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语驿边桥
《人语驿边桥》
【注：本文含有“叙述性诡计”，请您阅读时一定注意哦！】
长相忆，青娥望断江南驿。江南驿，晓来雨过，落红难缀。
风回小苑庭芜碧，秣陵柳眼离人泪。离人泪，数声杜宇，故人何在？
——调寄《忆秦娥》
引
三月。江南。
清晨。有雾。
莫妍支起窗子，微风侵入。案几上，白玉净瓶内的那枝梅萼又零落几瓣。
莫妍小心地拢起落梅，夹入案角边那本《唐五代词集》中，抬眼掠过那枝梅萼，不禁一声轻叹，终于一并掣起，夹入书中。
那一页，六枝淡白的梅萼静静依偎着，早已失去了生命的重量。
这便是……东风第一枝么？莫妍有些落寞地想着。无论当初怎样的占尽风流，最终还是握不住年轻的生命，微雨过后，一般地零落成泥，又有什么分别呢？
轩窗外，断桥边。几树疏梅寂寞地开着，微风拂过，片片委地。
无人尽日花飞雪。何必苦争春色？何必……何必呢？莫妍轻轻摩挲着书页中苍白的梅萼，眼角的余光落上近旁的墨迹：人语驿边桥。
她眼中的寂寞不觉又深了些：楼外，驿边，桥已断。如今，又是谁语驿边桥呢？
一
五月。江南。
烟雨。剑花。琴韵。
少年收剑站定，雨丝才始落上他的衣衫，洇出一团又一团。
红楼掩映处，帘幕低垂，剪出一抹娉婷的绿影。
少年望着那抹绿，心底便抑制不住地泛起温柔：那绿中尚透着丝明黄，还很有些稚嫩的情味——染作这般江南春水之色，仿佛把一春的明媚都占尽了。一个人的影儿就那么朦胧着，怎么还可以好看到如此地步呢？
回想三月以来的琴剑相携，少年的唇角不禁笑意飞扬：那真是一场怎样的——如梦清欢呵。
可是如今，他、要、离、去！
“且看这一式，我昨日才想出的，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呢。”少年自顾说着，双袖轻扬，掣剑而出，分花拂柳，直指苍穹。忽而身子一振，扶摇直上，竟若吸海垂虹。
应合着他的步法，小楼中飞出了意气激昂的曲调。
总是这样的，他只是仗剑独舞，不曾见过她的容颜，不曾聆得她的软语，相交惟止琴韵。她却已看过他无数遍了吧——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剑舞。还有那些分明不是自语的“自语”，她都听过的。念及此处，他不禁恋恋的，甚至有些气恼那些扶疏的花木了。
仿佛察觉有异样的情愫氤氲着，小楼内飘出少女柔婉明润的声音：“就叫‘人在歌崖’，可好么？”
少年有些震惊地抬首望去，眼睛里有着飞扬的喜悦：“呀，我就叫易歌涯呢！”
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呢——几乎是要冲口而出的话，被他生生卡住——他本不是口齿轻薄的人，只是微笑着补充：“易水人去，天涯放歌。”
“铮”，小楼中蓦然迸出生涩的杂音，不知是因为酥雨扶摇还是别的什么，少年分明看见那抹绿似是不禁雨侵般地微微一颤。
难以启齿地，他有些黯然：“我要走了。”
仿佛迟疑着，终于，小楼飘出一缕宛若天籁的轻歌：“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那个瞬间，少年分明呆了，只聆得少女莺惭燕妒的轻语在他耳畔幽幽兜转：“我叫任语桥。”
这便算是惜别了。
他回过神来，足下轻点，折下一枝半黄的梅子，微微一嗅，清清澈澈地笑了：“不需梅熟，桥，水驿春回之日，望寄我，江南梅萼，东风第一枝！”少年翩然转身，反手将剑负上尚显单薄的脊背，消失在烟雨中。
何必多语？桥，你的声音，你的琴韵，我已刻骨铭心。然，此生定向江湖老，如今的我，如何许你一个久远的未来？且容我放歌江湖，期年之后，依然是这样，会是这样的——歌楼听雨，琴剑相携，还有——红烛罗帐……
那时与你相逢，我相信，如天地初开。
桥，相信我，必、不、相、负！
然，红楼深处，弦冷琴凝。
既然你已无法留恋我的琴韵莺喉，我也不愿为你赋曲惜别；既然你已决定离去，那么纵然我唱尽《阳关》，琴心三叠，依然无计挽留你浪迹的尘衫。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折梅处，烟雨浸润着少年的玉佩，在枝头怔怔着。
素手轻扬，玉佩已执入少女的纤掌，泪珠盈睫，无语凝噎。
歌涯，我所期盼的梅熟之日，并不是明春呵……
东风第一枝，而你，却定要与我再见于那个“明春”么？
纵是、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呵……
二
