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
1
书院后面的素面又涨了几文钱,卖面的大爷总挑着两口大锅,在槐树底下,天未亮的时候就热气腾腾氤氲着水汽。大爷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看见江南总是很恭谨道:“先生好早啊。”
教书本来就是很贪早的活,天上的星还是疏疏朗朗的,趁着十四桥上还点着夜灯,就那么半柱香的时辰能吃上一两口馒头。今天是立冬,天渐渐亮的迟,文真拉着江南一起去吃素面:“索性学生来的迟些,吃点热的,我请你。”
听说街口的小食都涨了价,江南默默低着头吃面,脸被热腾腾的水汽扑着。该是给安安做棉衣的时候了,这个岁数的孩子长得特别快,却是瘦小伶仃的,月钱拿来制衣,剩下每天能吃些水酿豆腐配青菜。江南抬起头,热汤让自己稍有些暖意,远远的十四桥上那一点红光熄灭,熄灯人佝偻着背取走夜灯,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色。
十四桥旁的取仕阁是这个小镇唯一的书院,江南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先生。
立冬了,白日在帘外看起来灿烂耀眼,伸出手去却没有一丝温度。桥下波光明灭,像是铺了一河的碎金。“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江南执着卷,看着坐下孩童摇头晃脑地跟着她念,偏过头去,檐上翻飞着一对燕子,交喙相引,她不觉鼻息一酸,沉沉念道:“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书院下学,孩子们陆陆续续向她行礼离开,江南默默收好书,肚子已经空了,她路过街口又摇摇头折回去,买了两个烤番薯揣进怀里,不知不觉路都黑的有些看不清了,她担心安安,脚步越来越急。
窄巷里黑洞洞的,江南走的熟了,也不觉得害怕。想到自己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在别院里撞见一只猫都要尖着嗓子叫上一会。江南拿出锁匙摸索着打开锁,推开门。看见昏暗的油灯下,榻上被褥散散地鼓出来一个小包。
江南拉开被子,安安迷迷瞪瞪地瞅了她一眼,声音细细地:“••••••••••娘。”
江南心里一阵发紧,她摸了摸安安的头,道:“怎么发热了,你吃了没有?”她拿出自己一路捂着的烤番薯,有些温了,看着安安一口口地吃着,道:“你呆在家里,娘去药局给你抓药。”
披了一件单衣就出门了,夜灯在街口黯黯地指着路,落叶在空旷的街道上被风吹了满地。江南抱着肩疾步走着,这时候哪里还有药局没有打烊,江南想去找文真帮帮忙,一抬头就如同被雷劈了一样钉在原地。
夜幕中黑色的洋汽车静静地停在路口,车边立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江南闭了闭眼抱住肩想从车边悄无声息地经过,那人在她身后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江小姐。”
她突然定住,夜风带着寒露微微有些刺骨,夜色灰蒙蒙的,呼出的白气在雾里飘飘摇摇。江南侧了侧身,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走到她面前:“江小姐,我姓陈,替九哥做事。江小姐贵人忘事,怕是不记得我了罢。”
江南将头往领口里缩了缩,摇了摇头道:“你认错了。”说罢绕过那人渐渐走远了,男子站在车边看着寒雾里瘦削单薄的背影,像是惋惜,又像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2
回来时安安已经睡着了,江南看着他在桌子上给自己留下的一个烤番薯,已经凉的像石头一样了,她把抓来的药放在桌子上,看着那个烤番薯,眼泪慢慢溢出来,突然之间泣不成声。
她轻轻拉开抽屉,那里放着一个蓝紫绒面的镜盒,这样名贵的镜盒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样陈旧的老式储物柜里的。她从厉迟轩身边离开的时候,也就带走了这一样东西。本来是自己想给他的生辰礼物,他打理船运行里的事物,时常眯着眼看文件到深夜,她不敢打扰他,更不敢催他去睡,只有买了这副金丝边眼镜,想来他不至于熬坏了眼睛。
眼泪吧嗒一声滴在镜盒上,江南赶紧心疼地想把那水渍擦干净,轻轻摩挲着柔软的绒面,仿佛一切都还是来得及的。窗外更深露重,湿月如钩,冷冷地藏匿在夜雾后面。
书院今天值月休,江南早早来领月银,也把书院上下打理一番,十四桥下的市集渐渐热闹了起来,窗外响起一两声汽笛声,一辆黑色洋车缓缓开进来,停在窗下。江南正诧异间,文真脚步震天地跑上楼来,满脸惊喜:“阿南,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找你。”
