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光荣的荆棘路——谨以此文献给钱小华和他的先锋书店
书是我的宗教。 读书如同爱,是一桩聚沙成塔、点滴积累、时刻不可放松的神圣事业。 小时候,我搜尽了身边一切的书来读,从早读到晚。父母带我走亲戚,只要扔给我一本书,我就不哭不闹地一直看下去。每逢过节过年,爸妈和亲友们问我要什么礼物,我的回答无一例外:“书!”后来搬到镇上,再不必央求亲人朋友给我带书了,阅读面也逐渐拓宽。除了童话和小说,开始读诗歌散文,开始凭着刚学不久的一点点英文,鉴别各种译本的好坏。 小学和初中,常常省下两元早餐费,攒够某本书的价钱,就立即喜孜孜地买回来。有时候时间拖得太长,看中的书没有了,简直委屈得想大哭一场。如今母亲时常埋怨我,说我就是为此少了营养,没有长到她所期望的高度。我们镇的新华书店,书目少得可怜,而且店内没有凳子,不让坐地上,连柜台都不能倚靠。因而我养成了顶着售货员的白眼、连站六个小时看书的本事。无数次挪动麻木的双腿,恋恋不舍地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间书店,摆满所有我想看的书,还有个奢侈的小凳子可以在站累了的时候休息一下,那我简直无所求了。可惜后来,就连这么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都没能保住,好几年前它就沦落成卖教辅书的伪店了。 至今还记得在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里淘到川端康成的《雪国 古都》时,在海淀书城对面淘到四折的米兰昆德拉的全套时,欣喜若狂的心情。北京,文化中心,偌大几个书城,竟难以找到一本食指的诗集。反倒是那些营销、人际关系、炒股、励志的“伪书”,像垃圾一般的东西抢占了最好的位置。教人争权夺利,教人勾心斗角,进一步刺激人的欲望,把人一步步引入深渊。开卷未必有益,反倒是有害了! 我大学所在的地方号称五千年文明发源地,可它的书市里竟堂而皇之地打出“所有图书十元一斤”的标语,把书当菜卖,令人痛心疾首。 庸文百篇,不及好诗一首。那些美丽的诗集,人类最纯净最美好感情的结晶,却屈尊一隅,且常常被标以最低廉的价格。短暂而辉煌的诗歌时代已经逝去了!可先锋书店里还摆着那么多诗集,那么多耳熟能详的名字,北岛、雷抒雁、沈尹默、痖弦……我几乎是满含热泪地打量着这个亲切的书店。 我自己到了爱惜字纸的地步,因而痛恨那些不认真对待书籍的人。有人翻书时用手指将书页折起来翻,有人看书时将左边翻压至底下,有人将书反过来“啪”地往桌上一扔,留下两条深深的折痕——这些恶形恶状都是我最难以容忍的。不尊重书,就是不尊重学识,就是漠视自己的灵魂。 几流的读者就配几流的作者。如今写书的人,都在大量生产消费性文字。在大部分书店里,经常有些人推个手推车,像在超市购物一样,拿起一本装帧精美的书,翻一翻拈一拈,就随意扔进车里,买衣服一样地买书。我真想上去大声呼喊:书不是这样读的!不要买那些愚昧的快餐书,那些所谓的“速读”、“缩写”,不要给你们的孩子买那些装帧漂亮的垃圾! 钱晓华不止一次地提到,他是一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这是一个侈谈抑或耻谈理想的时代,我们甚至羞于承认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什么时候,我也开始逃避厚重,拒绝崇高,不敢与深刻对视了呢? 在同龄人中间,我几乎找不到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们从小都被谆谆教诲要现实要理智要成熟。是的,中华民族是最现实的民族,是最缺乏浪漫主义情怀的民族。别处有拜伦,有索尔仁尼琴,有切格瓦拉。他们起初被自己的国家放逐,但最终获得接纳和拥抱。而我们,几千年也只有一个徐志摩。中国从来都是犬儒主义者的天堂,理想主义者的地狱。理论上最值得尊敬的人,现实中恰恰被我们踩在脚下。 在西宁,一个穆斯林曾对我说:没有信仰的人,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我想没有理想的人,活着也不过是蛆钻粪,但求温饱而已。 当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和《汤姆大叔的小屋》给了我多么大的震撼和感动啊。至今我仍坚信,世界上最高尚最纯洁的,以全人类为基点的情感,仍然散布在俄罗斯某些最优秀的人心中,他们如同在寒风中矗立的那些飒飒作响的白桦树,枝干庄严地指向天空。他们的书告诉我,那一点理想之光尽管微茫,然而却是我们生命中最璀璨的部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舍弃的。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必定去当地的新华书店或特色书店看看。我以书店的数量多少和质量优劣,作为判断一个城市文化高度的标准。我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为我们保存着一座文化家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呵护着我们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理想。 如果能早点接触到先锋书店,我想我可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自从发现了孔夫子旧书网以后,我几乎就不在书店买书了,资金有限,要买也是低于五折才买。