帘幕低垂，药香袅袅，不时传出几声女子的轻咳。
“桥姐姐，就算妍儿求你好么，喝药吧。”莫妍手持药盏，忧心地殷勤相劝。
病榻上的女子单薄如纸，却依然苍白地笑着：“妍儿，真的不劳你费心呵，我没事，真的没事。”
莫妍才把脸别过去，眼泪就掉了下来。
珠帘轻响，一个女子极倦极倦的声音轻叹着：“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哪。”
“舒姐姐，”莫妍偷拭泪痕，强笑着迎上去，“难为姐姐，从洞庭湖赶到这里。快劝劝桥姐姐吧，她最听姐姐的话呢。”
“蔓苏姐姐，”任语桥苍白着一张脸，毫无血色地淡笑着。
“药都凉了，我去热一下哦。”莫妍挑帘离去。
“桥，何必，”舒蔓苏拂袖坐在她床前，叹息着，“这样折磨你自己，何苦？”
“我没有，真的没有。”任语桥仍是淡淡笑着，似是谈着与她不相干的事。
“其实，真的不必呵。”舒蔓苏素净的脸上笼着淡淡的空茫，“那个人死后，我也一度恣情痛苦，后来也就麻木了，心伤复心死，也不见得有多么难堪。这个世上，原本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他不一样，”她急急切切地打断舒蔓苏，却禁不住又是一阵骤咳。
舒蔓苏轻拍她背，叹道：“是么？也许吧。”
“不，”她剧烈喘息着，却仍固执道，“不是‘也许’，一定的。”
舒蔓苏沉默半响，倦倦一笑：“你既这般坚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原本，按说我不应劝你什么，只因我曾经也是那般……那般……”她似已无法续下，忙岔开言语，肃容道：“其实我此番来秣陵，多半是为向阁主求情。桥，你也该收敛些呵——你难道竟不知么，阁主她为你之事已然震怒。你若再这般下去，只怕……”
“蔓苏姐姐，”任语桥忽道“若换作姐姐，姐姐怕么？”
“我？”舒蔓苏仍是倦倦地，苦笑着扯了一下唇角，“我却有甚好怕的，活死人一个。”
“那语桥也是一样的，”她脸上忽现出倔强的神情，“无论阁主要做什么，一切，随她。”
“那么，桥，你自己保重。”帘卷处，舒蔓苏翩然回首，口中一声轻笑，“妍儿她叫我劝你，然而，她不知——桥，你从来都是不听人劝的呢。”
风露中，莫妍手中的药盏早已凉透。
她望着中庭孑立的舒蔓苏，就那么倦倦地倚梅眺月，心中不知怎么就想着：一个女子怎么会染上如此倦态呢？倘若这倦是因着某个人，那这个人也真该作孽了……
然而，的确是有着这么个人，也有着这么段“孽”。多年之后，莫妍在西湖笔榭中再次翻阅那些旧年的秘宗，一念及此，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叹息。
只是此时，她不知道。
“那个人，是谁？”突兀地，舒蔓苏问了一句。
莫妍一怔，摇首道：“我也不知，我来琴冢那年，桥姐姐已在等他了。”
“语桥她……究竟如何呢？”
莫妍鼻中一酸：“我也不清楚，桥姐姐又不肯吃药……我只是觉得，好惨好惨……”
“那一夜，我听她久不咳了，便以为她已入睡，想要为她熄灯。她的被子只及腰腹，我想帮她盖好。谁知她突然醒过来，攥着我的手，使劲地说，‘妍，这样倾心尽力地去盼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空了。如果当初我求他、请他不要走，他会留下来，一直陪着我么？他会么……’”
她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忆起那一夜任语桥泪流满面的容颜。她是在对自己诉说，眼神却是空洞的，盲了一般。那一刻，莫妍才忽然觉得，其实她的桥姐姐，原来也是一个极平凡的女子呢。
那之前，她一直以为，那个女子，仿佛确是琴中的一抹灵韵……
舒蔓苏的眸中泛起悲凉，唇角却犹有一丝倦笑，冷冷的。
“你便道阁中弟子从来忠心不二么？可是这一代，偏生四大护法各有心事呢……
“这是你的失败哈……可惜，也是吴越阁的不幸……
三
四月。江南。
驿桥边的花树早已开得如霞似锦，白玉净瓶中的梅萼却已老尽芳华。
东风第一枝呵……歌涯，三年了，你可曾遗忘？
微风过处，百花坠粉，蜂蝶飘香，那种红红白白的缱绻，仿佛——人在武陵微醉。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长噙泪下，小垂帘底，少女幽怨的轻歌就那么兜兜转转着，挥之不去。
病榻上，探手握住腰间的玉佩，她剧烈地咳喘着。
