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小津安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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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电影里的演员,从来都是定性的,无论男人、女人,他们的每一个角色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对于不了解小津的人来说,多有“千篇一律”之辞;但在小津的影迷们眼里,正是这种不同时代的角色间的对话与互文关系,才使小津成为一个完整的小津,如此克制、醇厚、隽永,带着东方导演所独有的电影美学。
相比较于成濑巳喜男导演力求演员自然流畅地表演,小津则会要求演员字句落实,步步到位,还要把握好语速、语调、间隔、节奏等等。正如小津自己所打趣的,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小津“打磨”电影,着实就像豆腐师傅做豆腐一样。于是,在演员选择上,小津同样执守着自己的原则。除了一辈子不变的笠智众之外,原节子、田中绢代、杉村春子、饭田蝶子等女演员,也都是以一成不变的女性形象为我们所熟识。至于其他男性角色,尽管无需像主角们那样恪守惯有的表演模式,但从小津的整个作品序列而言,他们同样也是一组前赴后继、足以被归类的银幕形象。
【笠智众:永远的父亲】
笠智众,这位小津电影里不动声色的父亲,注定也是日本电影“永远的父亲”,正如郎雄象征着中国台湾电影的“父亲形象”一样。在小津的电影里,笠智众总是叫周吉或者平山,他就像一块内敛隐忍的活化石,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看似气定神闲,却又尽是孤独。
1926年,笠智众踏足松竹电影,成为一名职业演员,默默穿行于不同片场。数年后,小津安二郎从一大批龙套演员中发掘了他。于是笠智众顺利入驻《年轻的日子》片场,两人从此开始了长达一辈子的合作。直到很多年后,我们揣测小津缘何偏偏看中笠智众,而不是其他任何演员。在大多数人看来,笠智众如此朴实无华、寡言少语,长相瘦削老成,毫无出众之处,他甚至拒绝演哭戏。小津自己也曾说,笠智众无疑是他电影里最笨的演员。但细想来,小津选择笠智众的答案注定也只有一个,笠智众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小津自己。出演一辈子父亲角色的笠智众,他在小津电影里慢慢变老的同时,我们也总会有一种笃定的妄想:终究,笠智众才是小津最好的代言人啊。
在笠智众口中,小津永远都被称为“老师”。他总是频频出没于小津的片场,与摄影师、道具师们混在一处。除了演戏之外,他自己也时常成为片场的得力帮手。显而易见,笠智众是对小津最言听计从的演员,尽管在外人看来他更是德高望重的“父亲”。唯独有一条,笠智众从来不在电影里哭,这是他既定的个人原则。比如在《晚春》结尾处,剧本需要笠智众哭一场,但他坚持拒绝,而只以沉默示众。无独有偶,再比如《东京物语》的结尾,他也只是伛偻着背,最多默默地叹息几声,不痛不痒地说着“是啊,这样啊”之类的话。直到小津的遗作《秋刀鱼之味》,他除了不停地给自己灌清酒,却从来不肯掉一滴眼泪。当年看来如此不近人情,时过境迁后却演变为一种受人敬重的独特风格。果然,时间真是一种神奇的沉淀啊。小津电影里惯有的从容淡定,无疑也该有笠智众的一半功劳。
而今再回想《晚春》结尾处,当女儿的送嫁队伍渐行渐远,笠智众饰演的父亲周吉重回屋中,一个人默默地坐下来叹息,继而又拿起苹果细细地削起来。女儿出嫁,明明是值得高兴的是,可是手却抖得厉害。那一刻,莫名的孤独感油然而生。而笠智众“削苹果”也自此成为了小津电影中永远绕不过去的经典场景。再后来我才知道,笠智众比小津还大了一岁,但在其口中却兀自称小津为“父亲”。我们固然无从体味这份至深的情感,但在那沉默的光亮中,总有一种洞彻身心的凝望,从来都不曾散去过。
