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鱼：相思只因不甘心

　　（一）海面之旅：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十五岁，对于寻常女孩子来说，意义是什么？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值青春期，身体的各个部位在迅速地发育，手指开始细腻柔软，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开始与从前不同。
　　古代女孩子的十五岁，叫做及笄，可算是成年的标志。
　　生活在海底的人鱼公主们，在十五岁时也会收获一份大礼，叫做海面之旅。
　　就在十五岁生日的当天，这些生活在海底的女孩子们可以获准钻出海面，看看人类的世界。有的见到了城市里的车水马龙，有的见到了壮美的日落，有的听到了海鸥的鸣叫，有的见到了浮动的冰山。
　　而最年轻最美丽的小美人鱼，她偏偏遇见了爱情。
　　从小最令我揪心的童话便是这篇《海的女儿》。我常常无法理解这位小美人鱼的遭遇——假如她再大一岁或是小一岁，不挑这样一个时间浮出海面，是不是她就不会遇到这个令她心碎的王子了？
　　后来我渐渐地想，或许这个故事跟王子没有太大的关系。假使她没有遇上遭逢海难的王子，她也会遇到农夫的儿子，也会遇到富商的儿子。作为一个生活在海底，却向往着红日与垂柳的小姑娘，其实根本无所谓她遇见的是谁。由头至尾，她并不是想遇见哪个人，她只是在等一个故事。
　　在昆曲《牡丹亭》里，杜丽娘曾唱过这样一句：“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香港中文大学的华玮教授说，杜丽娘游园的这一段，其实很好笑也很可悲。一个女孩子游自家的园子，有谁去看她？可是她却要盛装打扮。“游园”这一出，是从杜丽娘的梳洗穿戴开始的，是从她在镜子里头发现自己的美开始的。
　　一个女孩子，在韶华极盛时，注意到了自己的美丽。可是继而她发现，自己只能孤独地盛开，任由这太过美好的青春从指间哗啦啦地流走，却找不到一个欣赏她的人执手流年。这是多么绝望的一个发现！
　　想那十四岁的茱丽叶，在晚宴上遇到罗密欧，交谈几句话交换几个眼风便开始要生要死。想那正值妙龄的任盈盈，躲在帘后一番对谈，便自顾自地将这位失恋的冲郎描摹成了自己最想遇到的那类男人，并且让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圣姑对这小子动了情。
　　其实这些惊天动地的爱情，与你所爱的人本身，并没有太大的联系。守着人类形体的大理石雕塑为自己编织着美梦的小美人鱼，未尝不是另一个相思成疾的杜丽娘——那一首《关雎》，一场游园，一场春梦，便让养尊处优的杜丽娘从此一病不起。其实，这只是寂寞的爆发。
　　只因这个年纪的女子，最是美好，也最是可怜。如果没有发现自己的美，她还能活下去。可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美丽，她也就发觉了自己的寂寞。寂寞这个病，任凭再好的药，都是治不了的。
　　倘若在浮上海面之前，小美人鱼还能够将就，还能够安于等待——那么，在那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浪与拯救之后，她的耐性便彻底被摧垮了，她便再也不能甘心地寂寞下去。其实小美人鱼并不是在浮上海面的时候恰好遇见了爱情，而是她在最需要爱情的时候，恰好遇到了他。
　　
　　（二）公主的出现：情敌概率论
　　曾获亦舒激赞的60年代邵氏头牌靓女何莉莉，当年嫁得富商赵世光，曾传为一时佳话。后来媒体却曝出，赵世光在外面有多个红颜知己，且在姿色上一个不及一个，完全无法与正室何莉莉相媲美。亦舒便在小说中写过这样的台词为何莉莉出头：“不，不是为他的不忠，而是为他的坏品味。”
　　其实，这倒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到底是情敌比你丑比较伤自尊，还是情敌比你美比较伤自尊？
　　你爱的男人，喜欢了一个处处不及你的女人，此时你的羞赧程度，就好比是招惹了一场腹泻——不知是吃坏了什么脏东西惹来这样一场病，明明憋屈得慌，却唯恐别人来同情慰问。因为这样的遭遇，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如果跟人说起，却又显得太丢脸。
　　所以许多潇洒的女人都在说：你要变心没关系，好歹你喜欢个比我强的，那我也认了啊！起码如果有人把我和她归为一类，我也不太丢人。
　　但是，假使你爱的男人，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处处比你强的女人，你真的就能安心么？
　　我妈跟我说，小美人鱼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放弃了自己的声音。她什么话也不说，王子怎么知道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误会澄清了，他就不会爱上别人了，这个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啊。
　　我小时候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盼望着，某个版本的故事能让小美人鱼恢复她的声音，让王子明白真相，爱上对的人。
　　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其实爱情跟真相，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关系。
　　王子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是神庙里那美丽的邻国公主，他爱上她，这就是缘分。他认为她是救命恩人，只不过是在为心上人添加美妙的光环，由此他便可以更加理直气壮地思念她——即使救他的不是她，也不会影响他心底那种奇妙的感觉。至于后来小美人鱼牺牲声音换来双腿，与王子朝夕相处那么长的时间，王子那样的怜她爱她，却始终只当她是妹妹，这就说明两个人之间没有化学反应。
　　即使小美人鱼最后能够对王子说出“救命之恩”的真相，想来，能换来的也只不过是一句“谢谢”罢了。