“哼哼，好个‘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三年来，你当真出息了！阁中传下的召令为何不接？你当真反了么？”月白衣衫一晃而入，携着一股劲风向她头顶拍下。
任语桥跌下竹榻，俯首于地：“属下……属下见过阁主。”
“噢？你眼里还有吴越阁？还有我这个阁主？”白衣人飞起一脚，任语桥便向屏风边跌去，额角流下一缕血丝。
“说！那个人是谁？”白衣人广袖一甩，任语桥便身不由己地腾起，被她勒住领口。
“恕……恕属下不能相告。”任语桥几乎透不过气，但依然坚持着她最后的尊严。
“好……好。”白衣人眼中划过一丝狠戾，忽然瞟到她腰间的玉佩，眼波倏转，轻笑着：“语桥啊，闻琴解佩，我记得，你可是向来不曾佩玉呢……”
任语桥瞬间惨骇，不及出手，玉佩已入白衣人掌中。“我可是记错了？”她言笑晏晏，手中却丝毫未滞，只轻轻一紧，玉佩已如指间流砂一般，在她手中化为齑粉。
“不---要---！”任语桥喉中一声惨哭，苍白的颈却已被白衣人狠狠卡住，那一声凄绝生生折断她唇齿之间，让她齿冷如冰，唇白若纸。
她檀口微张，雪颔冰颊之间却忽无血色。一时间，愕然无语。
白衣人纤指一松，任语桥便颓然委地。
“给你一点教训，我的丝竹护法。”白衣人一声低笑，冷然离去。
行至桥头，她自语道：“人语驿边桥么？哼，我倒要看看，这桥断了，你还能共谁言？”
足下运力，她缓缓过了竹桥，飘然远去。
啪啪！几声脆响，纤巧的竹桥赫然断裂，宛如女子支离的血脉。
“桥姐姐！桥姐姐！”莫妍踉跄奔入，终因穴道初解血脉不畅而摔倒。
任语桥支起身子，默默回首案上那枝残梅——
年少抛人容易去，花底离愁处，秾华总辜负。
而你，仍在天涯么？
四
怕秋来，秋来秋绪感秋怀，扫落叶西风外，看黄花漫自开。
这秋，是盼它来，还是怕它来呢？
因为与你相约在一个又一个的“明春”，所以，我盼着它。
然，妾恐容华如秋色，空余蟾桂影妖娆呵……
一个又一个“明春”？一丝惨笑漾出女子的樱唇，明春何春哪……
莫妍立于廊下，拈起一朵残损的瘦菊。耳畔，是那个女子凄苦哀绝的琴韵。
弦声浓，心思重，人与黄花同瘦。
同瘦么？还是……人比黄花瘦？
“铮！”珠帘后迸出金石摧裂之声，隐隐透着不祥。
“桥姐姐！”莫妍一声惊呼，一闪而入。
素弦声断，任语桥十指鲜血淋漓，脆弱的指甲娇美宛如泣血残梅，却已连同那具“喑哑”琴的七弦，一齐折断。
琴名喑哑，莫非……就此绝响？
“桥姐姐……”莫妍心痛得满眼含泪，忙忙找出伤药，小心翼翼地拢住女子的纤手，为之疗伤。
“妍儿，不必了，我怕是……再不能抚琴了……”任语桥轻轻抽出手，一任双手鲜血横流。
莫妍一惊抬首，望着任语桥苍白平静的容颜，禁不住失声痛哭。
“没什么……没什么的……其实，这样也好……很好很好……”女子扬起空茫的眸子，喃喃着。
五
莫妍打马疾驰，丝毫不痛惜座下是舒蔓苏的爱马，频频振策。
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绵绵密密地洒在身上，透骨的冰凉。莫妍抹了一把脸，狠命甩手一摔，也不知那湮灭在风中的水珠，是雨是泪。
连日来舟车劳顿，让她疲惫地有些精神恍惚。冷雨迷蒙了视线，她仿佛又忆起那个初春，那个乍暖还轻寒的日子里，她与那个女子有着怎样一场如惊鸿度影般的初识——
二月的江南拉长了尾巴，委委屈屈地不肯离去。十四岁的女孩儿衣衫单薄，绣鞋上满是泥泞，小小的心儿也委屈得宛如那个冰冰凉凉的清晨。眼见得快要到了，女孩儿不由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向小楼奔去。
刚踏上竹桥，女孩儿脚下一滑，堪堪便要跌进河里。一抹纯白如羽身影一晃即至，稳稳地扶住她，女孩儿只闻一个女子胜却幽谷莺啼的声音在她耳畔关切道：“小心呵，是妍儿么？”
女孩儿怔怔抬起头，一张女子绝俗的容貌映入眼帘，不禁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便是阁主要你来找的那个任语桥，若不嫌弃，唤我桥姐姐好么？”她携起女孩儿娇嫩的小手，娉娉婷婷过了小桥。翩然回首间，蓦地一声娇呼，掠水分流，于对岸折下一枝疏梅，回眸冲女孩儿嫣然一笑。
“这是……东风第一枝呵，妍儿，你看到了什么，多好……多好呀……”未等女孩儿回过神来，女子已折回她身旁，拈起一朵半启羞颜的梅萼，簪于女孩略有蓬乱的发间，为她拢起碎发。
女孩儿懵懂着，并不知道她的桥姐姐何以欢欣若此，只是吸起小鼻子，使劲地嗅了嗅那浸润在晨曦中的一脉磬香，却已分辨不出，那是属于那枝梅萼，还是源自女子的衣袂裙裾。甩了甩头，只是忆起了幼时见过的一首小词中的一句：“人语驿边桥。”
