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版《万尼亚舅舅》:享受沉闷,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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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看戏,在网上搜了一圈,还是只相中了人艺的《万尼亚舅舅》。拖了一天,刚下定买票的决心没多久,手机响了,哥们儿电话里邀我后天一起去看此戏。幸福感,就是这么简单,却又是可遇不可求。
看契诃夫的戏,就是要做一只墙上的苍蝇,听知识分子喋喋不休的谈论生活和理想,满足一种偷窥欲,享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忍俊不禁。濮存昕饰演万尼亚,一个有学识有修养的乡绅,放弃个人追求,代替过世的姐姐辛苦经营家族的庄园,长期供养着享有学术威望的城市姐夫。姐夫退休后,与新迎娶的年轻貌美的叶莲娜一起住回庄园。同在一个屋檐下,叶莲娜成为万尼亚和乡村医生的爱慕对象。与此同时,姐夫的偶像光环慢慢退去,一个得过且过、自命不凡的庸才原形毕露,招致万尼亚的愤恨。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但契诃夫的笔触冷峻中性,没留下太多意识形态的参照或线索,所以对每个人物的总结评判可以因人而异,故事中的一系列问题也不亚于心理测试,到头来更能说明观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比如,姐夫到底是不是个华而不实的知识分子?忍不住调情的医生是勇敢还是道德有问题?外甥女索尼娅始终没有对医生表白,是懦弱,是明智,还是更高层面的一种坚韧?万尼亚的愤怒,是单纯针对姐夫,还是也来自对自己现状的不满?讨论契诃夫是否通过此剧歌颂劳动、抨击上层阶级显得太局限,作者抛出的大问题是跨越时间和国界的:试图改变命运和坚持一成不变之间,哪个更需要勇气?该剧的英文标题,在Uncle Vanya之后还有we shall rest三个单词。结尾,姐夫、索尼娅和医生纷纷离开庄园,留下的外甥女用这三个词安慰貌似已经疯了的万尼亚。她当然鼓励万尼亚继续劳作,并安慰他劳动终将换来晚年的福祉。而相比“享清福”这个意思,我所体会到的rest则是尘归尘土归土的绝望,并因此而毛骨悚然。原剧本的感情色彩有待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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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兼舞美设计李六乙果然风格独特。全剧在激昂的交响乐中开场,然后遁入长时间的昏暗和沉默,只有叶莲娜一个人沿着舞台四边慢行,好像行进在葬礼仪式中,为全剧定下凄清冷峻的主基调。庄园的二十几个房间以多把椅子表示,演员几乎不下场,只通过灯光的明暗来引导观众的注意力。看似抽象凌乱,却在演员有序的走位中带出清晰的空间概念。其中一段,叶莲娜试图摆脱医生,慌乱中走到哪里,医生就会就近拿起一把椅子挡住她的出路,庄园迷宫般的结构和叶莲娜困于矛盾中心的状态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舞美安排也有助烘托一种隔墙有耳的即兴感,方便其他角色随时插入对话,却又暗示着他们遥远的心理距离。尤其奇妙的一点是,对话中如果涉及到第三方,即使第三者理论上并不能听到,也会有相应的言行举动,充分利用舞台的纵深,形成立体、多点式的表演,拓展了故事的表现力。
不敢苟同的是吉他配乐——这种乐器天生的浪漫音色和剧中俄罗斯苍茫的环境和舞台上压抑的氛围实在不协调,更不要说幕间弹奏的摇滚小曲。叶莲娜一段独白时,竟还奏起了美国老牌摇滚乐队Metallica的名曲Nothing Else Matters,汗得我一下子出戏。不过导演很狡猾,在结尾让吉他手把吉他砸坏了。每场干掉一把吉他,这通常浪费又做作的“行为艺术”仿佛导演的免责声明——之前那些浪漫的吉他段子并不简单为了缓解观者的疏离感,更是反讽的诡计,请勿片面解读。个人以为,吉他是此剧创新中自相矛盾的败笔。其次,西方译制作品所特有的舞台腔过分的重。形式上可以创新,但对话是承载契诃夫现实主义的主体,禁不住拿腔作调地拆解。话说回来,我一直很抵触译制电影里过分控制吐字和气息的配音,不知道是从何开始的讲究,但我只觉得它顺应了崇洋媚外的思潮,因为只有非常有教养的上流知识分子和权贵才会在公共场合那么拿腔作调地说话,正常人,不分中西,在日常生活中没人这样。回到此剧,这舞台腔关乎剧本翻译,也牵扯到演员的表现。觉得国话演员牛飘塑造的医生角色比较好,言行拿捏得稳而准,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角色本身就是局外人,主动,无负担。其他角色则或多或少将命运的控制诠释成了机械化和形式感,尤其是卢芳饰演的叶莲娜,如果这也是创新的一部分,那我不得不说它削弱了契诃夫的力量。
我们的剧还是忍不住贴标签、喊口号或朗诵诗,好像生怕平心静气的故事演不进观众的心里。什么时候我们的剧院文化有了人家的自信和成熟,也许就能在淋漓尽致的沉闷中好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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