生离死别，阴阳相隔，或许会是我们这样的年纪遭遇过的最大的不幸。
孙可的父亲没了，骂他的人没人了，他骂人的人也没了。
此后一人，茕茕孑立，顾影自怜。
也许，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孙可为了自己的父亲嚎啕大哭，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父亲离去时候，孙可好像一瞬间苍老了。
蓄起了胡子，白了好多头发。
毕竟，接下来的路，他就只能一个人走了，以前纵使再不济，好歹还有一个爹。
（七）
断七那天，按照这里的习俗，要把逝者生前的衣服和用品全都处理了。
那天，孙可的大姑也来了。
她比孙叔大几岁，尽管老态尽显，却依旧是红光满面。
看着弟弟的遗照和遗物，大姑也不禁老泪纵横。
她说，人就是如此，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身外之物，不必挽留。
睹物思人，留下的只会给生者凭添更多的苦痛。
你爹身无长物，留下的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也罢，收拾收拾，该扔的人，该烧的烧，该投胎的投胎去吧。
孙叔是个念旧的人，还留着自己上中学时候的破旧发黄的数理化自学课本，还有很多打了补丁的旧衣裳，还有一些修理家具剩下的破铜烂铁。
哎，好多垃圾，老头子就是破烂货最多，好的货色没狗屁的一件。
孙可一边收拾着遗物，还是一边骂骂咧咧，可是还是会不时地抹眼泪。
午饭过后，我去门口抽烟。
我看见大姑把孙可拉到门外，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他们离我不远，对话我都听见了。
这是你爹早些年攒下的钱，这是你爸留给你的银行卡，30万，留着将来给你娶媳妇儿用的。
我看见大姑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叠好的手帕，交给孙可。
孙可接过，缓缓展开，里面是一张金灿灿的银行卡。
（八）
这是第一次，我完整地听到了，关于孙叔的故事。
孙叔年轻时原本是西南的一位缉毒警察，曾立下过赫赫战功。
孙叔的妻子孙姨也是一位温柔善良的西南姑娘。
在某个卧底行动中，暴露了身份，被毒贩打伤了腿，最后毒贩被抓获，可是孙叔却也落下了终身的的残疾。
一次意外，孙姨遭遇了车祸，失去了生命。
后来抓到了肇事司机，经证实，那次意外仅仅是一次单纯的车祸，而不是毒贩的有意为之。
但是，丧妻之痛给孙叔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他总觉得是毒贩的恶意报复，是自己害死了妻子，并且他仍害怕那些不法分子会用类似的方式来对付自己的儿子。
他放弃了自己的职业，带着当时还不足两岁的孙可来到中国的东南，投靠嫁到这个小镇的姐姐。
由于残疾，孙叔找不到好的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
对于妻子深深歉意仍然铭刻在心中，只靠抽烟喝酒，麻木自己。
孙叔离职的时候，组织念其有功，给了他一笔钱。在这里，孙叔打工又攒下了不少。
三十万，算是孙叔一生的积蓄，留着给孙可娶媳妇儿用。
早在三个月前，孙叔知道自己命不久已了，他把钱寄放在姐姐地方，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尊心强，攀比心重，担心儿子大手大脚乱花了。
我回头望向屋内，孙叔的照片和灵位牌还没有撤去，照片中的老人正望着孙可和大姑。
我的脑海却自动中浮现出一个伟岸的缉毒警察，腰间配枪，制服笔挺，凛然正气。
（九）
那晚我们把孙可弄回去以后，孙叔特意打了一个电话给我。
孙叔说，他是个粗人，压根不会说话。他说得重了些，但并不是针对我们，骂的是自己的儿子。恨自己的儿子不成钢，也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孙可太多。
小苏，你们哥几个关系铁多照顾着，今后我的儿子千万拜托了。
好像孙叔打来电话的时候还是昨天，没想到，转眼就已作古。
人生真是唏嘘不已。
孙可跪在地上攥着那张银行卡，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看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失魂落魄的黄鼠狼。
