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一笑。不願今生只許來世。
Ⅰ。
那一夜。宮中數千盞明燈。只爲她一個人燃起。因為她是幽王姬宮湦的女人。
世人都知道她是褒侯的義女。養於綺羅叢中。理所當然入宮。享盡萬千恩寵。然只有她自己知道。褪去錦衣華服。她仍是桑下的褒姒。那個養蠶為生。屬於潮涯的女子。
她常常在夢中。被他的馬蹄聲驚醒。
Ⅱ。
記憶中。童年總伴著幼蠶吞食桑葉的沙沙聲音。褒姒與娘親聽在耳裏。是那樣的淒涼。她從未問起爹爹。也不問。爲什麽她們要養那麼多的蠶。抽那麼多的絲。織那麼多的布。卻要終日穿著不能遮體的舊衫。
那時候褒姒的生活裏面只有兩件事情。採桑餵蠶。與等待潮涯。
每天清晨。潮涯會圍著獸皮。扛著鋼叉。從桑樹間背著籮筐忙碌地自褒姒身側走過。塞給她一塊風幹的獸肉。對她綻開溫暖的笑容。日暮的時候他會歸來。在有著沙沙聲響的蠶房窗外低聲地喚她。潮涯常常滿身的塵土。偶爾會有清晰的觸目驚心的傷痕。然他的笑容。永遠是那樣的明媚。和煦如同解凍的春風。他的聲音亦是永遠那樣的低沉好聽。潮涯說。『褒姒。等我攢夠了獸皮。我要為妳換一身襲絲質的長袍。』
如果。如果沒有那場天災的到來。如果。如果日子流水一樣平靜滑過去。她的潮涯。是不是就不必只在她夢中一次次歸來了。
Ⅲ。
天大旱。顆粒無收。數不勝數的飢民食難果腹。草根和樹皮不久都被吃光了。更不用說青翠的桑葉。蠶兒橫屍滿地。
血樣殘陽的午後。奄奄一息的娘親。虛弱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褒姒的手放在潮涯的手裏。說。『走吧。遠遠離開這裡。』
潮涯拉著她艱難地前行。身後無形的暗影席捲著鋪天蓋地的死亡氣息不甘心地追隨。途中出了寥寥無幾的逃難者。再見不到一絲生息。
然潮涯。是這長生天下最勇敢的獵人。他以自己做餌。誘殺盤旋的禿鷲。他瘦削的臂膀。依舊那樣的孔武有力。他明亮的眼睛。依舊燦若星辰。寒風過處。她與他。彼此溫暖。
他在哀鴻遍野中。予她這樣詩畫一樣的溫暖。
Ⅳ。
那一天。他們攀上了一座陡峭山峰的峰頂。翻越過去。竟是一片豐美的草場。
他們被這樣的美景驚呆。飲了山泉。吃了些野果。褒姒披散開糾結的長髮。洗淨了蒙塵的面容。潮涯呆呆地望著她。他的眼睛裏閃著比星星還要明亮的光芒。褒姒赤著腳。在柔軟的草地上。為他跳起一支舞。
此時。有馬蹄聲響起。震碎了林中的寂靜。潮涯側耳傾聽。表情神往。他說。『期望將來能有一日。我能騎著高頭大馬。擁著妳在山林中疾馳。再找到這樣的一片草地。讓妳再為我跳上這樣一支舞。』
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漸漸地喧鬧的人聲震耳慾聾。林中無數的飛禽被驚起。各樣的走獸驚慌地四散逃竄。一群人呼喝呐喊著。彎弓搭箭。射向奔走而毫無防禦的禽獸們。潮涯忙拉起褒姒躲在樹叢中。低聲說。『我們可能闖進了不知哪個達官顯貴的圍場。』
他們很快就被捉住。五花大綁被推搡到一匹旌旗簇擁的駿馬前。潮涯在與兵士的撕扯中受了傷。鮮血正淋漓地染紅著他身下的草地。褒姒不顧一切地掙扎著望向那個端坐在馬背上的人。她跪下來懇求他。『放過我的潮涯。』他低下頭看見褒姒。眼裏閃出驚奇的光。他深思良久後答應了她的哀求。示意隨從將她帶走。褒姒橫在馬背上漸行漸遠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潮涯。他圓睜的虎目中。滾落出一串串晶瑩的淚珠。我心如刀絞。然。卻沒有落淚。『如果你可以保住性命。我的生死又算什麽。』
褒姒被帶入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宅。後來她才知道。當日她苦苦哀求的人。正是褒國的王。她成了他的義女。他要將她作為一份禮物。獻給周天子姬宮湦。
