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所谓食色（5）
云杉让笛尔斯留了下来，留在了倪家。这并不是一件需要巫术的难事，云杉自有父亲的宠爱，她只是撒着娇说，这个姐姐厨艺很好，正好又失业，何不请来自家厨房帮忙？父亲就同意了。
对于笛尔斯来说，她还处于刚刚得知自己是“巫者”这个事实的震惊之中，并不明白“直觉者”“与世人的争斗”这样的宏大命题意味着什么。巫者一般都不善于言辞，他们在直觉上敏锐了，在言辞上则驽钝了。这种不善于不仅指理解，也指“说出”本身。云杉只是背诵大婶当日的话，自己理解的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多，而且光光是复述也已经让她感觉疲倦。
她们在倪家的生活非常快活。倪家是本城的富豪，光是这样的别墅就有五处，经营的既有工厂实业、也有房地产、媒体甚至银行等金融产业，实话来说，资本庞大到一定程度，什么产业并不重要。而倪家的人口并不多，所以16岁的云杉深得养父母的宠爱。而笛尔斯理所应当地成为她最好的姐姐和伙伴。云杉高兴的时候就去一下学校，不去也无所谓，她真正感兴趣的学习都在她的天赋之上。这下她有了最好的切磋者。
笛尔斯到现在才真正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食物上，倪家非常富裕，她无论需要什么样的食材，都可以买到，刚从海水中捕出的石斑、真正森林中的野猪、新鲜长出的薇菜……而厨房可容7人同时工作，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昨天她刚刚试验了生鱼片煲熟地，而今天又开始钻研野兔与雀菇的搭配，这种雀菇是她与大婶云杉去野外爬山发现的，张开的深棕色菇片像小鸟的翅膀。
而她对于食物的感觉慢慢有了新的发展，原来她一直试图控制每种食材的搭配，以求吃的人能按照她的心愿行事，但现在没有了任何目的之后，她反而能更好地理解食物自身。生鱼是很有尊严的生物，它们矫健而迅猛；野猪肉皮厚而涩，是热血之物；雀菇宁静而多汁水，聪慧而有灵性。而通过它们，笛尔斯更精确地认识人。“人只爱吃两种东西，像自己的，和自己想要成为的。”大婶说，“观察他们爱吃的东西，观察他们对每种食物的反应，你就能知道他们的内心，无论他们穿怎样的衣服，说怎样的话，只有食物不会说谎。”
现在她也和云杉一起，一个月和大婶会面一次。大婶看上去就像街面上任何一个平凡妇人，稍微有点发福，短短的卷发烫成包菜头，穿各种低调颜色的毛衣和长裙。她并不多话，只是选捡食材分外犀利。她最先教笛尔斯的是分辨同一种东西不同状态下的滋味和功效。夏日的生鱼和冬天的生鱼就很不一样，夏日滋补，而冬日则滋味锋利，深潭里的生鱼和池塘里的更不同，深潭里的鱼肉紧致而有弹性，而池塘里的肉感松弛，有泥土腥气。食客不能了解那么多区别，但当他吃到第一口冬日池塘里的生鱼片时候的反应，确实大有可研究的。喜爱松弛口感的人，大多会在某些时刻放纵自己的欲望。
有一次笛尔斯问大婶，她和云杉留在倪家是否有某种使命或者任务？大婶说：“不，我们没有使命，也没有任务，巫者们并没有形成某种组织。但我们的确会有目的地让你们呆在一些掌控现实世界大权的人身边，这些所谓的重要人物，身边都有巫者——可能是厨师、管家、乐师或者某个家庭教师。谁知道呢？我们的确是希望这些巫者能改变某些事情，但究竟是什么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完全听凭他们自己的意愿。”
“我们只是，留下了一种巫者可能控制世界的方式。”