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同一个地方，老人笃着拐杖，一跛一跛走到孙可面前，劈头盖脸地对着瘫软在地上的年轻人说，
你丫的，给老子站起来，像个男的！
他的嗓门洪亮如钟，好像要把整条街都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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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狐朋狗友圈中，孙可往往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聚会时永远会挑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当朋友们开始在自己的酒桌上胡侃乱吹的时候，孙可往往会选择低头吃菜，很少愿意接过话茬。
朋友圈中，他永远是最自卑的一个。
老应告诉我，孙可的自卑是由于自己的家庭。
孙可与我和老应，三个关系最好，而老应是孙可的发小，小时候两人就住在同一条弄堂里。
关于孙可的事，我大多都是从老应口中得知的。
孙可，那小子确实挺惨的，从小没有娘，跟着父亲长大。
孙可的父亲右脚有残疾。
他们不是本地人，好像是在孙可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来这里落户生根的。
老应老家那边的人，凡是上了年纪的都知道的，早些年一个跛子，拖着一个小毛头，住在那条破巷子里。
直到现在还住在那里。
孙叔没有再娶。一个老男人硬是把一个小男孩拖大的。
真是不容易。
而在这座小城，孙可一家也只有一个亲戚，是孙可的大姑母，也就是父亲的姐姐，好像条件还可以，好像有时候还会偷偷塞一点钱给他们。
但是，钱这玩意儿，救急可以，救穷却不可。
印象中，孙可和他父亲永远都很艰苦。
对于孙可而言，穷，是最致命的。
（二）
投胎他妈的就是一门技术活。孙可在私下无数次地说起过这句话。
孙叔只是一个门卫，是那种给最普通的超市连锁店看门的门卫，不需要啥文凭，也没啥技术含量，就是混日等退休。周围的人都喊他老孙。
按照孙可的说法是，最没有出息的父亲做了一份最没有出息的工作。
孙叔又抽烟又喝酒，抽的是那种最便宜的大前门，喝得是超市里最常见的袋装酒。
孙叔进了超市，店员们都知道，老孙一定又是来拣最便宜的货色的。
我们都认识的还有一个朋友也姓孙，他和孙可没准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若真是机缘巧合是一家人，但这五百年后的差别也真是天壤之别了。
那个姓孙的，他爹可是个大学教授，孙教授，他们学校的老师都喊他孙老。
和孙可他爹孙叔相比，那可真是高出好几截啊。
老孙，孙老，同样的两个字一下子身份的尊卑就拉开了。
再说别的，学生，朋友送给孙教授的都是一些名酒，雪茄。孙教授自己解决不了，就交给自己的儿子小孙带到聚会上嘚瑟一下。
孙可常常戏谑自己说，对于那些有钱人的小孩，他不会羡慕和嫉妒骂，他只有恨。
孙可有一个女友，在外企上班，人也漂亮。
女孩很是作啊，看着自己的闺蜜一个个都结婚了，也想着当新娘，经常问孙可啥时候向她结婚。
可是孙可迟迟都不敢带她去见自己的父亲。
孙可说，自己的家庭条件太差了，房子又破，若是恋爱也罢了，真的论及谈婚论嫁，看到家中的如此景致，是个女的都会望而怯步的。
孙可告诉我们，他和他父亲吵过很多次。
仅仅就关于房子的问题，孙可一双手便已数不过来了。
孙可的意思是，先去租一间房，找个像样的社区，尽管不是自己的房子，但是好歹也是体面了。
可是他爹不乐意了，租房子，咱们不是有房子吗，你个年纪轻轻还没有赚几个钱就先想着怎么花钱了。
孙可也会还上一句嘴，我现在是没钱，可我不会一辈子向你那样没出息。
那天，在酒吧。
孙可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进来，一屁股坐下，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们都知道，孙可又和他爸吵架了。
还没等人开口问，孙可就已经开始抱怨起来了。
