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熱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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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春,我到北京出差。他聽說我從未去過頤和園,便陪我同去。那天春光明媚,天清氣朗...... 一路往佛香閣走去,他問我孩子好不好,然後說:「你也不會再考研了吧?」見我語塞,他黯然說 : 「等下一代吧。」在多風的山頂上,說起少年往事,那時我們還在人生的分岔口,他說:「你知不知道蕭伯納有句話?『人生有兩大悲劇,第一是你想得到的東西沒有得到,第二是你得到了。』你大概就是第一個悲劇,而我則是第二個悲劇。」我隱隱有些不安,說:「求仁得仁又何怨?我跟你換吧。」他說:「是啊,無可抱怨,不過,要換也要等下一輩子了。」
他眼望着昆明湖的遠方,沉默不語。直到讀到他的遺作,我才知道,我所看到的明媚春光,在他眼裏卻是「無聲無光」。一年後,在他逐漸變冷的身體前,想到這份遲來的理解,我一時有淚如傾。......
—— 維舟《在大地上所有的河流》1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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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維舟懷念摰友張暉的悼文。一年多前,張暉猝逝,還很年輕。
我是從〈南方草木狀〉,一篇回憶廈門大學生活的散文,知道維舟的。其後為轉貼文章之請,開始與他通信。得知他第一本書《在大地上所有的河流》出版了,隨即託朋友從亞馬遜網購,我渴望盡快閱讀文集,再次擷取那種觸動,那份幽微,很想知道,是怎樣的人,寫下令我悸動的文字。
維舟與張暉同齡,崇明人,在高中相遇,志趣相投,耽讀宋詞、南明史,迷戀紅樓、錢鍾書。維舟手抄唐宋詩詞三千首的本子借給張暉,張暉咬牙忍痛也要買下貴三倍的線裝本《槐聚詩存》,哥兒倆閒聊日常聊志向聊學術聊到深夜。二人禀賦冷熱,或許各異,我覺得他們有一處最相近,用維舟評張暉的話,就是「內心極為豐富」,其實,都是熱腸人。
維舟說:「上大學後,他也常笑着說起南大的老師『可愛』、『不失赤子心』,他之所以格外看重這些,大概由於他本人也正如此。」說得正是,況諸維舟,也錯不了。
高考後,張暉如願以償,考進南京大學中文系,維舟自言一敗塗地,南下廈門大學讀新聞傳播。畢業後張暉繼續未圓的夢,維舟卻似乎漸行漸遠。我這才明白,維舟在〈南方草木狀〉裏「和解」的意思。
「為了更好地瞭解廈門,為了勸說自己喜歡上這裡,在某種程度上,還隱隱包含著與自己的和解。」〈南方草木狀〉
正如開首的引文所言,直至離世前,張暉還是記掛維舟沒考上研究院,志業歧異,兩地分隔,張暉一直耿耿於懷。「獨學無友」,老朋友這句晦氣話,維舟一定感受至深。
張暉是清苦的。
「恰好那時蔣寅先生帶他去看社科院,他一看裏面的書庫就被迷住了,最終還是去了社科院文學所。問他月薪多少,他笑着說:『你猜猜看?...... 兩千。 』 他說文學所窮,不像語言所,語言所編《現代漢語大詞典》每年有巨額版稅收入」(125頁)
據說,其他院所的博士畢業生月薪,至少是張暉的四倍。為了生活為了責任,他公餘忙得烏天黑地,外出講學,編輯《龍榆生全集》、《文學遺產》,擔任南社秘書長,還有點校古籍。有次他對維舟慨歎,「校點一萬字才十塊錢稿費,話鋒一轉,他又說,這也是最練基本功的,『天下多少聰明人,千萬不可存僥倖之心』」嗯,他不是聰明人,他不做一個聰明人,在冷暖自知之中,踏踏實實做學問。
至於維舟,一生摰友還在他的夢中,非常真實。「迷蒙中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卻只撈到一片虛空。我依稀看到高考之後的那個夏夜,幾個少年躺在陽台上納涼......」(133頁)
在電郵裏維舟說:「少年時能遇到這樣的朋友,的確是我的幸事。」逝者已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你感幸運,張暉必定也是。」我這樣回覆,但憑直覺。
一九九二年,他們考入同一所高中。巧合是,我也是同一年的預科,交了幾位至今知心的摰友。
當行的起行,想愛的去愛,該說的坦白說,這是一生修為,減卻老來回憶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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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 2014.12.5 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