不错，她的舌尖儿上还残留着近旁那个陋驿中苦涩的茶味儿，绣鞋犹有方才踏过竹桥的青痕，而耳畔真真切切的，是桥姐姐温柔如水的话语。
这便是……“人语驿边桥”么？
曾经多么地不相信那些唐风宋韵中缱绻的情味，都以为只是空虚的描摹。然而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明白——她，邂逅了缠绵。
六
琴冢近在咫尺。然而莫妍知道，楼中那个如琴韵般的女子早已无在。
忙忙勒住辔头，少女飞身入楼，将案上那本《唐五代词集》慎重地藏入怀中，纤腰一拧掠出窗外，稳稳落于鞍上，一扬鞭绝尘而去。
感到自己有些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口的书，莫妍不禁喉头一哑，泪已缘着横飞的秀发遗失在风中。
方才一提一纵之间，她分明已用上了“弃我去者”的身法。
弃我去者……好苍凉的意味，然而谁人可知，它曾经有着另一个怎样旖旎的名字呵。
“弃我去者，这便是了。”那一日楼中，她分明听出任语桥寥寥片语之间席卷天地的凄绝。
自从桥姐姐无法抚琴之后，每到夜来，她总会看到桥姐姐伴着夜风的步履，清影幽幽，翩然起舞。
那当真是——舞低杨柳楼心月啊。
是否当天地都已背弃，当往日所有清欢、所有所倚所恃一齐失却，再回首时，素弦声断，翠销香减，纵然是天与娉婷，又岂堪你飞花弄晚、残雨笼晴，又怎当你一帘幽梦、万里柔情？
可即便如此，无人与你共舞，你也定要、舞出一曲绝唱么？
桥姐姐，是这样么？
是这样，定是这样呵……多少个夜晚的拜月徘徊，不能改变的唯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
直到那一日，折断那枚吴越阁“出生入死”的令箭，莫妍知道，她的桥姐姐，已然拼却！
“出生入死？吴越阁从来就没有人活着出去。妍儿，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当初生不由我，如今死亦不由我么？百年来，多少人叛出吴越阁，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弹指闭住莫妍的穴道，任语桥只觉痛入骨髓。十指连心，即使贯注悠远的内力，依然这般痛不可当，看来，这双手当真废得彻底哪。
“我要去找他，无论……地角天涯。如果这一战注定死去，那么……黄泉碧落，我再等着他好了。至少那时，无论那守候多么痛苦，我已不必承受……
“阁主说，只要这一战我可以杀死第一楼的那个红尘使，一切，任我去留……哈，我也清楚，第一楼又岂是好相与的，阁主她亦非真心，可如果不试一试，那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无论那红尘使是何人，他非死不可……非死不可……他若不死，便是我亡，反正，我再也不要回这琴冢，再也不要做吴越阁的人呵……
“妍儿，答允我吧，不要去舒姐姐那儿，不要查红尘使的底细，无论他有多强，我都不要知道……我只要放手一搏，只要杀了他……这样，我就可以去寻我的歌涯了……
“是的，你终于知道了，他叫……易歌涯，易水人去，天涯放歌……多好的名字啊……可是，他为什么要唤这个名字呢？天涯放歌？天涯放歌呵……易水人去……
“妍儿，这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余下的，便只有“弃我去者”。年来看尽，你也厌得紧了吧……但姐姐仍希望你可以铭记。毕竟，说到御敌，还是有些用处的……
“弃我去者,本是歌涯所创的一式剑法。后来，我依循剑意化出心法和轻功……就是你年来所见的夜舞……它本叫做‘人在歌崖’。”
或许，这会是此生最后一舞吧？谓我何求？谓我何求？只是，总有些什么，是会留下来的吧？好让、好让那些人知道，我是曾经怎样地——爱你！
“我这便走了，一个月后，我与红尘使约战淮南。若幸得不死，此后自是天涯放歌，江湖白发。妍儿，你自多珍重……莫哭呵，总有新的丝竹护法，你若不喜欢，尽可回笔榭去，或是舒姐姐那儿，均好……只是日后，千万莫要如我一般……莫要如我一般啊……
莫妍娇躯剧颤，泣涕如雨，只是苦于穴道受阻，言行不得，她心中的呼喊仿佛要撕裂肌肤，破体而出：“我怎么会厌呢？怎么会厌？姐姐的一切都是我要铭记的呀……不要走、不要走啊……不要离开妍儿，妍儿舍不得姐姐呀……”
然而，泪眼迷蒙中，她只看到任语桥纤弱的倩影跃出窗棂，一恍就消失了。
姐姐……姐姐呵……
叙述性诡计~~
【全文完】
哈哈~~我告诉你有“叙述性诡计”，没骗你吧，本文确实含有“叙述性诡计”这几个字~~