你们说，遇到这样的老爹该怎么办？
此时酒吧已是噪声四起，DJ的打碟声，舞池中间的浪叫声，搞得心神不宁。
在孙可断断续续地讲述中，我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孙可的朋友送给了孙可一条中华，孙可平时抽烟少，把这个转送给孙叔。
可孙叔，收下后，转身却给卖了。
换了一条最不值钱的大前门。
孙可得知这事之后就急了，去找老爷子理论，谁知他爹甩过去的一句话让孙可差点吐血。
要抽那么好的烟干什么，你爹我本来就不是抽那种烟的人，给我就是浪费，还不如换一点钱。
还有以后，你不许拿这么好的东西进门。
本是好意，最后却弄巧成拙。
孙可说完后，顿了顿，补了一句，你们这样的父亲，我该怎么办！老头子张口闭口钱，我真妈逼的不明白了，钱这东西真的这么重要吗？
给好的东西都不会用，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这，该怎么说呢。
老应给每人发了一根香烟，我们都不作声了，任凭酒吧嘈杂的音乐在耳边轰鸣。
（三）
某一个三更，老应打电话给我，说，孙可失恋了，一个人在公司楼下的街心公园里买了一箱啤酒在那里耍酒疯，要我赶紧去帮忙。
我和老应几个一起赶到公园的时候，孙可已经酩酊大醉了。
他抱着一瓶啤酒，一口气吹了大半瓶，喝得太急，还吐了一大口，他面前已是一片狼藉。
公园昏暗的灯光下，孙可的脸色和他玻璃瓶中的啤酒一样如同马尿，而他那副倒霉催的衰样像极了一只失魂落魄的黄鼠狼。
我们上前去把他架起来，扶到边上的石椅上。
我说，一个女人，至于吗？
可谁知，我话一出口，他便号啕大哭起来，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三年的感情，你说，他妈的，说分就分了，为什么，还，还，还不是，因为我家穷吗？
三年的感情啊，三年啊，最后还不是跟着一个开着宝马的小开跑了。
我继续安慰道，女人就是贱，就是喜欢跟着钱跑，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啤酒。
别他妈的骗我了，什么无芳草，像我这样的人，连根狗尾巴草也不会嗅我。
你说，我怎么赶不上一个好的爹呢？
你们说说，啊，比如那个臭小子，就那个，那天一起吃饭的胖子，我操，长得真是一个的挫样呀，嘿，能取上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不是因为他爸是开厂的。
再比如，那个谁，跑去国外，说是留学啊，我呸。其实就是去玩，那逼样，成天在朋友圈晒自己的照片，拿了他爸妈给他的钱去鬼混，搞完中国女人，再去搞外国女人。
别折腾了，这他娘的都几点了，哥带你回去吧，别闹了，平时见你说不了几句话，今天吧唧吧唧那么多废话。
我实在忍不住骂了他一句，这大半夜的瞎嚷嚷非要人报警把我们都逮进去不可是吧。
“啪”，孙可砸了玻璃瓶，迷离的眼睛在路灯的映射下闪着绿光，像一头怒气冲天的恶狼。
还有就是，你们也是，自己也没有啥特别本事，还不是靠着你们爹，一个是混事业单位的，一个是公务员，给安排的工作啊。
诶，你，你丫，我说你丫的，你扯我们干什么啊，我们又哪招你了。
我真想上去抽他两个大嘴巴子，让那小子醒醒酒，让他酒后口不择言，胡说八道。
老应拦着我，说，你就别和他那样计较了，都喝成那样了，这深更半夜的先想个法子把他弄回去吧。
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地把那小子弄上车，送去他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孙可家。
他家住在旧的居民区。
一条街都是平房，无比简陋。
孙叔就坐在门口，到这点了还没有睡。
我们把孙可弄下车，不知是孙可吵累了，还是酒醒了，看见父亲，竟然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然后开始不停地啜泣。
你丫起来阿，你丫别哭了，你爹过来了，你个孙子起来啊。
之前在花园里的抱着酒瓶，歇斯底里的样子，焉成了如今这幅熊样。
这下可好了，刚才是怎么说好话都按不平，现在却是怎么骂他都拽不起来。
孙叔起身，向我们的车子方向移动。
借着晃眼的车灯，我看清了孙叔的大致轮廓。
