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我跟姑姑同姓，却没有血脉关系。
奶奶有过两个儿子，都夭折了。乡下有风俗，说要抱养个姑娘，才能保住未来的孩子。奶奶去到隔壁村，声泪俱下地跟一个读书人家要了个小女孩（那户人家小孩确实很多）。姑姑养到两岁，奶奶接连顺利产下两个男孩——我爸和我叔。虽然不识字，但奶奶让三个孩子都念了书，姑姑还考上了大学。
姑姑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三批大学生，第一批第二批均未录取，如果第三批还是那样，她大概也不想活下去。奶奶常常教育我们小辈，学习就得像姑姑那般用心，她跟我们描述，那时候夜间学习得用煤油灯，姑姑常常学到深夜，鼻子里总是黑黢黢的。还有，那时候，写字的纸很稀缺，姑姑只能把养蚕剩余的纸裁好装订起来，非常节省。待到终于考上的那一年，听说姑姑早早就写好了遗书，留在好姐妹身边。村支书专程来送通知书，在田埂上呼喊姑姑的名字。姑姑从栽秧的状态中直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岸边奔去，“泥水从脚后跟一直甩到鼻头。”奶奶比划着泥水的路线，模仿着姑姑当年兴奋的样子。
大学毕业，姑姑被分配到县里的糖果厂，当了个小会计。经人介绍，嫁给了姑父。次年，生了小虎哥。乡里的人都觉得姑姑很争气，在县里混得好，所以每每去县里办事，都找姑姑寻门路。姑姑也很热情，尽力帮忙。我和妹妹每年暑假都要跟着奶奶去姑姑家小住一段，那简直是一年之中最激动的时候，因为总有各种时新的好东西在等着我们，譬如：最顶头陷着几粒葡萄干的“冷狗”、黄橙橙的健力宝、又香又淳的麦乳精……吃过这些新奇东西，够我和妹妹在同学面前吹整整一个学期的牛。
姑父人很好，但不善言辞，每年过年都要专程到乡下给奶奶送年礼，还会为我和妹妹准备一个大大的礼包。有一年过年，他说不太舒服，大概是感冒了，奶奶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检查。没想到，是措手不及的白血病。没多久，病情恶化，姑父匆匆离开了我们，那一年，小虎哥9岁。
小虎哥不喜欢去乡下玩，因为我和妹妹都不会打小霸王游戏机，只会陪他打牌，但他牌技太高，没有对手，自然失了兴致。大概三年后，小虎哥却不得不在乡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姑姑一直陪着。那段时间，小虎哥只喜欢跟自己对话。我和妹妹带他去不远的小商店，他走几步就停在马路正当中，戳天点地，原地转几圈，再戳戳天，点点地。我们问姑姑，哥哥是不是疯了。姑姑说，在学堂被老师打了个耳光，就成了这样，养养可能就好了。一边养着，一边还得不停地找医生。姑父过世后的这几年，一直有人给姑姑介绍，后来也终于有了新姑父，他俩一起带着小虎哥看病，渐渐地，病情终于有所缓解。
没几年，我到县城上高中，常常去姑姑家蹭吃蹭喝，姑姑也常常到学校看我，拎着各种零食。只要她在教室门口出现，同学们就喊我的名字。高三那年，姑姑很喜欢跟班主任在教室门口聊天，一问才知道，原是当年一起复读的同学，姑姑考了三年，班主任考了七年，两人隔着岁月，话题总也说不完。终于要高考了，妈妈让我从学校搬出来，在姑姑家度过那几天。姑姑每天都准备各种好吃的，却看不见姑父，妈妈说，他早出晚归，回家也就换个衣服。
再后来，知道姑父外头有了人，却也不离婚。姑姑想着哥哥快毕业了，还得找工作成家，就独自打点着家里的开支。过年时节，照例有很多东西送到乡下，都是姑姑一个人回来。她变着花样给奶奶送些乡下没有的东西。奶奶还像从前一样，给我和妹妹都留一份。
今年哥哥结婚，我特意冲到舞台边上，拍了哥哥拥抱姑姑的那个镜头。以为他们会哭，都没有。我跟妹妹说，这么大的场子，姑姑打点起来，也很累的。妹妹说，越是大的场子，姑姑越不会慌的，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怎么可能害怕这些。
昨天，家里人打电话，说姑姑体检结果不好，转去上海了。我以为哥哥结婚，姑姑过两年退休，好日子真的就来了。疾病却先行一步。
所有艰难，姑姑都能平安度过，这次也一定是的，我坚信。
