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往年冬天从没仔细看过,原来柿子变得黄澄澄压低枝头的时候,柿子树是一片叶子也没有的。就这么黑黝黝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伸展着虬曲的枝,圆鼓鼓的柿子涨得不能再涨,即使在月色朦胧的晚上,也能看见若隐若现的一簇红。 柿子树下有老太太,围着带雪青色格子的布围裙,用手捏捏推车里的一锅栗子,转而笑嘻嘻招呼我:“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元钱一斤。”

险些大叫出来。年幼时看古龙的书,有个老妇人叫熊姥姥,穿着一条破到不能再破的灰布裙,月圆之夜出现,卖一锅糖炒栗子,然后无缘由地杀人,她也是这样招呼那些倒霉蛋的:“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他们笑嘻嘻地抓一把吃,还没来得及数清熊姥姥脸上有几道皱纹,就被栗子毒死。 还好,这个老太太穿着黑色的厚棉底,而熊姥姥脚上的那双是新嫁娘式的红绣花鞋,金线不绣蝴蝶与鸳鸯,却绣着一只古怪的猫头鹰。 香、热,剥皮又剥壳,这样热气腾腾的琐碎事后居然有一张布满皱纹的阴毒面孔,古龙当真将市井生活了然于心,熊姥姥换成卖别的,似乎便不会这么令人心惊。 冬日的口头食中最讨人喜欢的,自然是糖炒栗子。以往机器不普及,呵气成霜的冷天中,穿绿色军大衣的男人手持一把锹,在热焰熊熊的大铁锅里翻来覆去地炒,棕圆饱满的一颗颗栗子在小粒的黑炭中翻滚,待到张开口,露出黄色油亮的肚腩,便是熟了。油纸袋里裹一捧揣到怀中,热乎乎的,像是夏日里被太阳晒过的硬石子。暖口又暖心,即使有北风吹,也可以慢悠悠地闲逛,慢悠悠地吃。 糖炒栗子是天生不适合独食的,拿一捧与人分着吃才好,吃零嘴时难免要说二三闲话,且行走时吃这种剥壳的东西,若无人帮忙,总是麻烦。棕黑油污的栗子壳上还带着残存的炭,而食客从来不怕死,手口并用大撕大嚼,不经意间对望,二人手指唇上皆有墨色,脏污污的,仿佛都中了熊姥姥的毒。这种需花些许气力才能吃到嘴里的东西,一定是有亲密关系的人才能面对面大嚼,谁听说过初次见面的男女就能在街头分食一包栗子?

指甲盖一般大的小栗子似更甜些,惜乎难以完整地剥出,只好连壳塞到嘴里,胡乱咬几口。栗子沙甜细腻,吃法略像牛嚼牡丹,好在这般市井小食,有三两闲钱的人就能买一把,并没人在乎你的吃相。 吃落一地壳,琐碎,庸常,带着尘世的幸福。糖炒栗子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滋味却总叫人铭记。记得一个糖炒栗子的故事,说汴京城中曾有个叫李和的人,善炒栗子,许多人千方百计效仿,终究不及李记的滋味。南宋绍兴中,宋人出使金国,至燕山,忽有两人献上十裹糖炒栗子,望着南朝来的故国人涕泪交下,说自己是李和之子。 冬雪皑皑,南人北使,故国河山,一把糖炒栗子。昔年汴京城的灯花烟火中,有情男女嚼吃一把甜蜜蜜的热栗子,碎壳洒落如烟花末,熏天热气并入市井烟尘。那时北虏未南渡,京都还是红尘中第一等风流繁华地,多情人月下相会,勾栏传出的唱声响到天上,糖炒栗子只是大时代的小故事。再食已是汉臣策马北使,胡地外的风霜天。许多欲说还休的故事就在李和儿子的涕泪中隐去。 说故事的人是陆游,伊一生写诗无数,是个梦中也望飞渡关山的,但总觉得最有黍离之悲的,还是这个糖炒栗子。故国无此味,换成腰花太腻,换成螃蟹太寒,无情最是食客,幸有糖炒栗子,略去千言万语,依旧如此动人。
原载于《深圳特区报》2014.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