在文德斯导演的纪录片《寻找小津》中,笠智众最后一次以属于小津的父亲形象亮相。在文德斯的镜头前,笠智众目光炯炯地盘坐在地,时而仰望,时而寻思。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而平和,依然寡言少语,波澜不惊。然而,在他长时间的沉默里,却再也没有小津的空镜头来填补。这样的沉默,正如小津对自己一生的界定:无。
【原节子:永远的女儿】
除了笠智众这位“永远的父亲”外,小津电影里还有一位“永远的女儿”,原节子。正如那句笑话说的,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分两半,一半属于原节子们,另一半属于笠智众以及几个可有可无的男人。在小津心目中,原节子无疑是“日本最好的电影女星”,这份银幕之情的分量是额外珍贵的。
1949年,原节子与小津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晚春》大获成功,更在当年名列《电影旬报》第一名。而对于早前风传“原节子演技差”的那些导演们,小津也由衷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他甚至说,那些嫌弃原节子的导演,是“暴露出自己的识人不清,没发现过真正的演员不会演戏”。所幸,原节子也没有辜负小津的期望,在《秋日和》、《东京物语》、《麦秋》等作品中,同样贡献了纯洁、温婉的女儿形象。犹记得千禧年之际,在《电影旬报》“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日本女演员”评选中,原节子位列第一;相比于同台竞技的田中绢代、高峰秀子、山田五十铃等劲敌,这无疑是一份莫大的荣耀。
而当年的《晚春》,作为小津导演生涯的分水岭之作,更像是一场隽永的传奇。正是从这一年起,编剧野田高梧成为了小津日后的终生御用拍档,为小津电影奠下了“嫁女”与“离父”的永恒基调。而原节子与笠智众,也从此成为了“永远的女儿”与“永远的父亲”,至死不渝地静坐在小津的榻榻米上,抑或微笑,抑或叹息。奇妙的是,小津后来的女主角们,包括岩下志麻、新竹三千代等当红女星,但凡在小津电影里演女儿的,都再也逃不开1949年的原节子的影子,而罪魁祸首便是《晚春》。换句话说,小津“一辈子只拍一部电影”的纯洁理想,就是从《晚春》诞生那一年,便从容地开始了。
在日本影坛,几乎所有人眼里的原节子都是神圣的存在,除了“女儿”之称,他还是众人眼中的“贞女”、“圣女”。然而,原节子自己却从来不曾将自己神化,她仿佛也沾染了笠智众的淡泊名利,甚至不视电影为艺术,而仅以演员职业为饱食之依。细想来,原节子真正吸引小津的地方,也正在于此。在1962年拍完稻垣浩导演的《忠臣藏》后,原节子低调宣布息影。直到1963年小津导演的葬礼上,她才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之后再也不曾露面,仅独自一人隐居在镰仓。于是,原节子一辈子未嫁,而小津一辈子未娶。
【其他演员:永远的配角】
相比于温婉大方、善解人意的原节子,小津电影里的另一位女演员则要个性得多,她就是田中绢代。纵其一生,田中绢代共拍摄了250多部电影,横跨默片和有声片两个时代,一度被誉为“日本性格女演员的活字典”。从1929年的《我毕业了,但》开始,田中绢代的面容便时时出现在小津电影里。随后又是1932年的《青春之梦今何在》,作为小津早期的半自传式青春,田中绢代在镜头前也显得俏皮可爱,尽显轻喜剧的风采。直到1933年,小津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走向,其标签式的创作风格亦初现端倪。于是,田中绢代出现在了迷宫一般的《东京之女》中,而故事的结局也变成了悲剧。这一次,小津不再单纯模仿自己的偶像刘别谦,而是将刘别谦放进了电影院的大银幕,看似致敬,也似告别。
1948年的《风中的母鸡》,是田中绢代与小津最重要的一次合作,她在影片中演了一位遭遇丈夫家暴的妻子,演技可嘉。尽管在小津看来,《风中的母鸡》仅仅是一部“对自己最没帮助的失败之作”,但终究为田中绢代赢得了当年每日映画电影竞赛奖的最佳女主角。可以说,也正是小津一手捧红了田中绢代。随后那些年,田中绢代更多地出现在沟口健二与木下惠介的电影里,红极一时。志气甚高的她,甚至还当起导演,拍出了《恋文》、《月升中天》等佳作。也正因此,小津与田中绢代的合作自1958年的《彼岸花》之后,便早早结束了。
