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曲啁啾半惊啼——说说乌戈尔斯基版梅西安《鸟鸣集》

刊载于3月25日《音乐周报》 春天到了,说说鸟儿吧。 梅西安曾说:“如果让我举出‘象征’的事例,那我会说鸟鸣代表着自由。事实上,撇开对世界范围内民歌的好感,我还真不信能在人类音乐范畴里找出比鸟鸣更自由的旋律与节奏了。” 在为数可观的鸟鸣题材创作中,他的《鸟鸣集》是最宏大的一部。 13个乐章中所指代的大部分鸟类基本可以在法国郊外见到,被他“转译”的鸟类包括黄鹂、苇滨雀、枭等等,而若细分据说囊括了77种鸣叫方式。事实上,梅西安做过大量的鸟鸣录音采集工作,他在曲中所用的“接口”则是形形色色的罕用音程与和声效果。 据说,作曲家在谱子上为每一段鸟类的“音画”备注着错综复杂的力度变化,容我好奇臆测:脆弱如雏雀,或凶悍如鹰隼的音符能否谱面上一望即知呢?若有美国人奥杜邦的鸟类插图配在一边就更好了吧? 不可否认,由于钢琴颗粒性音色的先天条件,部分“鸟鸣”染上了一层明锐的机械动感,加之不规则的节奏,你可能在第一时间无法适应:钢琴上的鸟鸣原来是这样的。平心而论,若将鸟鸣转化为木管乐器语汇或许来得简捷多了,但梅西安偏偏选择了钢琴。我相信,他的确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或柔婉或粗粝的鸣叫声固然是刻画目的,而勾勒出鸟鸣所在的林间氛围又何尝不能是和声运用的重头戏呢? 所以,当乌戈尔斯基将音符的音色层次感提升到比颗粒性更重的地位时,我想你会迷上它们的,用亚马逊上乐迷的评价说:“形成一种冥想的上瘾......” 诚然,这首作品的难度令人怯步——纯技巧姑且不论,对自然律动的把握就与一般钢琴作品的要求有所出入。乌戈尔斯基的这一版算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思,他那些巨大、洪亮、令人喜悦的敲击充满着强烈的自信,显然很有信心将一架庞大的钢铁乐器化身为一件有呼吸、能歌唱的生命体。这种单刀直入的自信又体现在了另一方面:与其他钢琴家如希尔(在Unicorn厂牌)或者奥斯特伯(在Naxos厂牌)相比,乌戈尔斯对乐谱标记的忠实程度较低,主要是自由节奏的控制洒脱不羁, 形成了一种火焰般艳丽的音群效果,令人称奇。打个比喻,奥斯特伯柔软触键下的“云雀”啁啾轻柔,而乌戈尔斯基的“枭啼”则能在周末一大早让你从床上惊坐起来。 总觉得吧,乌戈尔斯基版的梅西安里真有个“李斯特”在蠢蠢欲动着,特别是听那些稍长的乐章,如“黑耳鹟”或者“林鹨”时,你多少能获得一种“类李斯特”的戏剧效果,不像是小鸟的独语,而更像是舞台化的、加以戏剧夸张过的鸟鸣群像。所以,那些仅睹作品名就认定梅西安的语汇太过僵化静态的爱乐者,一定会被乌戈尔斯基强悍跌宕的发音所深深折服。 DG的录音之佳也挺帮忙:1993年,其中小部分录音在柏林的录音室里完成,而大部分则选择了以声效出名的耶稣教堂(Jesus Christus Kirche)。同时,碟中收录的、于1970年所写的《园中之莺》是梅西安晚期同样受鸟鸣启发而创作的,应能与《鸟鸣集》归属到同一类,且复杂度还不见得弱。


记得人们激烈争论过,梅西安的音乐算是有调性的吗? 我觉得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这部从1956年末谱写至1958年初的作品并未遵循传统的调性原则,但其异乎寻常的美丽却也不是一般的无调性作品可以匹敌的,换言之,那不是勋伯格之美,当然亦非巴赫之美。这独立的调性取向决定了《鸟鸣集》从一开始就是与贝多芬第六,或者马勒早期交响曲里的鸟鸣片断(似乎那是长笛、短笛或双簧管、单簧管的配合)完全不同的东西。 当你第一次听《鸟鸣集》时, 声音织体里的艰涩也许真的会吓退你。但我们不能忘记作曲家的另一个身份——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对天赐事物的热爱纯粹得不带丝毫玷染,无论是“星光下的大峡谷”,还是这里的鸟群,都始终是他信仰里的一部分。诚实地说,这样的作品,自初创时就绝非为了讨好观众的短暂猎奇,而更寄希望于灵魂间最高的精神共通。倘若鸟儿懂得旋律与和声理论,它们会创作出什么样的歌? 这个幼稚的问题,却令我在听了唱片后沉吟良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