笛尔斯好奇地问，那倪家是否很有势力？我们应该要改变些什么？大婶笑了：“一切由你们决定，孩子，或者根本就无需改变。全凭你们自己，我想，那一刻真的来临时，你们会知道。”
好玄虚的话，笛尔斯想。而云杉也证实她这些年用过技能的次数少之又少，有限几次是为了父母开心，而这次山水画的争夺纯粹是出于孝心和好玩。世界看来很平静，当然也许因为云杉的确年幼，而倪家对于她来说太像伊甸园。
直到有一日，倪府里来了个客人。云杉和他很熟，所以大家一起团坐吃饭。这位金丝眼镜男称倪老爷子为“世叔”。
“世叔，周部长下文，说要大力推广辅助教育。看来我们一贯在孤儿院慈善这边倾注的心血，快要有回报了。”
老爷子给金丝眼镜男布菜，“冰糖燕窝芋泥，云杉亲手做的，尝尝。”
“这次周部长一心想立下点功勋，好对得起他的选民。教育本来就是竞选时候反复许诺的事情，这次他明确提出少数民族裔子女、外来劳工子女、孤儿院等等辅助性教育力量都将得到大力发展。他要在所有落后地区政府投资建超过万所学校，里面的设备嘛，嘿嘿，总之是不便宜的学校。”
倪老爷子又尝了口蒿菜野鸭汤：“部长如果为表示清廉形象，肯定不会再用前朝那几家有裙带关系的机构来做这趟工程，他要找一家新的、形象好的组织来替他建这个项目，这里面，看来学问不少。”
云杉陪坐旁边，金丝眼镜男是她所在孤儿院的执行长，负责所有倪老头子手里的孤儿院事业。当时自己被领养，也有他在中间做介绍，这十几年来，云杉一直称他为叔叔，心里也觉得是自己人。
“所以我说老爷子有先见之明，早投资了孤儿院，现在这是我们竞争这个项目的砝码。除了明面上递材料申请之外，还是有些功夫要做的。”
倪老爷子道：“这个周某人最好的就是官声和形象，对所有的马屁都甘之如饴。我们给所有孤儿院都补发一份教材，就是辅助教育的发展历史，中间有大篇篇幅来说本届政府的成绩，尤其是周某人。月底他不是要去孤儿院视察么？安排那个时候院里正在讲这本历史，让几个小朋友上前来亲身讲述自己的孤儿经历，以及之前的恶劣生活，鼓吹一下新政策的希望。还有什么比孤儿的赞美更动听？周某人要的就是这个。”
金丝眼镜男笑道：“太好了！老爷子的法子果然高明，这样子一抬轿，周某人没法不认同我们，也没法不把这个工程交到我们手里。”说着他又吃了一口芋泥，喝了口龙井，“云杉，愿不愿意牺牲一下？没有什么比我们的千金现身说法更好的了。你说呢？”
他斜着小眼睛望着云杉，而云杉早在老爷子提出补发教材的时候就呆住了，此时还没有回过神来，“我，我恐怕不擅长当众说话……”“唉，就当是帮帮干爹和叔叔，这也不是难事，对不对？”
云杉停了下来，“我去厨房拿点心。”匆匆走开。而厨房里，笛尔斯发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蜷在墙角里，脸色苍白。
“我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我会尽一切努力阻挡他，哪怕让他死，我也会。”
“为什么？不过是个官场的权谋，为什么你这么难以忍受？”
“不知道，听到这些话时，我的嘴里满是苦味，好像池塘里的腐败的生鱼片，又腥又苦涩，几乎能感觉到鱼肉腐败所招徕的苍蝇。叔叔的每一句话都加速了腐败和腥臭的扩散。只要想想我站在孤儿院里听孩子们朗读这些历史教材，简直像浸没在泔水池里，油腻、腥臭、苦涩。他们再说下去，我一定会当场呕吐出来。
没有比这更明显的暗示了。该死的，我一定会阻止这一切，哪怕用尽我所有能掌握的滋味。”
当时笛尔斯并不明白这些苦涩和腥臭的滋味为何在一席话中发生。但味觉的暗示是她们的本能，她便相信这是云杉作为巫者，命中注定的那一刻，那一刻，自然而然，她与使命相逢。
而十年后，当笛尔斯变得更强大，获得了更多视觉、听觉、触觉的通感，也逐渐知道理性人的所谓逻辑之后，她大概能够用语言这样翻译这些腥臭味道：是的，孩子们还没敏感地触摸这世界以前，就被迫认为谎言、权谋和利益交织的文字是世界的真相。没有比这更丑恶的事情了。
