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阿莱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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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西湖边的石拱桥上,我先站着,又坐下,朝孟先生示意,最好能拍下背景山上那座塔。
孟先生说,想怎么拍都依你,你摆姿势就行。
自拍我都没什么羞耻心,被人拍就更没有了。
我慌乱地找镜头,用200度散光镜片后的眼睛找镜头,单身男人浑浊的眼睛,内双。
给我做面部护理的探探姑娘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给我清洁眼睛,浸了卸妆液的卫生棉擦拭化妆品残渣,挑出沾在眼球上的睫毛,此前的工序我不记得,通常往护理床上一躺,就睡得特别香,像刚从蹲守三天三夜的战壕里下线。
睁眼,调取景框,调焦距,打光,看见探探姑娘俯身的口罩。
睁眼,调取景框,调焦距,打光,孟先生民族风的针织围巾。游人稀拉。霾锁西湖。
怎么照片是横的?
我喜欢横着拍照,不要叫我竖着拍,我会拒绝。
你爱怎么拍怎么拍。
到处是霾,杭州糟透了,孟先生说。
你不能这么说你的家乡,这不厚道,尤其对有一大笔拆迁补偿款的杭州人来说。
还是成都好,年后我要就去成都,机票都订好了。孟先生说。
(二)
机场巴士坐到城站,再打车到中山路和西湖路的立交桥下,起步价,别绕弯儿。
一下飞机就收到孟先生的短信,连接四五条。到了吗。到哪了。下飞机了吗。
的士都不想载客去南宋御街的,三轮车司机说,我载你,15块,没贵到你。
我问的士起步价多少,他说11块,我一核计,多几块没问题,哪个出远门不多花几块钱。
杭州没下雪,南宋御街也没下,此行并没有在杭州看雪的预期,天气预报是3度,跟长沙一样。
我到了南宋御街的牌坊这,我发信息。
那你先去找酒店,我过几分钟就到,天气冷,等几分钟冷,他回信息。
网上订的是哪个一二线城市都有的连锁酒店,室内风格别无二致,灰褐色的壁纸,惨白的吸顶大灯,床头灯,卫浴灯,没有浴霸。白色的灯光不适合谈感情。
白色让人更注重技巧。
(三)
西湖气色恹恹,这跟一个游客设想的出入有点大。
我设想中西湖的样子,也是夕阳晚照,微波荡漾,四散浪漫的因子。但并不遗憾。
你应该春天或者秋天来,孟先生抱歉地说,没有提前给到出行建议而自责的口吻。
很显然这是我一生无数个冲动决定中的一个而已。成为少数看到西湖冬天的游客,不算遗憾。
不过春天来西湖我未必能陪你,湖边上柳树多,我对柳絮过敏,孟先生说。
他抽了抽鼻子,他有过敏性鼻炎。杭州的空气质量变差,他的鼻炎一直发作。
还是成都好,年后我要就去成都,机票都订好了。孟先生说。
他走路有点快,我跟上去捥住他手臂,他并没有挣脱。不是众目睽睽,但至少没有挣脱,连微弱的挣扎也没有。这令我快乐。
我们计划沿着西湖转一圈,以散步的心境,不赶时间,不设定目标,万一走不下去,随时可以改变路线。
作为游客,这个计划相当称心,奇怪的是孟先生在西湖边的吴山上长大,风这么寒,湖这么大,湖岸六大公园的排场,还有兴趣陪游。
你不介意陪我走?我忐忑。去成都之前有大把时间,惟一可以大把浪费的就是时间。我释然。
(四)
酒店的电视我调试了半天也没打开,我物理很差,我以为并没差到连接不上电视节目的地步。
孟先生敲门,电视还是没开。
他进了门,我说我在弄电视,如果他也打不开,气氛会很尴尬,我没向他求助。
房间里至少需要一点背景乐,我继续疏通电视线路。
我还可以向酒店求助,但我不希望酒店方目击到两个男人的现场,哪怕他们见惯不惯。内心暗暗猜想也不行。我继续疏通电视线路。
其实不开电视也没关系,孟先生说。
家里来客人,电视会制造热闹。吃饭开电视,电视会制造话题。但是SHANG床不需要热闹或者话题,酒店的隔音效果不坏。我没听见隔壁的谈话声,电视声,JIAO床声。半夜12点本来是个JIAO床频发的合理时段。
我们可以一心一意干点别的事,孟先生说。
对,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心照不宣。我一把搂过他。
(五)
西湖是一个不规则圆,所以沿西湖走,可以一直走一直走,无穷无尽,走一辈子。
有的人一辈子都穷尽于西湖,跳广场舞,打太极,唱越剧,包括喜欢老男人的老男人,孟先生说。
他们习惯了杭州市侩的闲散,还有这里的坏空气,孟先生接着说,但走过成都,走过拉萨,你会更容易犯鼻炎。
我以为他在使用拉萨这个词时会附加布尔乔亚式修饰,普鲁斯特的公路,安妮宝贝时刻忧伤的姿态,以及灰色与蓝色的对撞。
我以为他会对比高原与丘陵的睛空反差,他会诅咒他所享受的,歌颂他所坐视不理的。
我以为他会滔滔不绝地狂躁,眉飞色舞地控诉,然后继续过着平庸的日子,不作任何改变。
还是成都好,年后我要就去成都,机票都订好了。孟先生只是说。
你为什么会执迷于成都?因为骑行过川藏线的缘故?