奶奶有过两个儿子，都夭折了。乡下有风俗，说要抱养个姑娘，才能保住未来的孩子。奶奶去到隔壁村，声泪俱下地跟一个读书人家要了个小女孩（那户人家小孩确实很多）。姑姑养到两岁，奶奶接连顺利产下两个男孩——我爸和我叔。虽然不识字，但奶奶让三个孩子都念了书，姑姑还考上了大学。
姑姑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三批大学生，第一批第二批均未录取，如果第三批还是那样，她大概也不想活下去。奶奶常常教育我们小辈，学习就得像姑姑那般用心，她跟我们描述，那时候夜间学习得用煤油灯，姑姑常常学到深夜，鼻子里总是黑黢黢的。还有，那时候，写字的纸很稀缺，姑姑只能把养蚕剩余的纸裁好装订起来，非常节省。待到终于考上的那一年，听说姑姑早早就写好了遗书，留在好姐妹身边。村支书专程来送通知书，在田埂上呼喊姑姑的名字。姑姑从栽秧的状态中直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岸边奔去，“泥水从脚后跟一直甩到鼻头。”奶奶比划着泥水的路线，模仿着姑姑当年兴奋的样子。
大学毕业，姑姑被分配到县里的糖果厂，当了个小会计。经人介绍，嫁给了姑父。次年，生了小虎哥。乡里的人都觉得姑姑很争气，在县里混得好，所以每每去县里办事，都找姑姑寻门路。姑姑也很热情，尽力帮忙。我和妹妹每年暑假都要跟着奶奶去姑姑家小住一段，那简直是一年之中最激动的时候，因为总有各种时新的好东西在等着我们，譬如：最顶头陷着几粒葡萄干的“冷狗”、黄橙橙的健力宝、又香又淳的麦乳精……吃过这些新奇东西，够我和妹妹在同学面前吹整整一个学期的牛。
姑父人很好，但不善言辞，每年过年都要专程到乡下给奶奶送年礼，还会为我和妹妹准备一个大大的礼包。有一年过年，他说不太舒服，大概是感冒了，奶奶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检查。没想到，是措手不及的白血病。没多久，病情恶化，姑父匆匆离开了我们，那一年，小虎哥9岁。
小虎哥不喜欢去乡下玩，因为我和妹妹都不会打小霸王游戏机，只会陪他打牌，但他牌技太高，没有对手，自然失了兴致。大概三年后，小虎哥却不得不在乡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姑姑一直陪着。那段时间，小虎哥只喜欢跟自己对话。我和妹妹带他去不远的小商店，他走几步就停在马路正当中，戳天点地，原地转几圈，再戳戳天，点点地。我们问姑姑，哥哥是不是疯了。姑姑说，在学堂被老师打了个耳光，就成了这样，养养可能就好了。一边养着，一边还得不停地找医生。姑父过世后的这几年，一直有人给姑姑介绍，后来也终于有了新姑父，他俩一起带着小虎哥看病，渐渐地，病情终于有所缓解。
没几年，我到县城上高中，常常去姑姑家蹭吃蹭喝，姑姑也常常到学校看我，拎着各种零食。只要她在教室门口出现，同学们就喊我的名字。高三那年，姑姑很喜欢跟班主任在教室门口聊天，一问才知道，原是当年一起复读的同学，姑姑考了三年，班主任考了七年，两人隔着岁月，话题总也说不完。终于要高考了，妈妈让我从学校搬出来，在姑姑家度过那几天。姑姑每天都准备各种好吃的，却看不见姑父，妈妈说，他早出晚归，回家也就换个衣服。
再后来，知道姑父外头有了人，却也不离婚。姑姑想着哥哥快毕业了，还得找工作成家，就独自打点着家里的开支。过年时节，照例有很多东西送到乡下，都是姑姑一个人回来。她变着花样给奶奶送些乡下没有的东西。奶奶还像从前一样，给我和妹妹都留一份。
今年哥哥结婚，我特意冲到舞台边上，拍了哥哥拥抱姑姑的那个镜头。以为他们会哭，都没有。我跟妹妹说，这么大的场子，姑姑打点起来，也很累的。妹妹说，越是大的场子，姑姑越不会慌的，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怎么可能害怕这些。
昨天，家里人打电话，说姑姑体检结果不好，转去上海了。我以为哥哥结婚，姑姑过两年退休，好日子真的就来了。疾病却先行一步。
所有艰难，姑姑都能平安度过，这次也一定是的，我坚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