对于笛尔斯来说，她还处于刚刚得知自己是“巫者”这个事实的震惊之中，并不明白“直觉者”“与世人的争斗”这样的宏大命题意味着什么。巫者一般都不善于言辞，他们在直觉上敏锐了，在言辞上则驽钝了。这种不善于不仅指理解，也指“说出”本身。云杉只是背诵大婶当日的话，自己理解的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多，而且光光是复述也已经让她感觉疲倦。
她们在倪家的生活非常快活。倪家是本城的富豪，光是这样的别墅就有五处，经营的既有工厂实业、也有房地产、媒体甚至银行等金融产业，实话来说，资本庞大到一定程度，什么产业并不重要。而倪家的人口并不多，所以16岁的云杉深得养父母的宠爱。而笛尔斯理所应当地成为她最好的姐姐和伙伴。云杉高兴的时候就去一下学校，不去也无所谓，她真正感兴趣的学习都在她的天赋之上。这下她有了最好的切磋者。
笛尔斯到现在才真正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食物上，倪家非常富裕，她无论需要什么样的食材，都可以买到，刚从海水中捕出的石斑、真正森林中的野猪、新鲜长出的薇菜……而厨房可容7人同时工作，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昨天她刚刚试验了生鱼片煲熟地，而今天又开始钻研野兔与雀菇的搭配，这种雀菇是她与大婶云杉去野外爬山发现的，张开的深棕色菇片像小鸟的翅膀。
而她对于食物的感觉慢慢有了新的发展，原来她一直试图控制每种食材的搭配，以求吃的人能按照她的心愿行事，但现在没有了任何目的之后，她反而能更好地理解食物自身。生鱼是很有尊严的生物，它们矫健而迅猛；野猪肉皮厚而涩，是热血之物；雀菇宁静而多汁水，聪慧而有灵性。而通过它们，笛尔斯更精确地认识人。“人只爱吃两种东西，像自己的，和自己想要成为的。”大婶说，“观察他们爱吃的东西，观察他们对每种食物的反应，你就能知道他们的内心，无论他们穿怎样的衣服，说怎样的话，只有食物不会说谎。”
现在她也和云杉一起，一个月和大婶会面一次。大婶看上去就像街面上任何一个平凡妇人，稍微有点发福，短短的卷发烫成包菜头，穿各种低调颜色的毛衣和长裙。她并不多话，只是选捡食材分外犀利。她最先教笛尔斯的是分辨同一种东西不同状态下的滋味和功效。夏日的生鱼和冬天的生鱼就很不一样，夏日滋补，而冬日则滋味锋利，深潭里的生鱼和池塘里的更不同，深潭里的鱼肉紧致而有弹性，而池塘里的肉感松弛，有泥土腥气。食客不能了解那么多区别，但当他吃到第一口冬日池塘里的生鱼片时候的反应，确实大有可研究的。喜爱松弛口感的人，大多会在某些时刻放纵自己的欲望。
有一次笛尔斯问大婶，她和云杉留在倪家是否有某种使命或者任务？大婶说：“不，我们没有使命，也没有任务，巫者们并没有形成某种组织。但我们的确会有目的地让你们呆在一些掌控现实世界大权的人身边，这些所谓的重要人物，身边都有巫者——可能是厨师、管家、乐师或者某个家庭教师。谁知道呢？我们的确是希望这些巫者能改变某些事情，但究竟是什么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完全听凭他们自己的意愿。”
“我们只是，留下了一种巫者可能控制世界的方式。”
笛尔斯好奇地问，那倪家是否很有势力？我们应该要改变些什么？大婶笑了：“一切由你们决定，孩子，或者根本就无需改变。全凭你们自己，我想，那一刻真的来临时，你们会知道。”
