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一）

　　深秋的一个周末早晨，我还在床上睡得挺香的，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戏曲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外公背着他的老年随声听又出门了，这是他雷打不动的几十年的习惯，早起散步。以前嘛，是悄无声息地就出门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几点起的床。可是自从老年随声听流行起来了，他随时都背着，走到哪听到哪，声音开得蛮大的，人没见影，声音就先过来了。因为这，他也算出名了，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他，身体健康红光满面，喜欢早起锻炼身体。他绕着我们这一片转一圈，附近的医院、小超市一听到声音，就知道那位老爷子又来了。我们已经抗议过了，说这也太扰民了，给他提过意见，声音开小一点，可是也总是改不了，他的理由是年龄大了，耳朵不好使了，不开大点声怎么听得清楚呢，所以一出门声音必开得大大的。以前是听些戏曲，红歌，后来他发现我们在电脑上可以放好多歌曲，然后又经常听大家说下首歌来听，于是就要求也给他下载一些，流行歌曲嘛，他也来之不拒。声音越飘越远了，快要听不见了，于是我翻过身继续睡觉，等我起床的时候，外公已经从外面回来坐在饭桌前热气腾腾地吃早饭了。
　　外公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同样也是热气腾腾地，在音乐声中开始了。
　　我的外公啊，快90岁了，虽说年龄是那么大了，但他面色红润，耳聪目明，精力比年轻人还充沛的样子，真是不能用什么老态龙钟，步态维艰之类的词来形容他。他胃口也好，不挑食，什么都吃，不管是青菜还是萝卜，不管是鸡蛋还是瘦肉，统统来者不拒。老年人牙口不好，家里烧鸭烧鸡的时候，我妈总爱挑骨头少，肉多的给外公，他却偏爱拣鸡脚、鸭翅、鸭头这些来啃，一番就是要跟自己的牙齿较劲的样子。他一点也不糊涂，他也知道这些地方的肉啊当然更入味更好吃，所以费大力气也要尝到这美味。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运气好的话，我还能多啃几年这样的骨头，运气不好的话，恐怕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外公从来不抽烟，只是爱喝点小酒，美其名曰养生酒。这酒啊，有好多种，去药店抓副中药来，泡一坛药酒；到了吃桑葚的时节了，买好些来泡一瓶桑葚酒。春天的时候樱桃上市了，鲜嫩水灵的，特别好吃，可是樱桃是娇气的水果，买回来放不得，必得当天吃完，否则很容易坏，而且吃樱桃的时日相当地短，想要长久地品尝樱桃的滋味，那就不如泡坛樱桃酒来喝了。夏天的时候，外公会买好多葡萄回来，洗干净晾干，开始酿葡萄酒，没想到还很成功，喝起来甜甜的，我自认为比外面卖的几百一瓶的好喝；我家种了几棵桂花树，到了桂花飘香的时节，外公就会采好多桂花来，用水冲干净，然后自然风干，加进白酒中，酿成桂花酒喝，有时我也会喝上几口，因为这香味闻着实在是很诱人。所以外公喝各种各样的酒，每天中午喝上一小杯，整天都神清气爽的。其他的还有什么枸杞酒，杨梅酒，人参酒，甘蔗酒，它们一瓶瓶、一小坛地摆在那里，玻璃瓶透出光亮的样子，看着就很诱人，再打开来一闻，那酒香扑鼻，可是沁人心脾，特别是甘蔗酒，竟然是甜丝丝的，闻着就觉得非尝上一口不可，果然喝上一小口，又凉又润又甜，酒精含量比较低，完全没有辣口、烧喉咙的感觉。
　　外公快90岁了，他是老了，可是是好看的老，是有精神的老，是那种看着顺眼的老人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是温暖的慈祥的。当然，这也是他年轻时的底子好，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额头宽阔饱满，眼睛大大的，炯炯有神，鼻子挺挺的，直直的，嘴唇不厚也不薄，脸形也好看，不是那个年代特定的面黄肌瘦的两颧骨高高耸起的样子，他脸上有一点点肉，却也不胖，反正一看就是清清秀秀又透着机灵的样子，蛮好看的。有了这样的天生的好底子，只要不过度破坏，比如说好吃懒做长很胖，又或者体弱多病变很瘦，自自然然地变老，那也就还是自然的天生的老来也美的样子。我外公就一定是这样。脸上的皮虽说松了，起了皱纹，可毕竟还有肉在里面撑着的，鼻子依然挺挺的，脸形也和以前变化不多，所以他还是好看，一看就觉得是个有活力的老人，讨人喜欢的老人，有着温暖的样子。
　　有的人老了，就懒了，邋遢了，衣服不干净不说，即使是干净的，也会是皱皱巴巴的，若是连着穿了几件衣服，一定没有扯顺，里面那件可能就是掖在那里鼓起，弄得外面的也翘着，若是有领子的衣服，一定也没有把它弄得服服帖帖，显得整个人灰眉土气的，反正让人看上去就是一副不清爽不利落的样子。可是我外公不是这样，他总是整洁的，从不给人一种糟老头的印象。他的鼻子又高又挺，眼睛炯炯有神，额头饱满亮堂，又不弯腰驼背的，走起路来，或者坐在哪里的时候总是把背挺得直直的，即便是软塌塌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马上也就活泛起来，称头起来，利利落落的。所以我外公好看的老，是因着这年轻的好底子以及这后天的好习惯。