江南心里突然有些发慌,文真话音还没落,那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身边的陈稳就是那天夜里拦住江南的人,他客气而恭敬地把文真请下楼去,然后像一尊门神一样退至门口,轻轻拉上门,江南心下好笑,难道还会怕她夺门而逃不成。
厉迟轩站在江南面前,他穿着黑色的英式三件套,低垂着眼睑,他的脊背挺得很直,整个人高大英武,蕴藏着巨大坚韧的力量。他修长的手抬起来松了松领带,姿态闲雅如同世家公子,越发衬得江南不堪一击。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在教室里,正为一次朗诵比赛彩排,她是天津大学文学系有名的漂亮姑娘,梳着齐齐的刘海,穿着品色的上衣,眉目间都是不经世事的清朗,她对着窗外的一排白杨树声请并茂地念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声音清丽婉转,又带着一点惆怅:“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她禁不住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厉迟轩,星眸粲然,桀骜自信,身量极高,连她都被惊着了,一时间不敢打量这个人。
今天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她。
他缓缓地打量着这件屋子,修长干净的手指划过桌面,像是赞许又像是嘲讽地回头看了一眼立在窗前的江南,他拉开一把凳子,懒懒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来你挺能躲,都当上了先生,阿南。”
这样平静的语气倒像是从来没有过的礼遇,江南颤抖着扶着窗棂,厉迟轩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站起身来理了理西装,走到江南面前:“我长话短说,你要多少钱。”
江南被他抵在窗边,退无可退,她别过头躲开他逼人的气息,死死咬着唇不出声。
“不要钱么,也好,那把孩子还给我。”他似乎很放松,目光轻轻扫过她瓷白的脖颈。看着她闭着眼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变了:“安安不是你的孩子。”
他好笑地嗤了一声,声音淡淡地:“是么,当年你死都不肯离开厉家,连怀孕那种烂招都使出来了,你会跟别人生孩子,那才是见鬼了。”
她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才没有让自己昏厥过去,她一直都在求他,他却一直逼她。“我是安安的娘亲,谁都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她感觉到那个男人渐渐浓郁的怒气,“你信不信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他的手缓缓攀上他她的脖颈,用力握住她的脸,那张精致小巧的脸,眉目艳丽的仿佛豆蔻年华,她的眉眼都是他细细看过的,可如今呢。
“我不想逼你,若我当真想要,什么东西能逃得掉,你以为你的儿子现在就一定在家里乖乖等你么?”
江南突然像被人掐住了死穴,她惊惧地扭过头来看着厉迟轩,她心里慌极了,突然一把推开他,冲出门去。在大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就赶回家去,匆匆塞给车夫钱,火急火燎地冲进窄巷,车夫在巷口急的大喊:“还没找你钱那!”
街角那一头,厉迟轩坐在黑色的洋车,看着她跳下车跑进窄巷,从书院逃走的时候大衣都没拿,在寒风里只穿着一件白色毛衣,黑色的长发在风里乱乱地飞着,像是一只燕子。
多年前。他也曾这么觉得。
“燕子?”
她偏过头天真地看着他,头发软软地垂在肩上,眼睛像是白玉里的一粒黑珍珠,睫毛绒绒地,总是含着笑,江南弯了弯唇角,娇嗔着轻推了厉迟轩一下:“哪有人形容未婚妻是燕子的,那你说我是哪里像燕子了?”
“哪里都很像。”厉迟轩认真地看着江南,嗓音沉沉地。
天地间就这样突然静了下来,可以听见风吹树叶窸窸窣窣的响声,阳光罩在身边那个人身上,他的瞳孔是淡淡的茶色,看得江南一阵晕眩。
那人俯过身来,凉薄的唇落下一个湿湿的吻,在那个初秋的阳光里让人忍不住想加深对这个人的绵长的爱意。
不过是等闲变却故人心了罢。厉迟轩不想再看,他攥紧手里的大衣,轻声嘱咐陈稳:“开车。”
3
江南冲进家门,屋子里空空的,安安的小衣服还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她突然眼前一黑,扶着门框就瘫坐在门前。
“娘!”安安看见她回来欢喜地扑过来,却看见她抱着膝盖满脸泪痕,孩子吓住了,踟蹰地又唤了一声:“娘••••••你怎么了?”
