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今夏 2014-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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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7:45,自戴高乐机场登上飞往苏黎世的航班。座位满员,基本上所有人都拿着打印的文件低头默默工作,气氛和东倒西歪的国际航班大为不同。
瑞士人的勤奋是出名的,瑞士人看来,南欧那种享乐至上生活方式就是“PIGS”,Portugal—葡萄牙、Italy—意大利、Greece—希腊、Spain—西班牙。作为欧洲中部的小国,瑞士生存在德法意的夹缝之间,农耕土地少,矿产资源有限,在科技作为生产力之前的漫长严冬中,瑞士的历史上写满了战争与反侵略。那个时代瑞士男性最为有名的职业,是雇佣兵输出,他们以强悍,顽强,忠诚而受到欧洲皇室,包括教皇的青睐。法国大革命时期,138位瑞士雇佣军作为路易十六的近侍,与革命军血战到底,无一生还。直到现在,梵蒂冈教廷的护卫队仍然全部任用瑞士士兵,这是瑞士男性的荣耀。在他们身后,是同样顽强而忠诚的瑞士女性,她们的坚韧庇护了这个美丽的国家,使陡峭的山地成为乳业圣地,使贫瘠的农田变成财富源泉。
今天,瑞士依靠金融,钟表,和高科技成为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在列国中强硬地独立于中立之地。这一切的基础,也许就是早班飞机上勤勉工作的芸芸身影。
瑞士实行夏时制,飞机落地是早上九点,已经是晴空万里。苏黎世机场转乘列车前往瑞士各大城市非常方便,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上车月台,这个不是因路线固定不变的,票根上会写明。
瑞士列车的准点也是有名的,车站,月台,车厢里都有明确的行程时间表,基本上分毫不差。列车做到这样已经很难得,更难得的是他们的公交车也非常准点,让人十分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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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瑞士的第一站是苏黎世的Rietberg博物馆,这是一所非欧洲艺术博物馆,在1952年,由男爵爱德华•冯•德•海特(Baron Eduard von der Heydt,1882–1964)捐赠给国家。在这里珍藏了亚洲,美洲,大洋洲的艺术精品,虽然相隔万里,处于文明蒙昧之初的人们对美好的向往有着令人动容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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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在苏黎世湖西,远离市中心,出了苏黎世enge站一路沿路上行,几百米开外是一片古木森森的园林。拾级而上,泉水淙淙,三幢风格各异的别墅在绿树中隐约可见。从外观上仿佛是西湖边的民宅,很浓厚的东方风味,完全猜不到是西方国家的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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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常设展览,这时Rietberg博物馆正好有仙厓绘画和古印度波斯绘画的特展。这个展厅设计很别致,在国际上得过奖。主要的展览部分在地下,地面部分是商店和餐厅。地下一层是仙厓绘画的特展。
仙崖义梵,(1750年-1837年),是日本临済宗妙心寺派的禅僧。江户时代的著名画家、书法家。他的绘画作品题材多样,从佛教肖像到风景、植物、动物。这些作品用简约、自然的笔触,勾勒出仙厓和尚温情而极富禅意的内心世界。他以87岁的高寿,以及他的幽默,成为最具权威的寺庙住持和最具魅力的日本和尚。
在国外看东方艺术,经常有种中国与日本艺术被混淆,甚至被倒置的感觉。近代的西方美术史,对日本的绘画是非常推崇的,但作为日本文化的母体,中国艺术得到的关注和认知并没有那么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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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的名字叫做《月亮月亮你几岁?你七岁了,还是十三》。非常打动人的一幅作品,练达,宽闵,充满童趣。然而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画作中随性之至的形象与意趣。这种笔法,让人想起在日本备受推崇的,同领佛教南宗的“减笔画”创始者的梁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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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楷的罗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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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厓的虎啸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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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楷的伏虎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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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这次特展最有特色的一幅作品,取意来自中国佛教禅中的隐喻,修禅即为潜伏,生命也是一种潜伏。但在仙厓和尚这里,潜伏的生涯多了些许亮色,他这么写道
“寂寂古池旁,青蛙跳入水中央,扑通一声响”
和梁楷相比,仙厓和尚的一生犹如这只青蛙,极简,但满足。仙厓和尚晚年曾经说过,对于喜欢我画的人,我非常感谢。那些不喜欢我画的人,我也很感谢。因为他想要的一切他都有了。梁楷晚年减笔,不为时论所喜,如不是流传到日本,只怕他的画今人无从得见。然而“减笔”只是梁楷奇妙无比的创作生涯的冰山一角,他《雪景山水图》的恢宏磅礴,《秋柳双鸦图》的高冷萧索,《布袋罗汉》的雄浑精妙,是十七字俳句永远无法描绘的。