我的藏书房间里已经堆不下,搬运起来更是费事,每添一本都要忖度良久了。这次买了两本书,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和《蒲宁散文》。我希望能尽一点微薄的力量,使这个书店维持得更久一点。 我在南京呆了四天,在先锋书店呆了三天。最后一次,在咖啡座上看到了那本关于书店的《大地上的异乡者》,知道了店主钱晓华和书店的辛酸故事。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在面对社会实际问题、以及复杂微妙、尔虞我诈的人事关系时,往往手足无措。他付出了多少才能挣扎出今天这个局面,我感同身受。母亲早逝已经是他一生最大的痛苦,后来父亲去世的时候,由于他将一切精力和财产都投入到书店,竟无钱下葬父亲;他跟女友恋爱五年,女方家人提出买房结婚,也因同样的原因,买不起房子而被迫分手。他所经历的种种窘迫和痛苦,让我几度掩卷落泪。 这个书店激起了我淡忘已久的梦想:开一间自己的书店。我想我会更关注儿童文学,我想让孩子们心里早早播下善的种子。我常常想,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小时候如果能读到那些影响我的书,他们的人生必定会大大改观吧。 就在昨天下午 ,我从株洲搭车回益阳,急着回家,见长途车站门口不远停着一辆去益阳的大巴,就没有去汽车站排队,想上车后再买票。车门口一个中年男人收了我七十块,给了我一张票,说我的包要放行李厢里,他去找司机,然后就走了。我等了一会不见他来,就先上车了。旁边的人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一个女人低声对我说,你上当了,那个不是卖票的。我问:你们都知道?他们都不出声。我说:你们知道了,还看着我上当?他们低着头,回避我的目光。 这群人里,有中年妇女,有老大爷,有小伙子,各个年龄阅历都不一样的人,做着同一件可耻的事情。 好吧。 可是更让我惊讶的事还在后面。司机和售票员也上车了,我把那张票给他们看过,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然后准备补票。不料售票员摆摆手。我看着司机。司机说,不用买了,你给了他多少钱?我如实回答。他说,这次收得也太多啦。我问:你也认识他?你们都认识他?
回答我的仍是一片沉默。 那个女人说,小姑娘,你肯定不到二十岁吧?老大爷开始“啧啧”感叹。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难道达到某个年龄,就可以让我们习惯这些事情而无动于衷?我不需要人提醒我阅历不足,我并不为我被骗而羞愧。我不是因为贪图小便宜而被骗,也不是因为任何自私自利的念头而被骗。按照这样可笑的逻辑,被偷的人要为被偷感到羞愧、被抢的人要为被抢感到羞愧、被强奸的人反倒要为自己被强奸感到羞愧么?无论从情感还是理智上讲,我真的不愿意去提防一个陌生人。我不愿意首先就假定,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人会骗我甚至害我。即使我40岁、60岁甚至80岁,我依然会为这类事感到震惊,为这类人感到深深的耻辱! 在公车和火车上,我从来都为看起来比我更需要的人让座,我为没带零钱的陌生人买过票,我还当场指出过一个小偷。 愚蠢的人,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 我不想跟这些恶心的人坐同一辆车了,可是我已经没有钱再买一张票。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几乎是满怀屈辱和悲愤地,走到了最后一排,坐了下去。 现在我想,如果那个骗子有条件,认认真真地读过哪怕是一本有着高尚情感的书,如果他曾经有一次像我一样,被《汤姆大叔的小屋》、《海的女儿》或是其他书感动到泪流满面的经历,他就绝不会做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如果那些旁观者,用心看过一本肖洛霍夫、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散文,体会到他们高贵的情感、伟大的情怀,受到触动,他们必定会形成内心的一些行为准则。
“我既不是千万富翁、百万富翁,也不是文化商人,更不是文化诗人,我不过是一个佩戴着桂冠的文化乞丐,一个行走在大地上的异乡者,在通往精神的诗与思的途中,书山为径,书生意气,至死不渝。”——钱晓华语 我热泪滚滚地看着这行文字。 我知道钱晓华们所面临的命运:他们为这些人流泪甚至流血,而大部分人会以其血来解渴或蘸馒头,只有极小部分的、甚至没有人,会意识到和感激他们作出的牺牲。 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悲壮而绝不可怜。这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我们行走其上,血迹斑斑,内心光明,笑容满面。

胡铁梅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去参观了广州唯一的华德福学校 (20人喜欢)
- 想念海拉尔有你的夜晚 (45人喜欢)
- 拥有稳定能量核心的人,胜过一千块水晶 (32人喜欢)
- 《初步举证》:这一切并不寻常 (12人喜欢)
- 为什么唱歌这件事忽然变得如此重要 (128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