【注：本文含有“叙述性诡计”，请您阅读时一定注意哦！】
长相忆，青娥望断江南驿。江南驿，晓来雨过，落红难缀。
风回小苑庭芜碧，秣陵柳眼离人泪。离人泪，数声杜宇，故人何在？
——调寄《忆秦娥》
引
三月。江南。
清晨。有雾。
莫妍支起窗子，微风侵入。案几上，白玉净瓶内的那枝梅萼又零落几瓣。
莫妍小心地拢起落梅，夹入案角边那本《唐五代词集》中，抬眼掠过那枝梅萼，不禁一声轻叹，终于一并掣起，夹入书中。
那一页，六枝淡白的梅萼静静依偎着，早已失去了生命的重量。
这便是……东风第一枝么？莫妍有些落寞地想着。无论当初怎样的占尽风流，最终还是握不住年轻的生命，微雨过后，一般地零落成泥，又有什么分别呢？
轩窗外，断桥边。几树疏梅寂寞地开着，微风拂过，片片委地。
无人尽日花飞雪。何必苦争春色？何必……何必呢？莫妍轻轻摩挲着书页中苍白的梅萼，眼角的余光落上近旁的墨迹：人语驿边桥。
她眼中的寂寞不觉又深了些：楼外，驿边，桥已断。如今，又是谁语驿边桥呢？
一
五月。江南。
烟雨。剑花。琴韵。
少年收剑站定，雨丝才始落上他的衣衫，洇出一团又一团。
红楼掩映处，帘幕低垂，剪出一抹娉婷的绿影。
少年望着那抹绿，心底便抑制不住地泛起温柔：那绿中尚透着丝明黄，还很有些稚嫩的情味——染作这般江南春水之色，仿佛把一春的明媚都占尽了。一个人的影儿就那么朦胧着，怎么还可以好看到如此地步呢？
回想三月以来的琴剑相携，少年的唇角不禁笑意飞扬：那真是一场怎样的——如梦清欢呵。
可是如今，他、要、离、去！
“且看这一式，我昨日才想出的，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呢。”少年自顾说着，双袖轻扬，掣剑而出，分花拂柳，直指苍穹。忽而身子一振，扶摇直上，竟若吸海垂虹。
应合着他的步法，小楼中飞出了意气激昂的曲调。
总是这样的，他只是仗剑独舞，不曾见过她的容颜，不曾聆得她的软语，相交惟止琴韵。她却已看过他无数遍了吧——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剑舞。还有那些分明不是自语的“自语”，她都听过的。念及此处，他不禁恋恋的，甚至有些气恼那些扶疏的花木了。
仿佛察觉有异样的情愫氤氲着，小楼内飘出少女柔婉明润的声音：“就叫‘人在歌崖’，可好么？”
少年有些震惊地抬首望去，眼睛里有着飞扬的喜悦：“呀，我就叫易歌涯呢！”
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呢——几乎是要冲口而出的话，被他生生卡住——他本不是口齿轻薄的人，只是微笑着补充：“易水人去，天涯放歌。”
“铮”，小楼中蓦然迸出生涩的杂音，不知是因为酥雨扶摇还是别的什么，少年分明看见那抹绿似是不禁雨侵般地微微一颤。
难以启齿地，他有些黯然：“我要走了。”
仿佛迟疑着，终于，小楼飘出一缕宛若天籁的轻歌：“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那个瞬间，少年分明呆了，只聆得少女莺惭燕妒的轻语在他耳畔幽幽兜转：“我叫任语桥。”
这便算是惜别了。
他回过神来，足下轻点，折下一枝半黄的梅子，微微一嗅，清清澈澈地笑了：“不需梅熟，桥，水驿春回之日，望寄我，江南梅萼，东风第一枝！”少年翩然转身，反手将剑负上尚显单薄的脊背，消失在烟雨中。
何必多语？桥，你的声音，你的琴韵，我已刻骨铭心。然，此生定向江湖老，如今的我，如何许你一个久远的未来？且容我放歌江湖，期年之后，依然是这样，会是这样的——歌楼听雨，琴剑相携，还有——红烛罗帐……
那时与你相逢，我相信，如天地初开。
桥，相信我，必、不、相、负！
然，红楼深处，弦冷琴凝。
既然你已无法留恋我的琴韵莺喉，我也不愿为你赋曲惜别；既然你已决定离去，那么纵然我唱尽《阳关》，琴心三叠，依然无计挽留你浪迹的尘衫。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折梅处，烟雨浸润着少年的玉佩，在枝头怔怔着。
素手轻扬，玉佩已执入少女的纤掌，泪珠盈睫，无语凝噎。
歌涯，我所期盼的梅熟之日，并不是明春呵……
东风第一枝，而你，却定要与我再见于那个“明春”么？
纵是、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呵……
二
帘幕低垂，药香袅袅，不时传出几声女子的轻咳。
“桥姐姐，就算妍儿求你好么，喝药吧。”莫妍手持药盏，忧心地殷勤相劝。
