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战地医生
车上只有三个人,司机除外。三个人分别是我,我朋友埃里克斯,外加一个挺漂亮的亚洲小妞,我搞不清她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当然也可能是日本人。这些亚洲小妞都长得很像,黄皮肤直头发,但她们喜欢看上去显得白一些,会在脸上涂增白的化妆品。亚洲妞的身材普遍不如美国妞——我是说那些不太胖的美国妞——但她们有的长的挺可爱,车上的这个就不赖,个子小小的,软软粉粉的,像个洋娃娃似的让人想要抱住捏一捏,尤其是她眼神里流露出的那一股无辜劲儿,看上去性感极了。她穿着一条长度到膝盖的红色裙子,小腿露在外面,皮肤很光滑,在红裙子的衬托下显得白皙细长。不过膝盖那里有一点淤青。她坐在我对面,一直侧头盯着车前门,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似的。她知道我在看她。如果是个美国妞,这可能是个“别来烦我”的姿势。但亚洲妞比较害羞,我拿不准该不该跟她搭讪。我看了一眼埃里克斯,这家伙比我有经验,但埃里克斯在专心致志的玩着他的手机。车上这么安静,只有引擎在发出低沉的噪声。我总不能直接说“嘿老兄,看那个红裙子妞儿”吧。 车子在减速,就快要到站了。我盯着红裙子的手看她去不去按停车铃,其实这没有区别,反正我多半鼓不起勇气去跟她搭讪,她下不下车都一样——要是她能看我一眼就好了,我就能知道她到底是害羞还是不感兴趣。可她一直执着地盯着车前门,我已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好几次车门,我确定那儿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窗外的景色都看不到。现在是秋天,路边的树叶五彩缤纷,还是很好看的。 她没有按铃,但车子还是停了。一个中年男人上了车——可能比中年老一点,但也没那么老。看上去身体还算强壮,没有老人那种萎缩的迹象。但不知怎的让人觉得他似乎上了年纪,也许是他的神情,说不上来。我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红裙子一眼。车门的开启和新乘客的出现似乎并没有惊扰她的目光,她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某个神秘的点。她也许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人在专注的时候会有那样镇定的眼神,埃里克斯此时盯着手机就是那一副样子。 这个结论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向她搭讪。要是她坐在我旁边就好了,我可以小声地咕哝一句“奇怪的人”,然后看她怎么反应。可她坐在我对面,我跟她说的任何话车上的其他人也都会听到。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合情合理的引起她的注意呢?我正在一筹莫展,新上车的先生突然开口了。他问司机:“医疗中心在哪一站下?” “帕尔马广场站下。但那儿离中心还要走十多分钟。你如果坐45路就可以直接到中心门口。这儿就有45路。” “不,我就坐这一路。”他响亮地说,“我是个医生。” 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留着平头。穿着一件很旧的灰黑色夹克,一条肥大的黑色运动裤,一双浅灰色胶底鞋。从头到脚都显得灰蒙蒙、脏兮兮的,好像才从某个工地上出来。我看见红裙子的目光终于松动了一下,她也被这句话吸引过去了。我们一齐看着这位夹克先生,只有埃里克斯沉浸在手机世界里不为所动。 “女士们,先生们,早上好。”夹克先生捕捉到了我们的目光,伸手从头上虚摘下一顶不存在的帽子放在胸前,冲我们微微鞠了个躬,然后把“帽子”戴回头上。 一个搞怪的人,我笑了。他这股活泼劲儿和他的年龄看上去并不相符,但那又怎样呢,我倒希望我上了年纪后仍然是个有趣的人,哪怕过了火。也许人到了一定年纪便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了,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怎么做便怎么做。我瞥了一眼红裙子,她看上去似乎有点震惊——唉,我还是太年轻,脸皮薄。 “你们喜欢这种哗众取宠的举止是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人们就喜欢这种轻佻浮夸的无聊噱头。我也许应该这样行礼。”他忽然站直身体,两脚跟相互一磕,同时迅速把右手举到耳边,斩钉截铁的敬了一个礼,“是的”,他严肃地说,“你们猜得没错,我曾经是个军人。我是个医生,同时也是个陆军少校。这一点都不矛盾,我是个军医,也就是战地医生。”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是的,我是个战地医生。我为此感到自豪和光荣。” 我看着他,感到有点愕然。埃里克斯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目光,茫然的望向夹克先生。红裙子,我还在惦记着红裙子,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把目光从夹克先生身上收回,向着我和埃里克斯的方向望过来。