　　如果他是会爱她的，那么在相处的那么长时间里，他一定有许多的机会可以爱上她。而他却只是对她说：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话，那么我会先选你。
　　可是无巧不巧，与他定下婚约的那个邻国公主，恰恰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神庙里的美丽少女。
　　王子与邻国公主定下婚约的欢欣，让我想起程灵素知悉袁紫衣身份之后的心情——那时的她，才真正是彻底的绝望。倘若袁紫衣是居心不良的歹人，倘若袁紫衣是要害胡斐的，那么她这个义妹可以挺身上前与情敌斗智斗勇。只可惜，袁紫衣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与胡斐还是同路人。从那一刻起，程灵素便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战胜袁紫衣了。
　　以迪士尼为首的许多版本的动画，都试图丑化这位邻国公主。迪士尼说，这位公主是恶毒的海底女巫假扮的，最后被小美人鱼揭穿了真相。另一个版本的动画说，这位公主贪婪歹毒，嫁给王子是为了谋财害命，小美人鱼的姐姐们用长发为她换回了声音，小美人鱼及时阻止了这场婚礼，与王子终成眷属。
　　这些动画，小孩子看起来固然比读原著要开心得多，可这样戏剧化的大团圆结局，在现实中发生的概率，该是多么微弱？将自己在爱情里的胜利，寄望于情敌的缺点，而不是寄望于所爱之人的心，这本身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倘若你的情敌处处不及你，你大可以羞愧愤恨，也可以哂笑置之。但是，倘若你的情敌真的处处比你强，而你爱的人又是真心爱她，那么，你除了彻底的绝望，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
　　
　　（三）化成泡沫：不愿辜负这春色
　　《海的女儿》之所以是悲剧，不在于小美人鱼爱上了王子而他不爱她，却在于小美人鱼最后的孤勇。
　　她的姐姐们，用美丽的长发为她换来了一把匕首。她们告诉她，只要把匕首插进王子的心里，让王子的鲜血流到她的双腿上，她的双腿就可以重新变作鱼尾，她也可以逃过化成泡沫的命运，重新获得人鱼的三百年寿命。
　　所以问题摆在眼前了：是选择活下去，还是选择爱他？
　　小美人鱼掀开紫色的帘子，看着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两个人相拥着睡着了，王子还在梦中喃喃地念着新嫁娘的名字。小美人鱼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深深一吻，便向天空凝视着，把刀子远远向浪花里扔去。
　　最后，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可她还是满怀柔情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与其怏怏不乐地再活上三百年，倒不如凋零在最爱他的这一瞬间。
　　南拳妈妈的那首《人鱼的眼泪》是这样唱的：“你赌上毁灭相信真爱会永远，不懂专情不适合人类。而你连道别都没有人听见，黎明后随浪花凋谢。你的泪，一抹无邪，不属于这个冷漠的世界。舍弃了一切，只为一个能够付出你真爱的机会。”
　　其实在安徒生的原著里，人鱼是不会有眼泪的。因此，她们的悲伤，愈发的令人费解。
　　倒是在我们中国的古代传说中，提到过“人鱼的眼泪”：我依稀记得儿时曾看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书生偶然救了一条人鱼——我们称作“鲛人”。鲛人是一个特殊的物种，长得与人类颇为不同，自然也谈不上“美丽”了。那鲛人在书生面前哭泣时，一颗颗眼泪都凝固成了价值连城的珍珠。后来书生爱上了一位佳人，没有钱下聘，这位鲛人为报书生的大恩，便一直哭个不停，将落下的泪，全都拿给他去做聘礼。
　　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思维颇不一样，在这个故事中，由头到尾并未提及过鲛人与书生的情感发展。可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在想，她该是有多爱他，才会为他流这么多眼泪啊！可是他竟然不懂，竟然还要把她的眼泪拿去送给别人。
　　然而，这却怨不得他，也笑不得她。
　　汤显祖在《牡丹亭》开篇便说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华玮教授是这样解读的：“西方人常说的‘一见钟情’，好像是你要看到一个实际的肉体的东西，看到她很美，你才会爱她。其实不是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就像杜丽娘游园惊梦之后，便相思成疾而死。她在梦中遇到了折柳的书生，听到那书生对自己说：“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其实她遇到他了么？并没有。
　　其实他这个人本身，值得她献出生命么？显然并不。
　　可是，为什么小美人鱼和杜丽娘一样，在自我构建的爱情里，选择了壮烈的死亡呢？
　　爱情，未必是要见了那个人，受了那些好，才去爱的。或者许多时候，每个人爱上的都只不过是那个耽溺在相思里的自己。爱情里最令人割舍不下的，有时并非是得偿所愿的欣喜，却是这一路上你自己的那些苦苦付出。
　　是因为那无穷美好的想象，才会给人无穷强大的勇气，才会让小美人鱼甘心忍受每一步踩在刀尖上的痛苦，才会彼此凝睇时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人总是喜欢用坚持来让自己的决定看上去不那么愚蠢——为此，他们却不惜做出千倍百倍的蠢事。
　　倘若最后，小美人鱼不为王子牺牲掉自己，那她岂不是自掴耳光，岂不是枉费了这一路上的一片春心？倘若她最后放弃双腿换回鱼尾，割舍了这份自我谱写的爱情，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场相遇，白白地辜负了那个姹紫嫣红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