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带一”风波

我妈妈身患高血压、颈椎病和帕金森病，下午和晚上经常需要卧床，但她身残志坚，顽强地利用上午身体允许的时间奋战在打牌第一线，每天跟我爸爸打打“手把一”或者“捉分”，说是可以预防老年痴呆。我私底下认为，既然帕金森都得了，老年痴呆防不防也算呵呵吧。
“手把一”跟“争上游”类似，讲究“一条龙”、“姊妹对”、“三带一”、“四带二”。“一条龙”是指一到十三之间任何相连的五个或五个以上的牌。比方我出六到十，你想打过我，就得出七到十一、八到十二、九到十三。“姊妹对”是讲两个七、两个八，只要是连得起来的，可以一起出，可以是二连对，也可以是五连对，没有限制。“三带一”就是你有三个四，就可以再随便带张牌一起出，别人要打就得三个五或者以上，至于带什么牌倒是随意。同理，“四带二”就是四个一样的牌带两张牌一起出，这个很少见。谁手里的牌先出到只剩一张谁就赢了，没出完的剩一张牌记一分，大王没跑得了，算十分，小王算五分。摸牌的时候，红桃五先出。
“手把一”一般是一幅牌三、四个人打，我爸爸妈妈两个人，就随机取大约半付牌，要不拿在手里太多，而且也都就知道对方的牌了。这样，牌里就不见得有红桃五，所以又规定了红桃五优先于方块五优先于黑桃五优先于梅花五，以及所有五优先于三，依此类推。我妈妈就这点不地道。比方摸完了牌，爸爸说：“我有方块五！”妈妈就说：“我有红桃五！”爸爸要是说：“我有三！”妈妈就说：“没有用！我有五！”
其实严密些的规矩，是先出牌的人，首张必须出红桃五或者三什么的，以示无假，可是我家打牌从来没这个规矩，我爸爸又是个粗心的人，出牌的过程从不查验，让妈妈钻了空子。
先出牌也输，都输到好几百分了，输红了眼，妈妈就开始偷牌了。偷牌的方法，要从打牌的布局讲起。
打牌一般是在床上，爸爸靠着床头，妈妈坐在床的中间。因为手抖，拿不住牌，妈妈就把她的牌放得身边到处都是，倒扣着，出的时候挨个儿翻找。如果输了，就把大王、小王什么的往身后啦腿下啦一呼撸，又少算分，下一把又可以偷偷拿出来用。
饶是这样耍赖，还是输到了两千多分。两千多分啊！妈妈对人生产生了怀疑。在否定了技不如人的因素之后，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她最后想到：难道是人品的问题？如同走错了路，越是走得快、就越是错得厉害？！于是她痛改前非，坦坦荡荡做人，堂堂正正打牌，在单方面宣布两千多分全部清零、一切从头开始之后，终于把比分维持在了输二百多分左右。
当然，输二百分也是输啊，这种局面保持的时间一长，她那脆弱的心灵又承受不住了，于是单方面恢复了先出牌再偷牌的做法。可怜我爸爸，被常年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仅对我妈妈的这些心理活动毫不了解，而且胜利之后继续凯歌高唱，全然不知嫉妒的威力。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他俩往窗外看了一眼就心情愉快地在床上摆开了牌局。爸爸出了个九的“三带一”，妈妈哆嗦着把她的牌全翻了一遍，说：“不要。”就顺手把爸爸的牌扣了。接着爸爸出了一对八，妈妈哆嗦着把她的牌又全翻了一遍，说：“呀！我有二的‘三带一’哩，你把这对八拿回去！”爸爸自然不肯：“你自己扣的牌，又不是我扣的，想悔牌？没门！”妈妈气得把牌一撒，“不打了！”“不打就不打！”爸爸穿鞋就去客厅看电视了。后来又和好了，继续打。打了一阵子，妈妈到底不舍气，又说：＂你说，那会儿是不是我还可以打你的三带一?＂
牌终于打不下去，爸爸忿忿地表示规矩问题不容谈判，而刚进门的我，要给他俩主持公道。妈妈又顺便告状：＂他给我洗脚跟洗猪蹄子一样!小脚趾都洗痛!＂后来又趁爸爸去了别的屋，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她如何偷牌，如何耍赖，我不得不制止她小人得志的大笑，怕她心脏受不了。
她是个心大的人。常年的高血压，引起心室肥大，以至于无法弯腰。颈椎病使她无法低头干任何事情。我们常说她＂心胸阔大、昂首挺立＂。尤其今年以来，身体毎况愈下，在床上翻身成了一件困难的事。爸爸看她如一条虫样撑不起自己，就马上把胳膊往下一拄，妈妈才能抓住起身。爸爸因此很得意，＂看咱这肌肉!＂
爸爸是妈妈的拐杖。
是她的护工，她的厨师，清洁工，她的腿，她的救护车。
他负责她的一切。
而妈妈负责活着。
妈妈是爸爸的老伴儿。
是他的牌友，他的话伴，他的指挥员，他的精神支柱。
她永远是他心爱的那个姑娘。
我爸爸长的很帅而妈妈一点也不，可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妈妈问爸爸：＂你还能活多久啊?＂
爸爸说：＂三五年没问题吧!＂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我可是一个月一个月地在这里坚持着呢!＂
我看着他们平静地谈着这些，在回家的路上，哭了一路。
也常常在夜半醒来，心里灰灰的，沉沉的，无人诉说。
仿佛看到不远处的路口，势必不得不永别。
可他们又如此快乐，又满足，又轻松。
即使得不到长久，快乐与爱总是永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