好玄虚的话，笛尔斯想。而云杉也证实她这些年用过技能的次数少之又少，有限几次是为了父母开心，而这次山水画的争夺纯粹是出于孝心和好玩。世界看来很平静，当然也许因为云杉的确年幼，而倪家对于她来说太像伊甸园。
直到有一日，倪府里来了个客人。云杉和他很熟，所以大家一起团坐吃饭。这位金丝眼镜男称倪老爷子为“世叔”。
“世叔，周部长下文，说要大力推广辅助教育。看来我们一贯在孤儿院慈善这边倾注的心血，快要有回报了。”
老爷子给金丝眼镜男布菜，“冰糖燕窝芋泥，云杉亲手做的，尝尝。”
“这次周部长一心想立下点功勋，好对得起他的选民。教育本来就是竞选时候反复许诺的事情，这次他明确提出少数民族裔子女、外来劳工子女、孤儿院等等辅助性教育力量都将得到大力发展。他要在所有落后地区政府投资建超过万所学校，里面的设备嘛，嘿嘿，总之是不便宜的学校。”
倪老爷子又尝了口蒿菜野鸭汤：“部长如果为表示清廉形象，肯定不会再用前朝那几家有裙带关系的机构来做这趟工程，他要找一家新的、形象好的组织来替他建这个项目，这里面，看来学问不少。”
云杉陪坐旁边，金丝眼镜男是她所在孤儿院的执行长，负责所有倪老头子手里的孤儿院事业。当时自己被领养，也有他在中间做介绍，这十几年来，云杉一直称他为叔叔，心里也觉得是自己人。
“所以我说老爷子有先见之明，早投资了孤儿院，现在这是我们竞争这个项目的砝码。除了明面上递材料申请之外，还是有些功夫要做的。”
倪老爷子道：“这个周某人最好的就是官声和形象，对所有的马屁都甘之如饴。我们给所有孤儿院都补发一份教材，就是辅助教育的发展历史，中间有大篇篇幅来说本届政府的成绩，尤其是周某人。月底他不是要去孤儿院视察么？安排那个时候院里正在讲这本历史，让几个小朋友上前来亲身讲述自己的孤儿经历，以及之前的恶劣生活，鼓吹一下新政策的希望。还有什么比孤儿的赞美更动听？周某人要的就是这个。”
金丝眼镜男笑道：“太好了！老爷子的法子果然高明，这样子一抬轿，周某人没法不认同我们，也没法不把这个工程交到我们手里。”说着他又吃了一口芋泥，喝了口龙井，“云杉，愿不愿意牺牲一下？没有什么比我们的千金现身说法更好的了。你说呢？”
他斜着小眼睛望着云杉，而云杉早在老爷子提出补发教材的时候就呆住了，此时还没有回过神来，“我，我恐怕不擅长当众说话……”“唉，就当是帮帮干爹和叔叔，这也不是难事，对不对？”
云杉停了下来，“我去厨房拿点心。”匆匆走开。而厨房里，笛尔斯发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蜷在墙角里，脸色苍白。
“我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我会尽一切努力阻挡他，哪怕让他死，我也会。”
“为什么？不过是个官场的权谋，为什么你这么难以忍受？”
“不知道，听到这些话时，我的嘴里满是苦味，好像池塘里的腐败的生鱼片，又腥又苦涩，几乎能感觉到鱼肉腐败所招徕的苍蝇。叔叔的每一句话都加速了腐败和腥臭的扩散。只要想想我站在孤儿院里听孩子们朗读这些历史教材，简直像浸没在泔水池里，油腻、腥臭、苦涩。他们再说下去，我一定会当场呕吐出来。
没有比这更明显的暗示了。该死的，我一定会阻止这一切，哪怕用尽我所有能掌握的滋味。”
当时笛尔斯并不明白这些苦涩和腥臭的滋味为何在一席话中发生。但味觉的暗示是她们的本能，她便相信这是云杉作为巫者，命中注定的那一刻，那一刻，自然而然，她与使命相逢。
而十年后，当笛尔斯变得更强大，获得了更多视觉、听觉、触觉的通感，也逐渐知道理性人的所谓逻辑之后，她大概能够用语言这样翻译这些腥臭味道：是的，孩子们还没敏感地触摸这世界以前，就被迫认为谎言、权谋和利益交织的文字是世界的真相。没有比这更丑恶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