江南猛地抬头,看见安安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眼泪突然就不住地掉,很快就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自从嫁给厉迟轩,就很少哭了,不是不难过,而是渐渐发现即使喊了,也不会有人心疼。那个人如此恨她入骨,她有时候逼得紧了也落过泪,然而他都是抱着手站在那里,眉目似刀,一寸一寸割得她体无完肤,他总是说:“你哭啊,大声点。”
安安依着她一直道歉保证自己不再乱跑了,她觉得筋疲力尽,站起身拉着安安进屋,孩子喝了药,睡得很香,缩在被子里只有小小的一点。
厉家人的个子都很高,这孩子却不怎么肯长,大概是吃的不怎么营养。但是头发又黑又硬,毛茸茸的一颗小脑袋,像极了厉迟轩。
那人自从结婚之后就性情大变,之前江南不懂,后来渐渐懂了,不再去触碰他的底线,不再提那桩令他们反目成仇的事。他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她就去端详他的头发,耳朵,和下颚的弧度,她想去碰一碰,可是从来不敢。
她打开床头的灯,灯光昏昏沉沉,江南坐着想了会,突然起身出了门。
她一路低着头走着,走出窄巷,果然路口停着一辆黑色洋车,陈稳靠着车门抽烟,白雾袅袅的,看见夜色中江南远远走来,他没想到她还会主动找来,这个女人果然对九哥的行事风格了如指掌,他忙灭了手里的烟道:“江小姐。”
江南淡淡地抬起头看着陈稳:“麻烦回去跟他说,我想通了。”
说罢逃也似的转身,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咬得牙都酸了,眼睛通红通红的,她想在心里骂上自己一千次一万次,然而都不能对着厉家人哭出来,她只是抱住自己,仿佛那是仅有的一点希望。
陈稳俯下身去,车窗一点点放下来,厉迟轩就坐在车里,他不知怎么就守在这街口一直没有离开,看着小商贩们挨个撤了摊,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看着夜色如水里寂静一片的街道,然后她出来,抱着手,依然是那副隐忍不发的神情,隔着一层茶色玻璃,她以为他不在,他怎么会做盯梢这种手下人的事呢,他突然紧张极了,仿佛听见自己胸膛里擂鼓一样地响。
窗外渐渐没有了蛙声,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觉的都四年了。
江南轻轻呵一口气,想起那个人仍然心口发紧。当年整个天津城都知道,江总司被人揭发贪污受贿,连同一家老小也要连坐,那时她还是个留洋的女学生,赶到父亲榻前时,江淳已经无力回天,只是两桩事他握着爱女的手交代下来,一是揭发他的人是恒通航运的少东家厉迟轩,他串通英国人将自己贪赃枉法的罪名坐实,另一桩他向江家提亲,要娶江南。
“阿南,你不要去恨爹,更不要恨他••••••”江南就伏在床前嚎啕大哭,她不明白,那个曾经站在门外听她读词,在树下亲吻她的俊朗少年,为什么要置江家于死地,既然江家已经倒台,他又来娶自己做什么。
江南闷闷地把头埋进臂弯里,喃喃道:“你说过会对我好的。”
窗外一片寂寥如水,长夜无声。
4
厉微微刚睡下没一会,就听见楼下有人砰砰捶门,接着是震天地上楼声,她捂着头心想准是九哥回来了,任他折腾一会自然就安静了,自从江南走后,他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然而仆人在外面轻声喊:“大小姐。”
厉微微懒得管,刚想发脾气,却听见外头传来孩子的哭声。她一脸惺忪地开门,听见楼上咚的一声巨响,接着小孩子的哭声更盛,厉微微吓了一跳,登时清醒了不少,她气势汹汹地跑上楼,陈稳站在走廊里,有些无奈地说:“九哥喝醉了。”
厉微微懒得多说,她推开门看见台灯摔在地上,琉璃灯罩碎了一地,厉迟轩大喇喇地仰倒在真丝大床上,床边站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厉微微猜也猜得到那小孩子准是安安,她去看过江南,看着她晨雾里站在十四桥下啃馒头,被风吹得鼻头红红的,只是没敢上前问问她,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毕竟当年自己帮着九哥把她赶出了厉家。
厉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那一地的狼藉,对佣人吩咐道:“带小少爷去洗洗睡了,这里我来收拾。”
厉迟轩这一觉睡得头疼欲裂,浑身难受,醒来看见自己胡乱卷在被子里,一只脚上皮鞋都没有脱,西服揉得皱皱的,一时间窗外的阳光太耀眼,他仿佛有些恍惚,不知道门口站着的人是谁。
他艰难的撑起身,眯着眼道:“••••••阿南?”