其实我还有内心戏:他在川藏线上结识了一个优秀的男伴,他们一路相扶相携长达一个月,缔结了一份稳固的感情,达成一种精神层面的契约,他们不会彼此背叛,他们相约扎根成都,他们至死不渝。
不全是那段骑行的经历,我就是喜欢上了成都。他不作过多解释。
(六)
房间的灯哪个是开的,哪个是关的,记忆是模糊的。
他先解开我的衣服,还是我先解他的,还是各自脱各自的,记忆是模糊的。
上床之间的洗YU环节到底有多长,一个等另一个时的空档有多寂寞,是没有度量衡的。
失准的,忽略的,清晰的,在一件美妙的ROU体之前,都是没有说服力的。
人们最擅长给一次ROU欲事件寻找蹩脚的高尚理由,但孟先生没找理由,我也没找理由。他们不花力气在一次性的实践中作方法论探索,却有精力在一次关于性的谈话中遮遮掩掩。
我和孟先生是一路人。
我们像皮肤科专家一样认真地触验对方的质地、体温、敏感度,还有气味。
腰下的枕头还需垫高一分。
臀部离床沿一寸更佳。
腿再抬高三寸,双手可以紧抓脚踝。
拍照留念时务必将腹肌收入镜头,切忌不关闪光灯及手机音量。
孟先生身体的皮肤比脸部更白,但脸部的“高原红”有一种激情的助效。舌头在对方口腔内壁转一圈,再转一圈。柔软的舌苔,湿滑的黏液,就像一堆感情浓烈的形容词,滚动在郭敬明的小说里。
为了迎合镜头,还会使用一种浮夸的力度把PI GU撅得更高一点。
换个姿势。
(七)
如果变成老男人,你就是广场舞,太极拳,弹词班里的一员,我指向一个精瘦的老头,他就是你的未来。
人老了,精力有限,广场舞,太极拳,弹词班算是节能型ROU TI使用方式,当然可以有。
我们穿过本地老年人活动区域。
也许你会开发一些新型老年人娱乐项目?
不会,我是守旧派,也不算站在聪明人的队列,如果发生一场类似纳粹的种族清洗,我不会是摆脱“路西法效应”的一个。
“路西法效应”是最近被广为讨论的一个词,说明人性内在摆脱权力框架束缚的无力感。
如果被设定为强权一方,我可没有清醒的判断力,孟先生说。
我们进入年轻人活动的区域。
我们看见一群人在围观松鼠。
这些松鼠是放养的?晚上也在?不会被人捉走?
不可以是放养的?晚上在也很正常。人们捉走松鼠有什么用。
孟先生认为西湖边的存在都是理应如此,不需要解释。似乎这座城市发展到了智力和管理的饱和状,上升空间不大。再哪样,又能哪样?
我们进入西湖天地。
我们在星巴克喝咖啡,喝全世界一样口味的咖啡,通过加奶和加糖体现个性。
我们看见“一朵一果”。
也许女的叫朵朵,男的叫果果,情侣档开店就叫“一朵一果”。
这样取名也太懒了。
还是成都好,年后我要就去成都,机票都订好了。孟先生说。
(八)
用SHE TOU舔 RU头时起先可以试探式地舔,轻舔,注意力道,如果对方无动于衷,可以适度啮噬,由轻及重,后一种对方仍旧无动于衷,可见RU头是他的钝感区。
RU 头是孟先生的敏感区。10级量级表中力度指数为6。
噬舔腹部及腹股沟时对方扭动身体并发出轻微呻吟,那这一区域也是敏感区。
腹部不是孟先生的敏感区。但我很喜欢他腹部的腹肌格局,上下滑舔明显的凹凸感,阶梯感,刺激肾上腺素分泌,让我的身体紧绷有力。
有的人GANG 部、会 YIN地带是敏感区,我对这一区域的探索全无兴致。
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孟先生的敏感区。
孟先生很瘦,把他翻过来时,就像翻一个煎鸡蛋一样简单,这可以让身体的能量用在对的地方。
我接下来开始测试他背部的敏感区,从颈部沿脊椎直到臀部。
这条沿线不像丝绸之路一样艰难,更像长杭高铁,迅速而便捷,如果非说是海航HU7224也行,这条线路机票年前低至39块,加上燃油保险费才100多,绝对物超所值。
孟先生对背部这条路线不置可否。
也许孟先生更乐意我在他的颈部下功夫,这时候他可以转过头并伸出SHE 头。
换个姿势。
(九)
我不喜欢杭州的男孩,说话糯甜的口音几乎让人终止HE 尔蒙释放。
我们走过断桥。拍照。再拍一张。
可你自己就是杭州人,你想说自己是杭州男孩中的异数,你的灵魂是西北汉子?