於是。褒姒開始夜以繼日地學習音律與舞蹈。讀書識字。那個讓她喊他義父的男人對她說。『妳的所有。都必須與妳的容貌一樣出眾。只有這樣。妳才能博得幽王的歡心。我對妳的一切教導才有存在的意義。』
褒姒完全沒有潮涯的消息。她對他的想念如同潮水一般湧動。不曾有過片刻的停息。因此她加倍努力地學習一切。只有這樣的忙碌。才能將她氾濫成災的想念沖淡。她堅信潮涯還活著。『他在等我。我期盼著。他有朝一日可以騎著馬疾馳而來。擁著我穿越萬水千山。找到那一片安靜的叢林。讓我在茂密的草地上。為他再舞上一曲。』
Ⅴ。
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那一天。義父褒侯對她說。『是時候了。妳即日便啟程。到幽王的宮殿裏。妳不要忘記自己的使命。』
褒姒只猶自想。這一去。何時才能與潮涯再見一面。
路途遙遠。褒姒坐在車中。沉默無語。風掀起車帷。她從縫隙中望出去。看到不遠處馬背上器宇軒昂的身影。像極了潮涯。
直到那帶著濃重憂傷的雙眸轉過來望向褒姒。褒姒拼命忍住。才沒有驚呼出聲。然那一顆猝然間就亂了頻率的心。竟再也無法平息。那。那正是潮涯。他果然還活著。而且似乎還成爲了軍中的將領。只是她無論如何想不到。兩個深愛的人。竟然會在這樣的場景中相見。而且正沿著一條永別的漫漫長路。別無選擇地走下去。
Ⅵ。
那一夜燈火通明。從各個角落散發出來的光芒將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褒姒的憂傷無所遁形。
姬宮湦唇邊噙著笑低下頭望著她。她的心哀哀的。就像千軍萬馬踏過的沙漠。
姬宮湦仿佛不覺。他自顧自地說著。『孤王要化解妳眉間的哀愁。』她充耳不聞。一顆千瘡百孔的心。早隨著馬背上那孤單的身影。寂寥遠去。
姬宮湦對褒姒是極好的。他給她最大的耐心與溫情。伴她吟詩寫字。撫琴作畫。悉心為她選擇各色衣衫。帶她遊山玩水。費盡心思討她歡心。他常常目不轉睛地凝視她。說。『褒姒。妳憂傷的神情都是這樣美麗。我真不能夠想象妳的笑容會不會讓時間都凝固住。對孤王。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取代妳的地位。』
褒姒透過窗櫺看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心底生出無法細述的同情。原來即使貴為天下間的王。亦是有許多的力不能及。與無可奈何。
Ⅶ。
褒姒有了姬宮湦的子嗣。
爲了取悅她。他廢後。廢太子。並立她為後。立她和他的兒伯服為王儲。
姬宮湦不能明白。身為一個女人。能在周王後宮享盡榮寵。並且已成為後宮的主人。還有什麽不滿足呢。這樣繁盛的榮華。竟也不能換來展顏一笑。
那一天晴空萬裏。褒姒站在樓頭。隱隱約約看到絲絲黑煙飄過。不知為何。她有些心神恍惚。說不清爲什麽。心裏泛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直到姬宮湦飛奔至她宮中。疾疾地拉著她乘輦。前往荒野外的烽火臺。
她看到。那生滿了青苔久久棄置的臺上。已經絲絲縷縷地燃起陣陣狼煙。還未等領略他的意圖。便聽見震天的戰鼓與疾馳的馬蹄聲。仿佛在瞬間。便風一般捲到了面前。她向下看去。頓時目瞪口呆。只見四周一團又一團的軍隊蜂擁而至。數不清的旗幟在風中獵獵地飄揚。各路諸侯領兵而來。突然。她的目光仿佛被定了格一般。她看到最前面。是褒國的旗幟。而飛揚著的旌旗下那器宇軒昂的身影。那正是她的潮涯。
他端坐在疾馳的駿馬上。向著她的方向風一般馳來。這。這正是她夢中無數次出現的畫面。他的雙眸依舊明亮。遍身的風塵。難掩滿面的焦灼與迷惑。那剛毅的面容。竟與她夢中毫無二致。
褒姒不由自主站起。她凝視著潮涯。目不轉睛地凝視。這樣的相見不知燃亮過她多少個不眠的夜晚。這樣的相見。讓她的身心如同旌旗一般肆無忌憚地飛揚著。仿佛在跳起一支久遠而爛熟於心的舞蹈。她貪婪地凝視著他。任由一絲笑意。在唇邊浮現。她亦是在讀取著潮涯的目光。是驚喜的。憂傷的。欣慰的。遺憾的。交織著傷痛與滿足。喧鬧的周遭仿佛抽離。只有她和他。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糾纏地交織著無邊的想念。