他还记得新婚那天他喝了烂醉,爬上楼来时已经半夜了,枕头和被褥都是喜庆的红色,她穿着白色睡衣,头发还湿湿地滴着水,看见他横在门口吓了一跳,神情慌乱地想折回浴室里去。
他却细细看着她的反应,一把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她委屈极了,抓着他的西服不住地用力,眼泪湿了大半张脸,埋在他的怀里嗡嗡地哭着,他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感觉到她在他怀里如同一只无助的白鸽,他瓮声瓮气地絮叨了好久,只有一句江南听得清楚,“我会对你好的。”
然而阳光渐渐将门外人的轮廓勾画清晰,厉微微一脸愠色,道:“阿南什么啊阿南,你丢不丢人。”
厉迟轩缓缓喝着厉微微送来的粥,以前他每次宿醉醒来都会喝江南熬的粥,也只有她会放些虾仁和青菜,新婚第二天的时候,她还欢天喜地给他熬了热气腾腾的一锅,就因为她喊了他一声“阿轩”,他就一把掀了那汤锅,白腾腾的全都浇在江南的小腿上,她顿时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地疼的都叫不出声来,他拎着她的长发把她从地板上拖起来,像是一头蚀骨的斗兽,咬着每一个字对江南说:“不准你这样叫我,你不配。”
她声音细细地,一声一声地轻吟着,呆呆地看着滚在墙角的汤锅,仿佛不认识那个东西似的。
他冷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从前的未婚妻,是你爸爸开枪打死的,江总警司,杀人放火都没人敢管,子弹从她后脑打进去,整张脸面目全非。你知道么,她生前漂亮得令人嫉妒。”
江南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自己不知不觉陷入了一张紧罗密织的大网,所有的一切,都张着血淋淋的巨口,等着她钻进来。腿上已经没有了知觉,她被厉迟轩死死制住,眼前一阵一阵地恍惚。这就对了,原来他揭发江家,他娶江南,都是这个目的。
他的手缓缓攀上她的脖颈,仿佛努力克制着不杀了她,厉迟轩低声凑到她汗津津的耳垂旁,异常温柔地说:“所以自打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娶你,因为你的命,是拿来赎罪的。”
一直后来,他都没有见过江南再露出那种表情,那种眼神,即使他把江淳逼死在狱中,把江南从厉家赶了出去,她都没有像那天那样哭过,大概绝望,一次就够了。
5
阳光细细密密地照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漂浮着。厉迟轩爬起来走到窗前,听见厉微微在身后道:“你还是把孩子要回来了?要回来你倒是管管啊,孩子哭了一夜,真不知道江南怎么舍得。”
“她总能想通,跟我斗,她有那个胆子么。”他偏头点了一支烟,侧脸是英气逼人的硬朗线条,眉毛那里皱皱的,总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那她提什么条件了?”
厉迟轩袅袅呼出一团烟雾,看着窗外冬日里耀眼的阳光,树影婆娑地。昨天那个人把熟睡的安安抱来他的办公室,不知道给孩子穿了多少层,她知道厉家什么都有,给安安带了东西估计也会被扔掉,索性都穿着。她低着头,头发软软地散在肩膀上,声音发颤:“我什么都不要,你对安安好就行。如果他哭,你就告诉他,妈妈下学了就来接他。”
他看了江南好一会,面无表情地说:“当然。”
厉微微倒是过意不去,连忙道:“那我今天去看看阿南。”
厉迟轩蓦地回头斩钉截铁道:“不准去!”