我们的目光匆匆忙忙地接触了一下,她迅速移开了目光。 “我参加过阿富汗战争。马尔亚之战的时候我就在那儿的战斗支援医院里服务。当然啦,我还参加很多别的战役,大大小小,对我来说每一场战役都一样重要,每一个伤员都一样重要,但你们大概只记得马尔亚。战争一结束——”司机这时重新发动了车子,夹克先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好他及时地抓住了扶手。埃里克斯趁机扭头对我说:“我陪我爸看过那个纪录片。马尔亚之战。” 夹克先生终于站稳了身体。他并不走进车厢,就站在司机身旁继续说了下去,“——战争一结束,人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战争只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戏剧化的关注焦点,一个展示人道主义同情心、责任心、随便什么心和发表高见、夸夸其谈的时机。只有亲历过战争的人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种事不可能靠舌头说得清楚——除非你们也没日没夜的做手术,对断胳膊断腿司空见惯,知道人被炸掉半边脸之后是什么样子——一点不夸张,左边脸好好的,很帅的一个小伙子,去夜店能泡到一打姑娘——”埃里克斯低促地笑了一声,我回头看着红裙子,她还在望着车前方,半张着嘴,表情有些茫然。“——但是右边脸完全没有了。脸皮没有了,只剩下一滩血肉,甚至能看得见白色的骨头。就在这个部位。”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夹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与此同时,红裙子终于转过头来,眼神里充满疑惑,以及小心翼翼的惊恐。她的目光与我的相遇,她下意识的垂下眼睑,又马上抬了起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抬了抬眉毛,动了动放在腿上的手,做出一个细微的摊手动作,又轻轻地耸了耸肩。我不确定她能看出我耸肩的动作,我尽力表现得轻松,好像我洞察一切而满不在乎,好像我见多识广而眼下这一幕只是稀松平常。但我当然也感到茫然,也许还有一点点害怕,至少我不想让夹克先生发现我回应红裙子的表情和举动。 “我到现在还常常会梦见自己还在战场上。一面做着手术,一面听着音乐,战斗机是小提琴,炮弹爆炸是鼓点。伤员们的呻吟和长官的命令是钢琴。你知道——哦,你们不知道——你知道你必须在被这些声音逼疯之前习惯它们,把它们当成肖邦的小夜曲来听,没别的办法,别指望它们会停下来让你喘一口气——战争嘛,‘咔哒’一下,指挥棒一甩,人们就一下回到了野蛮时代,唯一关心的事儿是保命和杀人。你就全明白了,几千几万年积累起来的人类文明的唯一功能无非是给原始冲动配上一套说法。文明是坨屎,人们都被它骗了——于是你就习惯了。退役回来反倒失眠了好几个月,当然喽,强迫自己也变成一坨屎总不会太容易。” “疯子。”埃里克斯嘟囔了一句。 “你确定?”我小声说道。 他撇了撇嘴,又耸了耸肩,动作幅度很大,是真正的满不在乎。他也注意到了对面的红裙子亚洲妞,“嗨,”他笑了笑,低声说道,“咱们碰上了个疯子,真不幸。” “你是说真的?”红裙子悄声说道,“你说他只是个疯子?” “当然啦。”埃里克斯说道,好像这一点根本不值得存疑,而他什么都知道,“这种精神错乱的流浪汉,我见得多了。” “我后来一直在医院工作,我是个医生。”夹克先生继续咬字清晰、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爱我的工作。人类的生存延续毫无意义,可我爱我的工作——要是上帝果真创造了什么,那就只能是血肉之躯了。看到那些组织与器官经过治疗重获生命力——即便这生命力只被用于排泄——那种感觉仍然难以言传……真遗憾。” 红裙子看了看夹克先生,又看了看我们,将信将疑的:“这附近有很多疯子吗?”她仍然放低声音,小心问道。 “你说什么?”埃里克斯向她凑过去,“我听不清楚。” “我说这附近有很多这样的疯子吗。”红裙子重复了一遍,仍然不敢大声,只好也向前倾了倾身子。这样一来,她和埃里克斯便凑得很近,他们喁喁低语,反倒是我被排除在外。我拿不准要不要也跟着凑过去,那样似乎显得很蠢,像埃里克斯的跟屁虫。我只好端坐在那里,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样至少看起来酷一点。我转头看着夹克先生,做出一副认真倾听,并且若有所思的表情。 “哎呀,我该下车了。”红裙子忽然叫了一声,声音依然不大,但总算够我听清了。 “好巧,我们正好也要在这一站下车。”埃里克斯马上说道。 “实际上我应该在上一站下车,”我们下了公交,站在站牌底下,红裙子笑了笑,用手捋了捋头发,“不小心坐过站了。” “都怪那个疯子。”埃里克斯说道,“其实我之前就见过他,就在这辆车上。还有这一带其它的流浪汉,我还认识几个。他们其实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三言两语也说不完。你如果有兴趣……” “恐怕这一个不是个疯子。”我忽然打断了埃里克斯,神情严肃地说道,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想起来了,我在医疗中心见过他。上次我朋友迈克得了急性阑尾炎,就是他动的手术。我想起来了。医院的网站上有写,他真的是个战地医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