隐约可见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秃顶，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像一只滑稽的企鹅。
老人笃着拐杖，一跛一跛走到孙可面前，劈头盖脸地对着瘫软在地上的年轻人说，
你丫的，给老子站起来，像个男的！
他的嗓门洪亮如钟，似乎要把整条街都吵醒。
老头一开口竟是满嘴的酒气了。
得了，这父子两敢情都是酒鬼。
你这个龟儿子，哭个屁啊，叨逼叨，叨逼叨，像个娘们。
老子当年被砸断腿了都不吭一声，子弹从耳朵边飞过，都不眨一下眼，一个烂女人把你搞成这样。
你给老子有点出息行吗？
孙叔教训孙可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关于什么枪林弹雨，还有什么死里逃生，是不是嗜好喝酒的人都是爱吹牛逼的，蛮不讲理的，我不知道。
但是看着他爹这副“尊荣”，我真的很同情孙可。
还有，你们，你们啊，你们算是什么朋友，带他喝酒喝成这个逼样。
那老头骂完儿子竟转身把矛头指向我们了。
孙叔，我们没有带他喝酒，是他自己。。。老应想解释。
那你们就不能劝着他！有你们这么对朋友的吗？
我踩了老应一脚，别给我他妈的浪费口水了，越解释越乱，算自己倒霉不行吗？
我和老应面面相觑，就不分青红皂白这一方面，这两人绝逼是亲生父子。
（四）
第二天，孙可特意请我和老应吃饭，为自己的糗样和父亲的蛮不讲理以及给我们造成的麻烦赔不是。
我和老应压根是不会在意的，人艰不拆，谁没有遭遇苦难的时候。
可是那一晚的不欢而散使得他参加朋友圈聚会的次数开始少了。
偶尔的出席，孙可也是一个大忙人，总是有接不完的电话。
他说，他转行了，改当销售，这行辛苦，但是提成可观啊。
他目前依旧是单身。他说，他想明白了，不想继续去抱怨了，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毕竟自己的父亲也实在是太不靠谱了，但是赶上趟了没辙。
哎，啥也别说了，他妈的，投胎就是一门技术活。
（五）
今年五月。我们接到了孙可的电话。
孙可的父亲走了，是肝癌。
那天孙叔外出买烟时突然晕倒在马路上，被行人发现送往医院。
医生说孙叔已是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了，没得救。
主治医师怪孙可这个当儿子的，怎么病情发展成这样才送来治疗。
孙可先是一脸茫然，然后哭丧着说，这事我压根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没有选择住院，没有接受化疗，孙叔说了，总是要死的，化疗住院遭罪受，还糟蹋钱，没啥子用。
孙叔最后是在家里睡去的，他说自己的破木床睡惯了，这样自己睡得更加踏实些。
没有超度，没有仪式，只是简单地点了清香和蜡烛。
孙可说，他爸死之前就说了，不要搞什么念经之类的活动，自己压根不相信这些玩意儿，这些表面功夫都是唧唧歪歪做给活人看的，除了烧钱，没有别的。
钱，钱，钱，老头子死的时候念叨的最多的还是钱。
孙可对着遗照中满面倦容的父亲，只能是苦笑。
（六）
孙叔出殡那天我们几个朋友都去了。
孙可的大姑年纪大了，身体吃不落，走不上山头，没有来。
没有哀曲长鸣，没有一路的念经祈祷，也没有哭得肛肠寸断的凄惨哀嚎，总之孙叔走的很冷清。
尽管讨厌自己的父亲。
可是，养育之恩重如山，骨肉之血浓于水。
孙叔的遗体被推进焚烧室的那一刹那，孙可还是抑制不住了。
爸，爸。
爸，你就这么走了，你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我也还没有来得及带你享福，你就走了。
我爸没了，我也没爸了。
虽然平日里，听孙可抱怨他爸已经听出耳茧了，但是我可以深切的感受到，此刻孙可内心的悲痛与绝望。
生离死别，阴阳相隔，或许会是我们这样的年纪遭遇过的最大的不幸。
孙可的父亲没了，骂他的人没人了，他骂人的人也没了。
此后一人，茕茕孑立，顾影自怜。
也许，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孙可为了自己的父亲嚎啕大哭，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父亲离去时候，孙可好像一瞬间苍老了。
蓄起了胡子，白了好多头发。
毕竟，接下来的路，他就只能一个人走了，以前纵使再不济，好歹还有一个爹。
（七）