厉微微吓了一跳,恼道:“怎么就不准去?就准你去!就准你偷偷摸摸地躲在车里,你拍的那些照片,几日地叫人跟踪她,不要以为我都不知道。”
厉迟轩几步逼上来,扬起手掌使足了力气扇下去,厉微微被打的一个趔趄,几乎站不稳,抬起脸来眼泪汪汪,恨恨地喊了一声:“九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蹙了蹙眉,伸手想去拉这个从小被他呵护着长大的妹妹,却被厉微微一把推开,她怒不可遏:“厉迟轩,你就是个疯子,你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还总觉得人家欠着你,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才会帮着你,让江南身败名裂,好让你有说辞赶她走!她哪里碍着你了,你带女人回来,她还不是一样不敢进门,站在院子里淋了一夜的雨。我知道你恨,可你不要忘了,江淳是被你害死的!”
他发怒到了极点反而无比冷静,道:“她活该,阿慈死的时候,我儿子在她肚子里才三个月,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他,这两条人命,她江南这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起!”
他突然想起她那黑发,拿在手里也是绸缎一般,刘海碎碎地,总是她低着头的样子,都不像是真实的。
江南嫁给他的时候,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厉家上下都不待见她,尤其是厉迟轩,她退了学,守在大宅里当这个旧式少奶奶,眉目间也少了活泼的神采。哪怕他夜夜笙歌,四处风流,她也总是一声不吭,什么时候他醒来,床头总放着虾仁粥。
家里的佣人都懂得她的身份,也对厉迟轩那个早亡的未婚妻缄口不提,她的娘家早就被抄了个干净,除了这里她哪都去不了,江淳死在牢狱里的消息传来,她也只是站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一遍一遍地背那首欧阳修的《生查子》,一个背影冷清得谁都靠不过来。
那本词集,都被她翻烂了,有一次他半夜才回来,唱片机里缓缓放着那一段昆曲,听着像是《桃花扇》,她窝在沙发里睡着了,手里还抱着本词集。
他觉得好笑,都什么时候了,还看这种旧时虚文,听这种淫淫艳艳的唱词。
然而他碰她,每次也都吩咐她喝药,只有一次江南忘记了,一个多月了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天黑了又一个人找回来,全然不知他找了她一整天,餐桌都砸了,下人们战战兢兢不敢上前,连厉微微都抱着手不说话。他黑着一张雷公脸坐在书房里,冷冷地看着她,她声如蚊蚋:“我怀孕了。”
厉迟轩气得发抖,二话不说摔了文件,几步上前攥住她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拉,突然抬起膝盖用力顶向她的小腹。江南吃痛,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下来,整个人向下坠去。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痛楚,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掏去了,撕心裂肺地疼着又喊不出声来。
最后他都怔住了,脚下的人蜷缩在一起,血黏黏地淌了一地,他耳朵里嗡嗡地轰鸣着,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见惊慌失措的一群下人涌进来,把人弄了出去,厉微微冲着他大声骂着什么,他盯着地摊上紫红紫红的血,淋淋沥沥蜿蜒到门口,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脑海里都是阿慈,和那个被烧死的三个月大的孩子,没有人知道看见心爱的人面目全非地死去是什么滋味,没有人知道他在被烧毁的仓库里捡到一截烧残的小鞋子是什么滋味,他知道是江淳蓄意杀人又纵火毁尸灭迹的时候,发誓要报仇。
6
他去天津大学找她,那个秋意正浓的小路,爬满爬山虎的教学楼静静地立在黄昏中,少女站在窗口,长发黑裙,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家里都岌岌可危了,她还不谙世事地在大学里朗诵诗词。他闲闲地说:“我姓厉,江总警司跟你提过我么。”
她站在阳光底下,将手里的一书本卷来卷曲,一团天真的样子,像是从瓷白的皮肤里晕出来的绯红,她看着那个眉深目长的男子,半晌才想起来,厉迟轩,那个提亲的人。
然而江淳最后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因为江家倒台,一家老小都保不住了,江南嫁给厉迟轩,总归能保住一条命。
厉微微提醒道:“那她可就是你的妻子,厉家的太太了。”
他嘴角动了动:“我的妻子,只有阿慈一个人。”