　　可是为了他这身光鲜亮丽，他的几个女儿可就有得抱怨了，我二姨就老说，昨天才洗了一大堆衣服，今天盆子里又扔了一堆，里里外外的，衬衣，线衫，外套，裤子，才换了几天的一身啊，就又要洗了。我妈也说，你这衣服就不能多穿两天吗，我看也不脏嘛，怎么又要换干净的了。我外公呢，这时就选择性失聪了，扣好衣服扣子，蹬上干净的布鞋，拿起他的帽子，就优哉游哉出门去了。该喝茶喝茶，该打牌打牌，该遛弯遛弯。他的法宝就是不解释，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所以，他的女儿们说归说，每次必这么说一下，可是衣服照样还是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地给外公收拾起来。然后我的外公就照样光鲜亮丽。
　　说起这个选择性失聪，算是我外公的独门绝技了。外公虽说快90了，其实脑子却不糊涂，记性也好。一个人去银行取钱，决不会说把存折或是银行卡给落在那里了；去超市帮我妈买点小菜什么的回来，也不会忘记某样菜没有买，或是把钱给弄丢了；他还能自己去商店买衣服鞋子，也绝不会老眼昏花地买到质量不好价钱又贵的东西。有一天回家来，他抬起脚对我说，刚才出去买了双新鞋，怎么样？我一瞧，哟，蹭亮呢，看看，质量也不错。问他在哪买的呢，他说刚才去信用社取钱，路过一个鞋店就买了。问问价钱，也不贵，对于外公，真是没有一点可担心的，即使是买贵了点，被多收一点钱又怎么样呢，他的心态是很好的，因为我的外公呀，有选择性失忆症、选择性失聪症...不好的事情，不想听的话，他总是表现得不知道，记不得，听不见。而这表现，还自然而然地，绝没有心虚说谎的成份在里面，虽说是这样，我们也是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
　　比方我表弟去当兵了，他说要请一大家人吃顿饭，为我表弟饯个行。当然没人想着要他出钱，一起吃顿饭是肯定的，钱自然也是表弟家出，其他每家人都会送个礼钱什么的。那顿饭后的几天里，外公也再没提到过饭钱之类的。有天我们一起吃饭，聊着别的什么，外公也一言一语的，或是听大家说话，自己也偶尔接下话，耳朵且正常着呢。后来不知怎么聊到了他说请吃饭这件事，我爸就开玩笑地说，上次你说请吃饭，花了三千块呢，你怎么还没把钱给人家啊。有的人就给我爸打眼色，意思是提这干嘛，我呢，反而很好奇外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看看听听也不错嘛。结果我外公啊，伸长耳朵对着我爸说，你说什么？一下子就选择性失聪，听不清了。我们大家就笑，也就不提了。...
　　我外公不但注意外部衣着的形象，对于他那已经苍老，爬着皱纹，长着老年斑的脸蛋，他也还上着心，没有那种老都老了就这样吧，让他丑着去的想法。其实他脸上的斑也不是很明显，因为他脸色红润，脸上有些肉，皮也不那么松弛，有些斑点那也无伤大雅，况且哪个老年人脸上手上不长斑的，所以我一点也没觉得他脸上的斑有多显眼有多碍事了。可是有一次我回家，突然发现外公脸上大大小小的有十来个斑点，黑黑的非常明显，就觉得很奇怪，以前也没有啊，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呢。后来一问我妈才知道，外公觉得脸上那些斑太影响形象了，于是去医院还是美容院点了斑，刚点了所以颜色加重了，过段时间脱落了皮肤就会变白净。原来是这样，以前我也听同学说过，她暑假的时候在家点了雀斑，一星期不能沾水，脸上全是黑黑的点点，等干掉剥落了以后，脸就恢复了白净。没想到外公都快90了，还这么注重脸上那小小的老年斑。看来这要想一直好看到老，那也是得做功课的，得懂保养的。
　　外公戴上帽子的时候最好看了。因为他老了，头发白了，其实也掉得不剩几根了，干脆就把头发全部剔掉了，整个光秃秃的脑袋，额头上的老年斑这样看来就比较明显了，看上去不好看了，可是他一戴上帽子，整个人就精神了。以外公有各种各样的帽子，夏天有薄薄的凉帽，宽边的大帽沿，春秋有稍厚一点的线织的、昵料的稍卷边的帽子，冬天有温暖的里面夹绒的，带毛的厚实的帽子，还有两个可翻起来可放下来的耳沿，这样的话，耳朵也不会被冻住了。小的时候我也顶爱把外公的帽子往我头上套，大大的，一下子就把我眼睛也给遮住了，可好玩了，也很暖和，比头发保暖多了。我一直很羡慕老年人可以戴各种各样的帽子，好看就不说了，而且这真的是必须品啊。像我有时候想买顶帽子戴，总会觉得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戴，南方的冬天也不够冷，好像也不需要戴帽子，其余的季节除了夏天可以名正言顺地戴一下，说是可以遮下太阳，其他的时节都没有这么正当的理由了。所以看到好看的帽子也就只就只能作罢。而给外公买帽子，无论如何也是不会买错的，因为那是他的必须品，常年都得有，用来用去也就旧了，多买几顶新的绝对不会成为压箱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