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与阅读

藏书是回忆。也是生命的历史。在我的生命中，阅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是丝毫不亚于实际经历的重要体验。由于日常生活固有的那些特点，它在大部分时候是琐屑和平庸的。那些戏剧性的展开，浪潮般的狂喜和悲愤，饶有趣味或是温暖人心的谈话，事实上都被吃饭、洗衣服、走路、无谓的交谈、懒散的打盹之类的小碎片割裂成板块。书籍不一样，它从生活中来，可它是取消了琐碎的生活。所谓生活，有它自身的设定，让置身其中的所有生物无法抗拒地陷入琐碎。我的生命是这样一种碎片化的状态，其他人也一样。所以阅读的经验纯粹而令人愉快。阅读一本书，是在经历一种浓缩后的生活，纯粹的生活，更适合精神的生活。一切要么是精巧的戏剧，要么是思想的干货。不论那一种，都是从生活大杂烩中提炼的芬芳精油。
    整理藏书和重温某些书籍是另一种重要的人生乐趣。它的有趣，如本雅明所说，让你根本停不下来。整理旧藏书比阅读一本新书更容易让人沉醉其中。因为阅读一本书需要调动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力、理解力、联想力等等需要智慧与热情的东西。在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没有好到足以提供这些时，阅读往往是心猿意马的。很难沉浸其中。但整理藏书不同，那是沉浸于回忆的时刻，而回忆是没有负担的。它像一个更为清晰和连贯的梦，人很容易就滑进去了。回忆是一种平和的状态。任何激动和悲伤，愤慨和不甘，在回忆中都被笼上了一层雾，失去了原有的冲击力。这就是事实的平静。回忆中的一切都是事实。它们发生了。就以那样的姿态静止在那里，再也不会改变了。不需要判断、选择、赌博，不存在对选择后果的承担，也就无所谓风险及其恐惧。所以回忆没有负担。当然有时候会有一种名为后悔的东西潜进来，但我相信这不会出现在对一本书及其阅读经历的回忆中。书籍带给我的回忆，往往是遇到几百年前的老师及友人的那种激动以及成长的欣悦。或者是作为一个艺术鉴赏者对作者才华这种世间奇迹的真诚赞叹。
     本雅明说，有的藏书家之所以写书，是出于对某些它们买得起却不满意的书的补偿。这样的书我也有，假以时日，我也能够这样写出来就好了。我最羡慕的是那些在我的书架上陈列的，生前在孤独中死去，死后的一百年或更久，却为我这样的后来者无条件地深爱着的名字。如果我将来可以写出令我自己满意的东西，也会热望在我死后一百年或者更久，有人能通过作品爱上我。说到底，人终究不满于自己存在的转瞬即逝，对永生的渴望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所有这一切都力图证明自己的存在不是一个偶然，是重要的、有意义的。
     我漫步于藏书中，想起我和每一本书的相遇，那些恬淡或欣悦的时光。看到了我成长的轨迹，仿佛在翻阅旧情人们的相片。这大约就是收藏的魅力和乐趣所在。我写的这些或许没有什么意义，或许会让某个人收藏。这些都无所谓，同样的隐衷和热望只有同类才会了解，然而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