到了新文艺,鲁迅看到了学足仙厓的竹久梦二,觉得妙不可言,还好我们也有丰子恺。然而终究是仙厓的风格,小视野,滋味甜。梁楷的减笔,如同三春过后萧萧落木,千帆过尽,寂然无言。西方人见到了仙厓的喜悦,却听不见梁楷的叹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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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厓特展的这一间里放置一张六米见宽的榻榻米,请观众脱鞋上坐,坐在榻榻米上,闻见若有还无的竹叶清香,再看日本的禅画,更有一番情调。一边还随意放着若干本介绍日本文化的图册,也有正对这次特展的介绍,印制精美,标价都在千元以上,供游客任意取阅。
Rietberg的常设展区分非洲,大洋洲,亚洲三部分。亚洲文物以中国的居多,观众主要聚集在非洲和大洋洲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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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观的时候正好来了一队幼儿园的小朋友,不过四五岁年纪,非常安静,看到展品惊讶地张大嘴,无声地“hoho”,让我非常吃惊,国内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都是高音喇叭。幼儿园带队的是一位男老师,三十岁朝上年纪,非常耐心。但有一个男孩不守纪律乱串的时候,他毫不迟疑地把男孩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地送出大门。除了孩子,博物馆还有很多临摹者,少年和耄耋老人都有,气氛从容宁静,让人心生赞叹。
亚洲展区只有我一个参观者,仿佛是欢迎难得的客人,我一进入展厅,众展品通灵一般齐放光华。
这里展品不多,但几乎涵盖了中华文化发展的每个时期,从半坡陶罐,战国铜马,西汉舞俑,东汉墓砖,唐朝三彩,南宋官窑,直到晚清的珐琅器,不仅全备,件件都是精品,很多器件的品相要胜过国内的省级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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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人惊艳的是这一款钧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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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形秀美,釉质清润如脂,窑变的色彩如日出勃喷薄的朝雾,云蒸霞蔚一般清新明艳。我以前只在书上读过“钧窑无双”,从前理解为钧窑价值连城,看到这个才领会到“无双”的不是金钱的价值,而是高温的锻造赋予给它的独一无二的色彩与风韵。
我一位朋友看照片时赞叹:“仿佛是历史教材的彩页。”
我想说:“只怕比任何一本书还要精彩。”
就当我被这尊战国镏金瓶上的图案深深吸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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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透明的玻璃柜上看到了我身后有一个隐约的深色人影,微有生气。我心跳瞬间停了半拍,慢慢地回头,背后是一尊高大的调鹦宫女立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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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过一千年的这位女士低头对我微微笑着,失去颜色的双唇张开,似乎想叫出我的姓名。
当然展览中也有很多轻松的部分,有一组是隋朝陪葬的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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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他的主人生前家里有三头羊,一只猪,还有一只狗,她很喜欢它们,生前给它们舒适的住所,死后把它们带在身边。
另一位主人就稍微差一点,他把它们煮熟了再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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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环饰物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分,这是镂空飞鸟葡萄纹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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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层纯金铸成,盛放香料,外层镂空银球,散放香氛。两者用转轴相连,保持平衡,悬挂于车帐,或者纳于袖间。所谓宝马香车,成就无数个爱情故事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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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盛唐时妇女所用的发簪,一组多件,团团插在丰盛的发髻上,现在我们还可以从日本传统的装扮上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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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明朝,发饰的分类更多,规则也更细。我看过一本讲明代饰品的书籍,这一种叫做分心,是固定发髻的主钗,也是随葬的必选。镶金玉者,能使用的需要有一定品级和位分,所以造型一般都是寿星菩萨。只是使用者这个时候往往也没有丰美的发髻去相配了,是插在银丝攒成的发鼓上,再配戴在头顶。
