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民治路12号
早就听说蓝色书屋遇到了困难,已经转做旧书出售的生意。可昨天看到朋友圈传出蓝色书屋关门的消息,原本还有的对其复苏的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了。于是,昨晚决定今早一起来,就去送别一下它。
一番颠簸,终又回到了这里……来得不算晚,书店的外观和我印象中的大致一样,來之前我还以为它已被毁得面目全非了,所以心中还算有一丝欣慰。门口柱子上马尔克斯的照片仍然在玻璃相框里贴着,它曾告诉我世上有一本书叫做《百年孤独》,而如今照片的原色已经褪去,它淡淡发青,没有什么气色……我不想这么说,可看着淡淡发青的照片,我感到在注视着的不是一个书店,而是一位辞世的长者。门口堆积着的木板告诉人们,里面的师傅效率极高,书店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玻璃橱窗上本应张贴的新书简介或是精品推荐如我所料地被撤掉了,留下的则是老板贴在玻璃上的满是无奈的两张笔墨留言——“再見,蘇州!”……
我顺手点上了一支香烟,望着“再見,蘇州!”,思想干燥,手指微颤……此时点烟,极似彼时点香,仪式感很强。尼古丁作用显著,记忆的幻觉如洪水般劈头盖脸地砸在脑子上,一阵眩晕……
那是一段疯狂读书的年代。那段时间的跨度并不长,但因为它完整地覆盖了我的青春期,所以对我的影响反而极大。
第一次进入蓝色书屋时,它还不在民治路,而是在工人文化宫附近。那是的我大概十四、五岁,刚和父母吃完火锅。在前往车站乘车的途中,顺路进了这家书店。一进门,我就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了!那地方并不大,书又多,所以排山倒海的文化气息显得犹然地强!我漫无目的转来转去,被几本关于阿道夫·希特勒和二战的书吸引了,我示意父亲想买,而父亲示意母亲该去乘车了,于是母亲示意我这书可买可不买。我心领神会……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后来,当我再偷偷骑车过去时却发现——蓝色书屋消失了。这是我与蓝色书屋的第一次邂逅,也是第一次告别……
花了一些心思后,我再次找到了她。那一次去时,我买了几本诗集,都是一些经典作品,如雪莱、惠特曼、拜伦……老板说可以办会员,打折划算之类的,我却根本没有仔细听具体是怎样的折扣,对我来说那根本不重要啊!那时的我对金钱一点儿概念都没有,更何况钱都是父亲给的,作为一个不愿承认自己幼稚的十五、六岁的男孩儿来说,吸引人的是“会员”二字。而加入“会员”与加入某种神圣的组织或者帮派在我当时的脑子里是一样的。
那时我对读书的态度很严肃。我会反锁上房间的门,泡上一杯白茶,拉开一点点窗帘,然后开着灯那样读……读书前的仪式一定是这样的!不允许有任何误差!随后便是整个下午的阅读……用陈丹青的话说,那时候我的身体里有一滩水汪汪亮晶晶的东西,思维及其敏感。所以在那个年龄的我读雪莱,是有瘾的。还记得他的《过往》,“寒冷的花枝,而非沃土在其尸体上堆放?花朵,是失落的喜悦,枝叶是尚存的希望。”“欢乐,一旦失去,痛苦绵长。”他那如吸血鬼般的优雅让我这个童年并不十分美好的少年崇拜不已。仔细想想,后来我在听摇滚乐时,最早正式接触的风格是哥特和暗潮与此不无关系。初中二年级,我开始写诗了……那时的风格,是雪莱。
但要写诗,光读这几个外国作家的作品对我的写作除了在思想上的帮助,在技巧上其实并不大。主要是语言方面的障碍,于是我只能继续去蓝色书屋买书。于是就有了徐志摩,有了舒婷,有了北岛……再到后来,有了兰波的《地狱一季》,海子和顾城。那时候的我,热爱诗歌……我的初恋就是写情诗追求到的,而结果自然和很多诗人的爱情一样——殇。
一开始我在寻找想读的书时,会先查中几个书名,进门后询问具体位置,然后直接购买,购得书后直接走人。那时候蓝色书屋对我的作用类似“电驴”,它资源很全,却只适于有的放矢。后来的我也许是有了些许成熟,开始学会放慢脚步。再当我又回到蓝色书屋,我决定慢慢地在里面寻觅。对书店本身魅力的发掘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蓝色书屋其实并不大,里面上上下下却分了三层。现在仔细想想,老板大概是将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板弄掉,然后重新布局分出两层来。一楼很复杂地分出许多小格子间,有些地方还能直立着看看书,有些却因为布局等问题让人无法直立。常常能看到一些读者在蓝色书屋一楼低着头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穿过一些结构比较复杂的隔间,仔细寻着书,而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二楼是分隔出来的,也不大高,许多承重的大梁被留存在二楼头顶。老板将他们包裹上了一层厚海绵,表面看上去甚至给人一种温馨之感。若要在二楼行走寻书,低头避过这些大梁是常有的事。寻书在这里,更像是寻宝。读者在这里寻书的过程,因此甚至也是一种乐趣。那时候我极爱在二楼西南角附近寻书,因为在那里可以找到许多很棒的日本作家的作品。三楼所盛是古籍,我的古文能力有限,所以不常上去。但后来因为对道教颇感兴趣,我便在三楼寻到过老子和庄子的书。印象中,蓝色书屋在那段时间常播放古琴曲,读书时听古琴能让我很快进入到一个阅读的状态……思维游走,满目幻象,变幻无穷。不得不说,真正仔细地听古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还记得一次我跑到二楼一个角落,坐定,点上了一支忘记从哪儿弄来的雪茄,听了进去……可惜的是因为书屋禁止吸烟,被礼貌地制止了,我羞愧地灭了烟,逃掉。古琴之旅也在那天告一段落。