后来他也做到了,很多时候他都是真心的,在梧桐树下的那个绵长的法式深吻是真的,结婚那天拥着湿淋淋的她不想松开是真的,后来掐着她内心滔天的杀意也是真的,抬起脚来顶向她的小腹时几乎没有思考。
那天他在血渍中站了会,厉微微冲上来扇了他一巴掌,他突然回过神来,拼命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冷静地反驳:“她不配有我的孩子。”
手术的时候走廊里冷清得闪着灯,厉家人一个都不在,从头到尾都是医生护士在忙着。她住了一个月才回来,眼底都是张皇的神色,再也不肯回主卧,成天在偌大的宅子里,如同一缕幽魂。他却渐渐觉得厌烦了,看够了她大病初愈的样子,总是恹恹的,他站在远远的窗台上,看着她在晦暗的光影里默默地背着那一段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厉迟轩突然感觉那个背影像极了在窗台背台词的那个阿南,所有的光晕都拢在她周身,出奇的安静温暖,他的理智就被融化在那个背影里,他走上前去抱住她,鼻息深深埋进她的发里,突然就觉得很想念那个单纯清朗的小姑娘。
这不对,厉迟轩只能爱着阿慈,他的怜悯依恋只能属于阿慈。他乱极了,开始带着各种女人回来,胡乱的在他们的卧房里睡到第二天中午,江南渐渐不再说什么了,眼神依然清朗,嘴唇弯弯地,仿佛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原谅。
最后厉迟轩的私人医生为她体检,说江南再次怀了孕,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几近崩溃。她眼神惊愕的望向那个站在阴影里的男人,哭着说:“我没有,这怎么可能,我真的没有。”
然而他不听,冲上来把她从被子里拎出来摔在镜子上,整个人都发疯了,戾气冲天地把她从破碎一地的玻璃渣子里拖过来,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江南,你好大的胆子,我厉迟轩玩够了,你就耐不住了是吧?”
然而她一直哭着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他突然累极了,从阿慈走后,他就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死过一次的,他千方百计地搜罗江淳的罪证,又买通英国人,逼得江家走投无路,把江南送来他身边。他看着她在他手里一点点地毁掉,却窒息般的难过。
后来江南就走了,她走了和她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她那年只有二十岁。
厉微微脸上慢慢缓和了下来:“当初我就知道,九哥你叱咤一生,却会毁在一个女人手里,不是阿慈,而是江南,你自打找到了她,哪次不是喝的丢了魂似的回来,你不在意她,你不在意她你干嘛留着那件大衣,干嘛锁着那本宋词,你还听《桃花扇》,你整个人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你就是喜欢她,你喜欢得发疯,你喜欢得自己都害怕,你不停地折磨她,你就是怕自己忘了阿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让江南生不如死,你自己就痛快了么,你还不是一样生不如死!你当初以为阿南怀了不知道谁的孩子,其实那是我让付医生故意说的,你不是嫌她赖在厉家不走么,我受够了你们互相折磨,闹得鸡犬难安。九哥你怪不着谁,那是你活该!”
她转身昂首走了出去,把门狠狠一甩,发出震天的一声“砰!”
周围一切都静了下来,想起那天她抓着自己的手,哭得嘶哑,拼命扯着他的裤脚,泪光盈盈的双眼,他这一生都忘不了。他突然觉得脸上凉凉的,抬手摸上去满是水泽。
7
他的黑色汽车轰的冲出院门去,他在几近黄昏的光芒里冲着十四桥疾驰而去。旁边都是一闪而过的街景,电车哐当哐当地驶过,拉黄包车的马夫穿梭在老式的筒子楼间,阳光温润地,缓慢的照耀着这个天津城边的小镇。
他远远看见江南,那个素衣黑发的少女,在幽幽地街灯里,缓缓地抬起头来良久地看着他,发丝软软地荡在风里,像一只漂浮在湖面的水雾里的黑色的燕子。
他只想追过去街拉住那个身影,仿佛多年以前一样,他想告诉她,每次夜里她在他背后轻轻地呼吸,他都多想转过身来抱住她。
然而他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一声急促的汽笛声响过之后,整个世界都是鲜红的颜色。
侯方域再见到李香君时,那都是十年光景之后,他不知道,李香君在强权逼迫下一头撞在地上,血染题扇的决绝,杨龙友摘花汁点燃在扇面上,形成了栩栩如生的桃花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的脸贴在粘稠的血里,他这一生,看见过太多的鲜血,所以看见自己的,他反倒安静如斯,他只是感觉人来人往,那个失声痛哭的阿南冲自己跑来的姿势,黑发在晚风里烈烈扬起,泪光闪动的双眼,纤细瓷白的皓腕,在落日余晖里,仿若油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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