病榻上的女子单薄如纸，却依然苍白地笑着：“妍儿，真的不劳你费心呵，我没事，真的没事。”
莫妍才把脸别过去，眼泪就掉了下来。
珠帘轻响，一个女子极倦极倦的声音轻叹着：“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哪。”
“舒姐姐，”莫妍偷拭泪痕，强笑着迎上去，“难为姐姐，从洞庭湖赶到这里。快劝劝桥姐姐吧，她最听姐姐的话呢。”
“蔓苏姐姐，”任语桥苍白着一张脸，毫无血色地淡笑着。
“药都凉了，我去热一下哦。”莫妍挑帘离去。
“桥，何必，”舒蔓苏拂袖坐在她床前，叹息着，“这样折磨你自己，何苦？”
“我没有，真的没有。”任语桥仍是淡淡笑着，似是谈着与她不相干的事。
“其实，真的不必呵。”舒蔓苏素净的脸上笼着淡淡的空茫，“那个人死后，我也一度恣情痛苦，后来也就麻木了，心伤复心死，也不见得有多么难堪。这个世上，原本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他不一样，”她急急切切地打断舒蔓苏，却禁不住又是一阵骤咳。
舒蔓苏轻拍她背，叹道：“是么？也许吧。”
“不，”她剧烈喘息着，却仍固执道，“不是‘也许’，一定的。”
舒蔓苏沉默半响，倦倦一笑：“你既这般坚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原本，按说我不应劝你什么，只因我曾经也是那般……那般……”她似已无法续下，忙岔开言语，肃容道：“其实我此番来秣陵，多半是为向阁主求情。桥，你也该收敛些呵——你难道竟不知么，阁主她为你之事已然震怒。你若再这般下去，只怕……”
“蔓苏姐姐，”任语桥忽道“若换作姐姐，姐姐怕么？”
“我？”舒蔓苏仍是倦倦地，苦笑着扯了一下唇角，“我却有甚好怕的，活死人一个。”
“那语桥也是一样的，”她脸上忽现出倔强的神情，“无论阁主要做什么，一切，随她。”
“那么，桥，你自己保重。”帘卷处，舒蔓苏翩然回首，口中一声轻笑，“妍儿她叫我劝你，然而，她不知——桥，你从来都是不听人劝的呢。”
风露中，莫妍手中的药盏早已凉透。
她望着中庭孑立的舒蔓苏，就那么倦倦地倚梅眺月，心中不知怎么就想着：一个女子怎么会染上如此倦态呢？倘若这倦是因着某个人，那这个人也真该作孽了……
然而，的确是有着这么个人，也有着这么段“孽”。多年之后，莫妍在西湖笔榭中再次翻阅那些旧年的秘宗，一念及此，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叹息。
只是此时，她不知道。
“那个人，是谁？”突兀地，舒蔓苏问了一句。
莫妍一怔，摇首道：“我也不知，我来琴冢那年，桥姐姐已在等他了。”
“语桥她……究竟如何呢？”
莫妍鼻中一酸：“我也不清楚，桥姐姐又不肯吃药……我只是觉得，好惨好惨……”
“那一夜，我听她久不咳了，便以为她已入睡，想要为她熄灯。她的被子只及腰腹，我想帮她盖好。谁知她突然醒过来，攥着我的手，使劲地说，‘妍，这样倾心尽力地去盼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空了。如果当初我求他、请他不要走，他会留下来，一直陪着我么？他会么……’”
她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忆起那一夜任语桥泪流满面的容颜。她是在对自己诉说，眼神却是空洞的，盲了一般。那一刻，莫妍才忽然觉得，其实她的桥姐姐，原来也是一个极平凡的女子呢。
那之前，她一直以为，那个女子，仿佛确是琴中的一抹灵韵……
舒蔓苏的眸中泛起悲凉，唇角却犹有一丝倦笑，冷冷的。
“你便道阁中弟子从来忠心不二么？可是这一代，偏生四大护法各有心事呢……
“这是你的失败哈……可惜，也是吴越阁的不幸……
三
四月。江南。
驿桥边的花树早已开得如霞似锦，白玉净瓶中的梅萼却已老尽芳华。
东风第一枝呵……歌涯，三年了，你可曾遗忘？
微风过处，百花坠粉，蜂蝶飘香，那种红红白白的缱绻，仿佛——人在武陵微醉。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长噙泪下，小垂帘底，少女幽怨的轻歌就那么兜兜转转着，挥之不去。
病榻上，探手握住腰间的玉佩，她剧烈地咳喘着。
“哼哼，好个‘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三年来，你当真出息了！阁中传下的召令为何不接？你当真反了么？”月白衣衫一晃而入，携着一股劲风向她头顶拍下。