作为日本影坛的黄金配角,杉村春子无疑也是导演们的挚爱,一度被誉为日本女演员中的“三绝”之一,与水谷八重子、山田五十铃齐名。纵观杉村春子六十年从影生涯,她与小津导演的合作次数着实不少,从1949年的《晚春》到1962年的《秋刀鱼之味》,两人共合作过十余次,仅次于笠智众。在《晚春》中,杉村春子饰演了纪子的姑姑,与父亲周吉一样,她同样关切着纪子的婚事。往后,她又化身为《东京物语》中开美容店的二女儿繁,困扰于父母前来东京探亲的行程。而在《浮草》中,她则化身为志摩半岛小镇上的女子阿芳,与歌舞伎艺人岚驹十郎共育一子。无疑,在杉村春子身上,小津同样捕捉到了难得的女性之美,她并不美丽,却温柔淑良,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妻母之性。回想1951年的《麦秋》,杉村春子正是凭借着这份光辉,赢得了当年的蓝丝带最佳女配角奖。
在小津创作生涯的最后几年里,他还着重发掘了另一位女演员,岩下志麻。她曾在小津的文章中被夸奖为“十年才出一个的纯情类型”,也正是如此,两人才有了《秋日和》的首度合作,以及后来的小津遗作《秋刀鱼之味》。在《秋日和》中,岩下的戏份很少,但小津却不无意外地捕捉到了她身上的表演才华,执言要好好培养她。于是,《秋刀鱼之味》中的岩下便成了“永远的女儿”,取代了原节子的角色,并与“父亲”笠智众有了一次伟大的搭戏。那一年,21岁的岩下美丽而安静。倘若小津不曾早早去世,她或许会成为“原节子第二”也说不定。往后,岩下与筱田正浩的数十年合作,也是一段影史佳话。
佐分利信与佐田启二也是小津电影中必不可少的两位男演员。佐分利信惯常出演丈夫角色,无论在《彼岸花》中,抑或《茶泡饭之味》中,他都享有着作为丈夫的话语权,尽管在小津电影里,男性话语权总是微弱得不值一提。而佐田启二,则一度被称为“松竹战后三羽鸟”之一,与高桥贞二、鹤田浩二齐名。1959年的《早安》是他初次出演小津电影,这是小津晚期作品中少有的喜剧,而后的《秋日和》与《秋刀鱼之味》中,我们也能看到佐田启二的身影。相比较于佐分利信,佐田启二是小津男演员中更年轻的一辈。
除此之外,静坐于小津影像中的男人、女人们还有很多,比如在《长屋绅士录》中光彩夺目的饭田蝶子,比如小津早期喜剧中永远的“喜八”坂本武,再比如《秋日和》中被小津夸奖为“纯情”的岩下志麻(删除),此外还有斋藤达雄、三宅邦子、冈田茉莉子、淡岛千景等。他们都曾不动声色地凝神静坐在小津的镜头前,拿捏着小津的台词,操持着各自的微笑与悲伤。而值得一提的是,成濑巳喜男导演的御用女主角高峰秀子,她也曾与小津有过两次合作,一次是《宗方姐妹》,另一次是《东京合唱》。后来,高峰秀子还在自传中详述了小津让她在片场“吐舌头”的趣事。
附:【小津电影中的小孩】
小津除了爱拍火车,也爱拍小孩。比如在1932年的杰作《我出生了,但》中,小津就拍了两个八九岁男孩“拼爹”的故事。他们发现,在家备受他们敬爱的父亲,在外却对老板点头哈腰。于是,大人与小孩的世界各自上演起不同的权力游戏。从此,小津的喜剧开始变得深刻而非凡,也加速了他对世界的思考。犹记得贾樟柯曾在解读《我出生了,但》时说过,当两个小孩儿失去纯真的时候,电影不再是单纯的喜剧。
1942年的《父亲在世时》同样为人称道。继《独生子》的母子相依之后,这一回,小津玩起了父子相依。年轻的笠智众扮演父亲,为了自己的教学事业,却把年幼的儿子放在乡间的学校寄宿。影片中的小孩令人印象深刻,他问父亲,人生在世,当亲情没可依赖,再有什么还值得生存下去呢?最后,父亲为儿子找到了答案,但儿子的委屈却成了一生一世。有人分析说,小津的童年阴影以及他长大后不愿娶妻生子的缘由,或许在此可见一斑。
在小津后期作品中,1959年的《早安》无疑是不常见的一部小津喜剧。《早安》中那两个总是嚷着“要买电视机”的小孩同样是令人印象至深。这一次,幽默的小津玩起了小孩子的反抗哲学。对知识分子家庭而言,电视或许并不重要,但在孩子们眼里却又是如此必不可缺。而大人们从孩子的坚守中又看到了什么呢?大人们的爱与恨孩子们自然是不会懂的,就像大人们同样也不会明白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孩子们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