號角聲尖銳地響起。諸侯的軍隊四下散去。潮水般遠去的旌旗與人流中。那雙眼睛在不捨地回望。褒姒呆立在臺上。直到天邊最後一抹飛揚的黃沙。寂靜地落在塵土中間。
她飲了杯酒。緩緩跳起一支久遠而爛熟於心的舞蹈。
從未曾見過姬宮湦如此歡喜。他說。『早知道烽火能點燃妳的笑容。孤王又何必苦等至今日。』
姬宮湦陶醉於褒姒的舞姿。褒姒陶醉於她自己的心動。那一夜。褒姒破天荒地做了一個甜美的夢。
Ⅷ。
夢境再甜美。終歸是短暫的。
申侯因不滿自己的女兒申後無端被廢。勾結犬戎以及對周王室不滿的諸侯起兵叛亂。措手不及的周王室潰不成軍。
混亂中四散的人聲凝結著無數的傷痛與絕望。鮮血與殺戮讓空氣中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腥味。
然。褒姒並不驚慌。自那日烽火臺上見了潮涯一面之後。她的世界便波濤不驚似的寧靜。所有的爭端與喧囂。都與她無關。紛亂的人聲與喧鬧的腳步聲在各個宮室之間奔走。褒姒知道一定有一支隊伍。在尋找她。他們要把她找到。為她冠上『禍國妖女』的罪名。然。褒姒沒有一絲恐懼。就算一切都這樣發生。那又能怎麼樣呢。
她褪去王後的華服。換上一襲簡單長袍。等待。等待。
突然。宮中的大門豁然敞開。一個熟悉的身影飛奔至褒姒眼前。他身上有著嗆人的塵土氣息。還有著濃重的血腥氣。然他的眼睛明亮如同星辰。他的聲音是那樣的低沉好聽。潮涯。潮涯奔至褒姒身前。不由分說地扯起她的手。他說。『褒姒。快。跟我走。』
她隨他上馬飛奔。一如數年以前。他帶著她穿越那荒涼的田野。他們穿過硝煙彌漫的宮室。穿過呐喊廝殺的人群。他緊緊拉著她。孔武有力。她期望這一條奔走的路永遠也沒有盡頭。
Ⅸ。
申侯的隊伍很快就發現了他們。在身後窮追不捨。潮涯緊擁褒姒在懷中。不斷地低頭躲避身後雨點一般射過來的箭矢。
追兵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圍攏來。褒姒感覺潮涯的身軀震顫著。擁著她的手臂力量在減弱。回頭看時。卻是他蒼白的臉。與泛青的唇。他低低地說。『褒姒。我們可能沒辦法逃出去了。』
然。褒姒卻不覺悲傷。『如果這是最終的結局。那麼能有你與我同行。我心中又怎麼會不歡喜。』前方已是烽火臺。當日。她便是在這臺上。與潮涯重逢。
坐騎哀鳴著倒在血泊中。他們被摔落在塵土裏。追兵圍上來。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潮涯已經極虛弱。身上中了數不清的箭矢。他無力地握住褒姒的手。他喚她。『褒姒。褒姒。』
她強忍住噴薄慾出的淚。安靜地為他跳起一支舞。
潮涯呆呆地望著褒姒。他的眼睛。仿佛要和她說話。然終於什麽都沒有說出口。他伸出手。似乎要握住些什麽。然。終於無力地垂下。他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星星一般的光芒。
褒姒安靜地舞著。腳下是飛揚的塵土。然舞起的心情。如同數年以前。那薄暮的林間。
所有要置他們於死地的人都呆呆地望著。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有一絲一毫的舉動。
一曲舞畢。褒姒拔下潮涯後心的箭矢。奮力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在一片驚呼聲中。褒姒仿佛聽見了潮涯深情的聲音。他說。『褒姒。再也沒有什麽。能將我們分開。』
『是的。潮涯。我們再也不會分開。』
己醜牛年癸酉月丁卯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