那时我去蓝色书屋,也许并不是为了买书,亦不为寻书,只为在那儿好好呆着。我在那里有归属感,有安全感,蓝色书屋甚至成为了我与浇风薄俗划清界限的伊甸园。也许是缘分,在书店寻寻觅觅时,我看见了卡夫卡的画像……
读卡夫卡,大约是在高中二年级。那时候即将进入高三,按理来说我应该全心全意地投入学习了,可那时在我的眼里高中里的一切都是没有道理的。我厌恶一些事,厌恶很多人,几乎厌恶那里的一切……可我的身体无法离开那里。而当时我所向往的渴望的那些东西,只有两个途径能让我获得,一个是摇滚乐,另一个就是读书。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为何决定啃卡夫卡的东西的……也许我是在逃避,去做一个逃跑家。记得那天,我庄严地溜出校园,乘车前往蓝色书屋,上蹿下跳地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卡夫卡的书。于是我硬着头皮,不好意思地问老板:“请问,卡夫卡的《变形记》或者《城堡》有吗?”老板大手一指:“那边!”我又问:“那残雪的《灵魂的城堡》有吗?”老板头也不抬地从收银台走出来,“在这边,”他走在我前面,“残雪的书在这个下面。”然后他就蹲下来帮我找,帮我看。边找边对我说:“其实也不必看太多他们的解读,自己要有自己的想法,也许那样更好……喏!这里!”他将书递过来,我连连谢他。他头也不回地走回收银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书。印象中,那是他对我讲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这次我扛了好多本卡夫卡的作品和卡夫卡的解读,心想这些东西够我好好消化上一阵子了。
确实,光《城堡》的头十来页我就读了将近一个星期。书中的世界太难进入了,晦涩、扭曲和莫名充斥了我整个大脑。后来的豁然开朗是读了残雪对现代主义风格的解构,她告诉读者,如果想读现代主义风格就要进入现代主义风格的一个特殊的状态中去……那种感觉就像是宗教中所讲的“入定”,一定要处于那种特殊状态下去读,才会感悟到那些所谓的意象和所谓的氛围。那是一种思维及其敏捷的高度沉浸状态……我不好解释,只能大概形容,即在卡夫卡作品里读者是可以自由飞翔的。你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病态感和扭曲感,时间错位和意象的灵活运用有时会让你不知所措,但不要紧,放松,他的东西值得你去飞翔去感受。那是一种睁着眼睛做梦的感觉,你清醒地被作者牵引着行走,无法形容那有多么美好。第一次飞入卡夫卡的书中,我兴奋得半宿没睡!于是我开始尝试现代主义风格写作。一次周作文中,我对眼中的不满、遗憾与一些无奈用这种风格写了出来。那感觉很妙,老师评价也很高,并希望我继续写!经常写!而老师或许不知道,那篇文章的整个创作过程,我都是处于一种特殊的现代主义状态下完成的——睁着眼睛,清醒地做梦……
那次作文的顺利让我喜上眉梢,这更是让我信心倍增地决定参加“高考杯”作文竞赛。记得当时作文的题目大概就是讲做梦的。适逢暑假,我抱着卡夫卡和残雪的作品在老家乡下闭关了一个多月,强力地进入那种特殊阅读状态并开始着手写作。作文顺利,老师的评价是“够卡夫卡!够怪诞!够现代主义!”不过这种“东西”的下场可想而知,一方面我对这种风格的写作不够娴熟,所以成色大概并不大好;另一方面,这种“东西”,没什么人看的……但对我来说,那段时间对阅读近乎走火入魔般痴狂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在热爱卡夫卡的同一时期,我爱上了哲学与心理学。那是我整个青春期中最为黑暗的一段时间。我所遇到的思维上的瓶颈让我饱受痛苦的折磨。如饥似渴地获取思想的同时,对一些问题的思考也随之而来。我无力解答自己的困惑,于是钻进了一个又死胡同……那时我又会在每个月放假的几天去书屋坐坐,随手翻翻,钻进心理学专柜,自我拯救。
后来我去了北京,然后就出国了。一切顺利,包括关于解决曾经的困惑。每次出国前,我还是会去蓝色书屋,寻来一两本书,带上飞机,一路读到飞机降落。然而直到这次,一切都停止了。
一口烟吸入口中,味道不对!眼前幻觉瞬间散去!我惊醒过来,才发现烟已经烧到滤嘴了……我把烟头弹在地上,才发现回忆了如此之多。而眼前的“再見,蘇州!”依然无奈伤感地在那贴着。我又点上一支烟,这已经是烟盒中的最后一支了。
蓝色书屋关门了,与此同时,关门的还有我曾经上当受骗却又心甘情愿买过假唱片的十全街的留声机唱片店,看过李志演出的iLost咖啡厅,仔细品味过的苏州最好的意式浓缩的Solo咖啡厅……还有什么?还有很多。
再见,苏州!也许也是对一个温良文艺时代的告别,是对自己那一滩水汪汪亮晶晶的告别,是对这个读书时代的告别……我不知道老板是怎样想的,可我看着这告别绝笔这么久,我知道我在告别的是什么。
这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时代,也许会有人来反驳我,可是我觉得所谓“读书”和“读书”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实用主义社会,一个功利的社会,一个飞奔的社会。这里疯狂,残忍,市侩,庸俗并且迷茫。我读书不够,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我没有安全感,我会焦虑,会悲伤。在我需要继续看书的时候,它走了……它们走了……
想到这里,我眼睛确实有些酸了。
我把烟灭了,烟盒立在蓝色书屋门口,又踱来踱去半天。左思右想后,再次看了看这个伟大的废墟,叹了口气……
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