我们走过苏小小墓。拍照。敬礼。再拍一张。
还是成都好,年后我要就去成都,机票都订好了。孟先生说。
我们走过雷锋塔。拍照。找洗手间。没找到洗手间。再拍一张。
你用杭州话说一句“西湖好美啊”给我听。
“西湖毛漂亮哩。”
果然娘娘腔,你还是别说杭州话,这样不看你时可以设想你是彪悍的西北汉子。
孟先生要带我去看三四十公斤的锦鲤。
小岛有一个被围起来的池里,里边的锦鲤都是三四公斤一条,不是我们刚才看到的小锦鲤,大的都快成精了。刚才那些小锦鲤,小得太好笑了。
我们在岛上绕来绕去也没找到,他再努力带我找了找,还是没找到,没事,我可以假装看过了,那些小锦鲤的扩大版,我都看过了。
过去的一秒就是幻象,而幻象可以修改的。连历史都可以篡改,幻象当然可以改。回到长沙我跟人说我在西湖看了三四十公斤的大锦鲤,大概也没人会质疑。
反正看过大锦鲤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不看也没关系。我安慰他。
但你从成都骑车骑到拉萨就不一样,人们会让你谈细节,讲故事,讲不出细节和故事,就容易出破绽,讲得出细节和故事,更容易出破绽,因为人们会去考证,一旦这条叙事链条哪一环不够严丝合缝,这个骑行的故事就完蛋了。
你跟我讲的有关骑行的故事,我挑不出一点破绽。我安慰他。
骗自己跟骗别人不一样,我不拒绝骗别人,只要别人高兴,但我做不到骗自己。此刻我想问他什么星座。但我没问。
他说这句话时有一种性感的意味,这一瞬让我的心酥麻了一下,像一股电流,或者蜜流,让我有种恐慌感。这样我更不能问他星座。
问完之后人们通常会对位星座合不合。这个联想让我倍感失败。
一种失恋的挫败。我不能马上去想星座合不合的问题,这是个错误,想法本身的错误。
(十)
有一刻我和他身体的距离是-18CM,他的KUO YUE 肌扩张约直径6.5CM的圆。
有一刻他和我身体的距离是-18.5CM,我的KUO YUE 肌扩张约直径6CM的圆。
有一刻他坐着,我躺着。
有一刻我坐着,他躺着。
有一刻我抓着他的肩膀,脚悬空,重心落在他的臀部。
有一刻他抓着我的肩膀,脚悬空,重心落在我的臀部。
有一刻他对我说,累不累,要不再歇一会儿。
有一刻我对他说,累不累,要不再歇一会儿。
我们身体接触的所有皮肤距离是0,并没有哪一寸皮肤是例外。
我们在对方作功的时候都会及时把毛巾递上,一边挥汗如雨。我们忘记了物理公式,忘记了地心引力。
不,我们是高中物理课上演示能量守恒的两只悬空的小球,这一只停住,另一只飞起来。
我们是一家米其林五星餐饮的常客,连续一个月点同一道菜。
我们是对方的宠物,抛出一个小球,就屁颠屁颠地衔回来。
我们是彼此去拉萨转山走过的那条路,一气呵成,消除此一世罪孽,消除了九世罪孽,因为马年还没过完。
换个姿势。
(十一)
当我和孟先生回到西湖边拍第一张照的地方,我告诉他我妈妈也在这个位置拍过,相同的湖面,后面是淡淡的山,山上有塔。
她当时穿一件白色的棉袄,脸上是灿烂但不自然的笑,露出上下两排整齐的牙齿。她说有人说她露出牙齿笑最好看。她穿黑色的裤袜。
背后的西湖同样天气不怎么样,但肯定不是现在的雾霾。
我之所以清晰地记得那张照片,是我闻到了一种异常的味道。从她身上闻到前所未见的陶醉,不自然,但是陶醉,这不冲突。
五六岁时我是双鱼座,现在我快三十岁,还是双鱼座。所以直觉特别准。
后来老妈告诉我,许多年前的杭州,是老妈的一场艳遇。
一个有夫之妇,私奔到一个有妇之夫的城市。他是这座城市的国王,至少在她的心目中是这样。
她的那位国王我认识,不怎么样,也许符合一位少妇的审美,但我认为不怎么样。这和他的身份无关,他对我并不构成威胁。
我没跟孟先生说的是,他拍下照片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了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全部的宇宙,时间和空间,历史和未来,被浓缩我和他所构筑的“阿莱夫”之中。
这个阿莱夫,我看见了我的爱情,他的爱情,我老妈的爱情。《白蛇传》里的爱情。还有“欲把西湖比西子”的诗句。他在川藏线上每天的200公里。他们走过黑暗隧道时对抢劫的恐惧,和手电筒的光。横着拍照。“一朵一果”。阿莱夫容纳了我和他的所有,斥拒了其他。
这些我都没说。
还是成都好,年后我要就去成都,机票都订好了。孟先生说。
(十二)
那天晚上我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DNA。
那天早上他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了DNA。
和其他人的DNA混在一起。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切都早已容纳在了那一刻的阿莱夫之中,一个夜晚,一个白天,那24小时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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