断七那天，按照这里的习俗，要把逝者生前的衣服和用品全都处理了。
那天，孙可的大姑也来了。
她比孙叔大几岁，尽管老态尽显，却依旧是红光满面。
看着弟弟的遗照和遗物，大姑也不禁老泪纵横。
她说，人就是如此，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身外之物，不必挽留。
睹物思人，留下的只会给生者凭添更多的苦痛。
你爹身无长物，留下的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也罢，收拾收拾，该扔的人，该烧的烧，该投胎的投胎去吧。
孙叔是个念旧的人，还留着自己上中学时候的破旧发黄的数理化自学课本，还有很多打了补丁的旧衣裳，还有一些修理家具剩下的破铜烂铁。
哎，好多垃圾，老头子就是破烂货最多，好的货色没狗屁的一件。
孙可一边收拾着遗物，还是一边骂骂咧咧，可是还是会不时地抹眼泪。
午饭过后，我去门口抽烟。
我看见大姑把孙可拉到门外，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他们离我不远，对话我都听见了。
这是你爹早些年攒下的钱，这是你爸留给你的银行卡，30万，留着将来给你娶媳妇儿用的。
我看见大姑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叠好的手帕，交给孙可。
孙可接过，缓缓展开，里面是一张金灿灿的银行卡。
（八）
这是第一次，我完整地听到了，关于孙叔的故事。
孙叔年轻时原本是西南的一位缉毒警察，曾立下过赫赫战功。
孙叔的妻子孙姨也是一位温柔善良的西南姑娘。
在某个卧底行动中，暴露了身份，被毒贩打伤了腿，最后毒贩被抓获，可是孙叔却也落下了终身的的残疾。
一次意外，孙姨遭遇了车祸，失去了生命。
后来抓到了肇事司机，经证实，那次意外仅仅是一次单纯的车祸，而不是毒贩的有意为之。
但是，丧妻之痛给孙叔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他总觉得是毒贩的恶意报复，是自己害死了妻子，并且他仍害怕那些不法分子会用类似的方式来对付自己的儿子。
他放弃了自己的职业，带着当时还不足两岁的孙可来到中国的东南，投靠嫁到这个小镇的姐姐。
由于残疾，孙叔找不到好的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
对于妻子深深歉意仍然铭刻在心中，只靠抽烟喝酒，麻木自己。
孙叔离职的时候，组织念其有功，给了他一笔钱。在这里，孙叔打工又攒下了不少。
三十万，算是孙叔一生的积蓄，留着给孙可娶媳妇儿用。
早在三个月前，孙叔知道自己命不久已了，他把钱寄放在姐姐地方，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尊心强，攀比心重，担心儿子大手大脚乱花了。
我回头望向屋内，孙叔的照片和灵位牌还没有撤去，照片中的老人正望着孙可和大姑。
我的脑海却自动中浮现出一个伟岸的缉毒警察，腰间配枪，制服笔挺，凛然正气。
（九）
那晚我们把孙可弄回去以后，孙叔特意打了一个电话给我。
孙叔说，他是个粗人，压根不会说话。他说得重了些，但并不是针对我们，骂的是自己的儿子。恨自己的儿子不成钢，也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孙可太多。
小苏，你们哥几个关系铁多照顾着，今后我的儿子千万拜托了。
好像孙叔打来电话的时候还是昨天，没想到，转眼就已作古。
人生真是唏嘘不已。
孙可跪在地上攥着那张银行卡，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看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失魂落魄的黄鼠狼。
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同一个地方，老人笃着拐杖，一跛一跛走到孙可面前，劈头盖脸地对着瘫软在地上的年轻人说，
你丫的，给老子站起来，像个男的！
他的嗓门洪亮如钟，好像要把整条街都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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