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借我】
借我一个暮年，
借我碎片，
借我瞻前与顾后，
借我执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
借我变如不曾改变。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
借我可预知的脸。
借我悲怆的磊落，
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
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
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云雀叫了一整天】选
布 安之若素
绸 自命不凡
缎 屏息的傲气
锦 忙于叙情
綾 轻佻 但还老实
罗 想通了什么似的
纱 装作出世离尘
丝绒 充满自信
羊毛呢 沉着有大志 大志若呢
灯芯绒 永远不过时
卡其 世界是它们的
牛仔裤 亚当本色
主啊 兄弟得罪我 原谅他七次够了么 主说 已经不是兄弟了
论衣食住行 古代才享受
把寄予他人的希望收回来放在自己身上 倒也温馨
走在老街上 我不来 街上是没有这些往事的
桥 远远望去便有坚定淡漠的使命感
要有多么好的心情才能抵御十一月的阴雨天气
对爱情的绝望 还只是对人性的绝望的悄然一角
春夏秋冬 我不忍说哪个季节最佳
孩子们在玩耍 健美机敏那个是王
越是高贵的地方 他越显得高贵
雪飘下来 我是雪呀 我是雪呀
蜡烛 独对雕像 夜夜文艺复兴
门无风而自开的那种夜晚
给他们面子是我自己要面子
冬日市郊小街 暗下来是傍晚 再暗就夜了
落魄英雄最可爱
食物的香味 它们自己很得意洋洋似的
战争的大命运中尚有各人的小命运
金属的亮光 好像是一种不倦的热情
风情万种的禁欲生涯
极讨厌梦里的那个我 白痴似的
人是在等人的时候老下去的
夏晚阳台上 美国的风吹给我中国的往事
友谊也有蜜月
在我的文章中 看到“我”字 多半不是我
你的口唇极美 可惜你自己不能吻它
乡绅入城 阿狗改名
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的自画像 “若为女 当如是”
魏晋人健谈 书简寥寥数行 所以好
雷 风 自然界真是把春天当一回事的
你强 强在你不爱我 我弱 弱在我爱你
善与恶对立吗 善好像与伪善对立
树啊 水啊 都很悲伤的 它们忍得住就是了
从明亮处想 死 是不再疲劳的意思
果子成熟 不是果子老了
就此快快乐乐的苦度光阴
感谢你如此诚恳的欺骗了我
我不是牛 已经是牛排了
潮平 海水要睡觉了 我儿时是这样想的
轻柔的谈吐 心似深山流泉
眼会疲倦 眉不疲倦
人对宇宙 无态度可取无情操可言
春天应该是晴 你说呢
没什么 不过我在想念你罢了
我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人们的兴奋和疲倦都是错的
暗暗受苦 默默享乐
到了泰晤士河畔 忆起五十年前很想在泰晤士河畔走走
我怎好意思走近那个少年的我呢 他一定受不了我的善意
繁密的雨声 很有作为似的
看上去倒不像个骗子 这就是骗子
欧洲的中心论是不智之论 欧洲意味着是中心就很好了
意味着的中心 比坚持着的中心更有中心作用
淡淡的浓 浓浓的淡 人情味是这样的
植物开完花以后都露着倦意
骗子是与你面对面的贼
第一阵凉意 在说 我不是夏尾 我是秋首
我习惯于幸灾乐祸的看自己
命运之神 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友谊的蜜月过去了 我常有这种感慨
我回来了 我将盾牌放在神殿的石阶上
等人 总是蠢
礼貌实质是一种俏皮
礼貌 就是意在言外
我最瞧不起少年时期的我 良善到可耻
静的旁边是静
十一月中旬 晴暖如春 明明指的是爱情
才华十倍于你 功力百倍于你 我爱你
机智幽默亦无聊 不过其他的更无聊
能体会到寂寞也是一种戏剧性时 就好
年轻时已能耐寂寞 是我仅有的一点过人之处
绝交养气 失恋励志
我迟去了六十年 英国已不那末英国了
负心人负了我之后还回去负别人 我平静下来
我的情人因自己美的足够故而不计较我的丑
美食是偶然的 即兴的 可一而不可再的
很怕英伦的假贵族 三分幽默 三十三分笑
先要把别人的不义而富且贵看的如浮云吧
又回家了 回别人的家了
旅馆中的一切陈设 无非告诉你此处非君家
通红的炉火与纯青的炉火是谈不投机的
不由衷的笑 附和性的笑 如此累人
可悲的是眼看友人迷失本性 更可悲的是也许这正是他的本性
艺术的神圣也许就在于容得下种种曲解误解
我快乐吗 噢我忍耐着不让自己不快乐
思想可有可无 感觉却是生命
我已忍了庄周尼采绝不肯忍的东西
化蝶后 莫作蛹中态
在我面前 你永远无过失
那种宽衣解带脱手表的夜晚
美无性别 若有性别则是性不是美
镜子 是上帝意想不到的
喜 笑 怒 不骂
我喜欢冷冷清清的热闹一番
换了新浴缸 临入水 有点不好意思
赴欧陆之前 我已闻到它们各国不同的气味
不动 最好像金字塔那样的不动
魏晋风度 只在灯火阑珊处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借我】