任语桥跌下竹榻，俯首于地：“属下……属下见过阁主。”
“噢？你眼里还有吴越阁？还有我这个阁主？”白衣人飞起一脚，任语桥便向屏风边跌去，额角流下一缕血丝。
“说！那个人是谁？”白衣人广袖一甩，任语桥便身不由己地腾起，被她勒住领口。
“恕……恕属下不能相告。”任语桥几乎透不过气，但依然坚持着她最后的尊严。
“好……好。”白衣人眼中划过一丝狠戾，忽然瞟到她腰间的玉佩，眼波倏转，轻笑着：“语桥啊，闻琴解佩，我记得，你可是向来不曾佩玉呢……”
任语桥瞬间惨骇，不及出手，玉佩已入白衣人掌中。“我可是记错了？”她言笑晏晏，手中却丝毫未滞，只轻轻一紧，玉佩已如指间流砂一般，在她手中化为齑粉。
“不---要---！”任语桥喉中一声惨哭，苍白的颈却已被白衣人狠狠卡住，那一声凄绝生生折断她唇齿之间，让她齿冷如冰，唇白若纸。
她檀口微张，雪颔冰颊之间却忽无血色。一时间，愕然无语。
白衣人纤指一松，任语桥便颓然委地。
“给你一点教训，我的丝竹护法。”白衣人一声低笑，冷然离去。
行至桥头，她自语道：“人语驿边桥么？哼，我倒要看看，这桥断了，你还能共谁言？”
足下运力，她缓缓过了竹桥，飘然远去。
啪啪！几声脆响，纤巧的竹桥赫然断裂，宛如女子支离的血脉。
“桥姐姐！桥姐姐！”莫妍踉跄奔入，终因穴道初解血脉不畅而摔倒。
任语桥支起身子，默默回首案上那枝残梅——
年少抛人容易去，花底离愁处，秾华总辜负。
而你，仍在天涯么？
四
怕秋来，秋来秋绪感秋怀，扫落叶西风外，看黄花漫自开。
这秋，是盼它来，还是怕它来呢？
因为与你相约在一个又一个的“明春”，所以，我盼着它。
然，妾恐容华如秋色，空余蟾桂影妖娆呵……
一个又一个“明春”？一丝惨笑漾出女子的樱唇，明春何春哪……
莫妍立于廊下，拈起一朵残损的瘦菊。耳畔，是那个女子凄苦哀绝的琴韵。
弦声浓，心思重，人与黄花同瘦。
同瘦么？还是……人比黄花瘦？
“铮！”珠帘后迸出金石摧裂之声，隐隐透着不祥。
“桥姐姐！”莫妍一声惊呼，一闪而入。
素弦声断，任语桥十指鲜血淋漓，脆弱的指甲娇美宛如泣血残梅，却已连同那具“喑哑”琴的七弦，一齐折断。
琴名喑哑，莫非……就此绝响？
“桥姐姐……”莫妍心痛得满眼含泪，忙忙找出伤药，小心翼翼地拢住女子的纤手，为之疗伤。
“妍儿，不必了，我怕是……再不能抚琴了……”任语桥轻轻抽出手，一任双手鲜血横流。
莫妍一惊抬首，望着任语桥苍白平静的容颜，禁不住失声痛哭。
“没什么……没什么的……其实，这样也好……很好很好……”女子扬起空茫的眸子，喃喃着。
五
莫妍打马疾驰，丝毫不痛惜座下是舒蔓苏的爱马，频频振策。
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绵绵密密地洒在身上，透骨的冰凉。莫妍抹了一把脸，狠命甩手一摔，也不知那湮灭在风中的水珠，是雨是泪。
连日来舟车劳顿，让她疲惫地有些精神恍惚。冷雨迷蒙了视线，她仿佛又忆起那个初春，那个乍暖还轻寒的日子里，她与那个女子有着怎样一场如惊鸿度影般的初识——
二月的江南拉长了尾巴，委委屈屈地不肯离去。十四岁的女孩儿衣衫单薄，绣鞋上满是泥泞，小小的心儿也委屈得宛如那个冰冰凉凉的清晨。眼见得快要到了，女孩儿不由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向小楼奔去。
刚踏上竹桥，女孩儿脚下一滑，堪堪便要跌进河里。一抹纯白如羽身影一晃即至，稳稳地扶住她，女孩儿只闻一个女子胜却幽谷莺啼的声音在她耳畔关切道：“小心呵，是妍儿么？”
女孩儿怔怔抬起头，一张女子绝俗的容貌映入眼帘，不禁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便是阁主要你来找的那个任语桥，若不嫌弃，唤我桥姐姐好么？”她携起女孩儿娇嫩的小手，娉娉婷婷过了小桥。翩然回首间，蓦地一声娇呼，掠水分流，于对岸折下一枝疏梅，回眸冲女孩儿嫣然一笑。
“这是……东风第一枝呵，妍儿，你看到了什么，多好……多好呀……”未等女孩儿回过神来，女子已折回她身旁，拈起一朵半启羞颜的梅萼，簪于女孩略有蓬乱的发间，为她拢起碎发。
女孩儿懵懂着，并不知道她的桥姐姐何以欢欣若此，只是吸起小鼻子，使劲地嗅了嗅那浸润在晨曦中的一脉磬香，却已分辨不出，那是属于那枝梅萼，还是源自女子的衣袂裙裾。甩了甩头，只是忆起了幼时见过的一首小词中的一句：“人语驿边桥。”
不错，她的舌尖儿上还残留着近旁那个陋驿中苦涩的茶味儿，绣鞋犹有方才踏过竹桥的青痕，而耳畔真真切切的，是桥姐姐温柔如水的话语。