这几件我在国内的博物馆也见过,但始终没有弄懂是什么用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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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看说明总算清楚了,这是战车的装饰,连接战车上各个部分的。两千年的物件,造型优美,纹饰如新,真的让人觉得很自豪。半坡时期陶罐上的花纹,和同时期非洲,美洲出土的图案惊人地相似,战国镏金瓶上的构图,也可以在罗马红陶瓶上看到踪迹。但古代中国的造型艺术,自有一种逸气,灵动秀雅,是任何一个别的文明所没有的,这种清逸之气带来了艺术的生命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当我们民族失去这种灵气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就毫无艺术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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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和印度画展在另一座别墅小楼里,同样随意放置了很多关于伊斯兰文化和印度文化的大部头书籍,这种书在国内,都是玻璃橱里供起,非买勿碰,没想到我却在这里读了一个痛快。这块于我一向是空白,我的理解中伊斯兰的绘画世界里是没有人像的。结果不仅非但有,而且是色香味俱全。印度语的美来自梵语的“盐”,古代印度的艺术家认为美的感觉是味觉的一种,是可以品尝的。所谓绘画六要素,一为形象,二为量度,三为美,四为情愫,五为相似,六为色彩。
与中国人不同,中国人觉得“人间有味是清欢”,他们觉得有味的不是清欢,而是“欢愉”。他们理解的人间是“艳情”的,正因为生命是如此地丰盛和快乐,年华的逝去才格外让人恐惧,仿佛是歌舞散去一人面对无尽寒夜。对世俗的眷恋和对宗教的皈依奇异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了印度画充满“悲悯”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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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幅五百年前的绘画原件,这幅画里可以感受到印度画的形象和相似,让人不得不感慨中华以外艺术的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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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印度世俗画用色之大胆,构图之细密,滋味之浓艳,更让我叹为观止。这种极致的艳丽,胜过中国画百倍,其行笔却仍然败给了中国绘画的优雅蕴籍。这种不可言说的感觉,或者正是六味中的“情愫”,又或者我自己是中国人,总感觉中国菜更对自己的肠胃罢了。
从博物馆出来,碧空万里,仿佛是从千年的东方古道穿越到了现代的西方世界,感觉非常神奇。非洲馆里遇到的一队小朋友站在博物馆门口排队唱歌,金发碧眼,个个安琪儿一般。那个调皮的男孩子看见了,扮一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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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里有大片的草坪,有年轻的妈妈带了婴儿在草坪上晒太阳,解开尿布,孩子伸手要妈妈抱,妈妈微笑着把草帽轻轻盖在小屁股上。
博物馆里是浓缩千年的情感,所有的爱恨欲念,喑呜叱诧,紧缚在一起,禁锢于幽暗的地下。博物馆外却是云淡风轻,宁静如静止。我记得书上说,煤的形成,需要大量的木材千百年的磨炼,最终成为一小块。也正是这一小块煤,散发出光和热,使世界如人间。
我坐在从苏黎世到楚格的列车上,一路山峦耸立,流连向后,我沉浸在Rietberg博物馆的观感中,难以自拔。渐渐天色渐晚,车窗外的小屋牛羊之属慢慢变成了黑森森的松林乔木,我心里也渐渐紧张,不知要通向何处。忽然眼前一片光亮,霓虹中出现“CASINO”几个大字,我正在惊奇,列车已经从人际杳然的莽莽群山来到了一个有着崭新高楼大厦的未来之城。我比之前更加紧张了,欧洲城市极少有新建大楼,眼前这座水晶般新颖剔透的城市怎么会是瑞士的山中小城?
但没错,这就是楚格,瑞士有26个州,楚格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坐落在阿尔卑斯山和楚格湖之间,人口只有11.5万。但低税收和保密协定已经使这座小城成为瑞士最有活力的卫星金融城,在这里全世界最大的金融机构正进行着影响世界的大宗交易。在这里注册的公司高达2.9万个,每年还会有超过1000家公司在这里注册。繁华的街道上行走着华丽的法拉利和印度才俊,向外来者昭示着这是一个新兴的国际化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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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城内唯一的购物街由新区走到了旧城,这里和所有的瑞士城市一样,被美丽的湖水环抱,霞光中光华如锦缎。在湖畔低低的菩提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休息,正好我爱人来湖边和我一起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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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好久不见,正好大吃一顿来庆祝。瑞士多湖,鱼汤很出名,他请我到了一家据说是百年老店,幡头上画着一条鱼,令人很有食欲。我们要了一份套餐,一共四道菜,第一道就是鱼汤,距老板介绍,汤里有四种鱼,都是楚格湖里新鲜游的。鱼汤甫一入口,清香扑鼻,鲜美中微有一点点酸辣,非常开胃。这是用橄榄油、藏红花、茴香、柳橙皮爆炒出来的汤头。汤烧开后,按照不同鱼种小火炖,炖的过程加蔬菜,汤出来颜色雪白,鱼肉紧实嫩滑,果然是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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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套的餐具也是吃鱼专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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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大快朵颐,老板自房内拿了一个巨大的木质长号出来,我爱人介绍说,这个叫做Alphorn阿尔卑斯号角(又称阿尔卑斯长号、木制号角)。这乐器形状巨大,吹起来旁人看着费劲,发音更是低沉洪亮,震人昏聩,桌上杯盘跟着颤抖奏鸣。老板一边奏乐,一边以欢乐的眼神向我们表示欢迎,我只好苦笑表示笑纳。片刻,左邻右舍也拿出此号乐器,几个人在一边去切磋,食客们一致鼓掌欢送。
谢谢你的款待,楚格的第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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