借我一个暮年，
借我碎片，
借我瞻前与顾后，
借我执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
借我变如不曾改变。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
借我可预知的脸。
借我悲怆的磊落，
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
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
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云雀叫了一整天】选
布 安之若素
绸 自命不凡
缎 屏息的傲气
锦 忙于叙情
綾 轻佻 但还老实
罗 想通了什么似的
纱 装作出世离尘
丝绒 充满自信
羊毛呢 沉着有大志 大志若呢
灯芯绒 永远不过时
卡其 世界是它们的
牛仔裤 亚当本色
主啊 兄弟得罪我 原谅他七次够了么 主说 已经不是兄弟了
论衣食住行 古代才享受
把寄予他人的希望收回来放在自己身上 倒也温馨
走在老街上 我不来 街上是没有这些往事的
桥 远远望去便有坚定淡漠的使命感
要有多么好的心情才能抵御十一月的阴雨天气
对爱情的绝望 还只是对人性的绝望的悄然一角
春夏秋冬 我不忍说哪个季节最佳
孩子们在玩耍 健美机敏那个是王
越是高贵的地方 他越显得高贵
雪飘下来 我是雪呀 我是雪呀
蜡烛 独对雕像 夜夜文艺复兴
门无风而自开的那种夜晚
给他们面子是我自己要面子
冬日市郊小街 暗下来是傍晚 再暗就夜了
落魄英雄最可爱
食物的香味 它们自己很得意洋洋似的
战争的大命运中尚有各人的小命运
金属的亮光 好像是一种不倦的热情
风情万种的禁欲生涯
极讨厌梦里的那个我 白痴似的
人是在等人的时候老下去的
夏晚阳台上 美国的风吹给我中国的往事
友谊也有蜜月
在我的文章中 看到“我”字 多半不是我
你的口唇极美 可惜你自己不能吻它
乡绅入城 阿狗改名
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的自画像 “若为女 当如是”
魏晋人健谈 书简寥寥数行 所以好
雷 风 自然界真是把春天当一回事的
你强 强在你不爱我 我弱 弱在我爱你
善与恶对立吗 善好像与伪善对立
树啊 水啊 都很悲伤的 它们忍得住就是了
从明亮处想 死 是不再疲劳的意思
果子成熟 不是果子老了
就此快快乐乐的苦度光阴
感谢你如此诚恳的欺骗了我
我不是牛 已经是牛排了
潮平 海水要睡觉了 我儿时是这样想的
轻柔的谈吐 心似深山流泉
眼会疲倦 眉不疲倦
人对宇宙 无态度可取无情操可言
春天应该是晴 你说呢
没什么 不过我在想念你罢了
我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人们的兴奋和疲倦都是错的
暗暗受苦 默默享乐
到了泰晤士河畔 忆起五十年前很想在泰晤士河畔走走
我怎好意思走近那个少年的我呢 他一定受不了我的善意
繁密的雨声 很有作为似的
看上去倒不像个骗子 这就是骗子
欧洲的中心论是不智之论 欧洲意味着是中心就很好了
意味着的中心 比坚持着的中心更有中心作用
淡淡的浓 浓浓的淡 人情味是这样的
植物开完花以后都露着倦意
骗子是与你面对面的贼
第一阵凉意 在说 我不是夏尾 我是秋首
我习惯于幸灾乐祸的看自己
命运之神 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友谊的蜜月过去了 我常有这种感慨
我回来了 我将盾牌放在神殿的石阶上
等人 总是蠢
礼貌实质是一种俏皮
礼貌 就是意在言外
我最瞧不起少年时期的我 良善到可耻
静的旁边是静
十一月中旬 晴暖如春 明明指的是爱情
才华十倍于你 功力百倍于你 我爱你
机智幽默亦无聊 不过其他的更无聊
能体会到寂寞也是一种戏剧性时 就好
年轻时已能耐寂寞 是我仅有的一点过人之处
绝交养气 失恋励志
我迟去了六十年 英国已不那末英国了
负心人负了我之后还回去负别人 我平静下来
我的情人因自己美的足够故而不计较我的丑
美食是偶然的 即兴的 可一而不可再的
很怕英伦的假贵族 三分幽默 三十三分笑
先要把别人的不义而富且贵看的如浮云吧
又回家了 回别人的家了
旅馆中的一切陈设 无非告诉你此处非君家
通红的炉火与纯青的炉火是谈不投机的
不由衷的笑 附和性的笑 如此累人
可悲的是眼看友人迷失本性 更可悲的是也许这正是他的本性
艺术的神圣也许就在于容得下种种曲解误解
我快乐吗 噢我忍耐着不让自己不快乐
思想可有可无 感觉却是生命
我已忍了庄周尼采绝不肯忍的东西
化蝶后 莫作蛹中态
在我面前 你永远无过失
那种宽衣解带脱手表的夜晚
美无性别 若有性别则是性不是美
镜子 是上帝意想不到的
喜 笑 怒 不骂
我喜欢冷冷清清的热闹一番
换了新浴缸 临入水 有点不好意思
赴欧陆之前 我已闻到它们各国不同的气味
不动 最好像金字塔那样的不动
魏晋风度 只在灯火阑珊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