这便是……“人语驿边桥”么？
曾经多么地不相信那些唐风宋韵中缱绻的情味，都以为只是空虚的描摹。然而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明白——她，邂逅了缠绵。
六
琴冢近在咫尺。然而莫妍知道，楼中那个如琴韵般的女子早已无在。
忙忙勒住辔头，少女飞身入楼，将案上那本《唐五代词集》慎重地藏入怀中，纤腰一拧掠出窗外，稳稳落于鞍上，一扬鞭绝尘而去。
感到自己有些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口的书，莫妍不禁喉头一哑，泪已缘着横飞的秀发遗失在风中。
方才一提一纵之间，她分明已用上了“弃我去者”的身法。
弃我去者……好苍凉的意味，然而谁人可知，它曾经有着另一个怎样旖旎的名字呵。
“弃我去者，这便是了。”那一日楼中，她分明听出任语桥寥寥片语之间席卷天地的凄绝。
自从桥姐姐无法抚琴之后，每到夜来，她总会看到桥姐姐伴着夜风的步履，清影幽幽，翩然起舞。
那当真是——舞低杨柳楼心月啊。
是否当天地都已背弃，当往日所有清欢、所有所倚所恃一齐失却，再回首时，素弦声断，翠销香减，纵然是天与娉婷，又岂堪你飞花弄晚、残雨笼晴，又怎当你一帘幽梦、万里柔情？
可即便如此，无人与你共舞，你也定要、舞出一曲绝唱么？
桥姐姐，是这样么？
是这样，定是这样呵……多少个夜晚的拜月徘徊，不能改变的唯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
直到那一日，折断那枚吴越阁“出生入死”的令箭，莫妍知道，她的桥姐姐，已然拼却！
“出生入死？吴越阁从来就没有人活着出去。妍儿，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当初生不由我，如今死亦不由我么？百年来，多少人叛出吴越阁，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弹指闭住莫妍的穴道，任语桥只觉痛入骨髓。十指连心，即使贯注悠远的内力，依然这般痛不可当，看来，这双手当真废得彻底哪。
“我要去找他，无论……地角天涯。如果这一战注定死去，那么……黄泉碧落，我再等着他好了。至少那时，无论那守候多么痛苦，我已不必承受……
“阁主说，只要这一战我可以杀死第一楼的那个红尘使，一切，任我去留……哈，我也清楚，第一楼又岂是好相与的，阁主她亦非真心，可如果不试一试，那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无论那红尘使是何人，他非死不可……非死不可……他若不死，便是我亡，反正，我再也不要回这琴冢，再也不要做吴越阁的人呵……
“妍儿，答允我吧，不要去舒姐姐那儿，不要查红尘使的底细，无论他有多强，我都不要知道……我只要放手一搏，只要杀了他……这样，我就可以去寻我的歌涯了……
“是的，你终于知道了，他叫……易歌涯，易水人去，天涯放歌……多好的名字啊……可是，他为什么要唤这个名字呢？天涯放歌？天涯放歌呵……易水人去……
“妍儿，这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余下的，便只有“弃我去者”。年来看尽，你也厌得紧了吧……但姐姐仍希望你可以铭记。毕竟，说到御敌，还是有些用处的……
“弃我去者,本是歌涯所创的一式剑法。后来，我依循剑意化出心法和轻功……就是你年来所见的夜舞……它本叫做‘人在歌崖’。”
或许，这会是此生最后一舞吧？谓我何求？谓我何求？只是，总有些什么，是会留下来的吧？好让、好让那些人知道，我是曾经怎样地——爱你！
“我这便走了，一个月后，我与红尘使约战淮南。若幸得不死，此后自是天涯放歌，江湖白发。妍儿，你自多珍重……莫哭呵，总有新的丝竹护法，你若不喜欢，尽可回笔榭去，或是舒姐姐那儿，均好……只是日后，千万莫要如我一般……莫要如我一般啊……
莫妍娇躯剧颤，泣涕如雨，只是苦于穴道受阻，言行不得，她心中的呼喊仿佛要撕裂肌肤，破体而出：“我怎么会厌呢？怎么会厌？姐姐的一切都是我要铭记的呀……不要走、不要走啊……不要离开妍儿，妍儿舍不得姐姐呀……”
然而，泪眼迷蒙中，她只看到任语桥纤弱的倩影跃出窗棂，一恍就消失了。
姐姐……姐姐呵……
叙述性诡计~~
【全文完】
哈哈~~我告诉你有“叙述性诡计”，没骗你吧，本文确实含有“叙述性诡计”这几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