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baret on Broadway with Emma Stone (and Others) Repo
1月24日下午2点,我去二刷了Emma Stone主演的Cabaret。除了她和饰演Fraulein Kost的Hani Furstenberg,其他人都是百老汇原卡,比如饰演Emcee的Alan Cumming,饰演Fraulein Schneider的Linda Emond与饰演Herr Schultz的Danny Burstein。看完后,我认为鉴于新卡司给这部老戏带来的新风格,必须写一篇repo来纪念这次欣赏过程。
其实在此之前,我看过Emma Stone的Sally Bowles。当时是感恩节之前,Emma Stone刚刚接演这一角色。我在那时就很喜欢她的Sally Bowles,可是亦认为她有值得打磨改进的地方。这次一看,她进步了不少。
我个人认为,Sally Bowles和Mama Rose、Mrs Lovett并列,属于百老汇原创女性角色中写得最血肉丰满的。因此,这三个角色造就了很多优秀音乐剧女演员,比如98年版Cabaret中Sally Bowles原卡Natasha Richardson(红颜薄命!),更不用说舞台传奇Ethel Merman和Angela Lansbury了。同时,这样有考验性的角色也试出了很多女演员的局限性。远的不说,就是Stone的前任Michelle Williams,她的Sally Bowles确实有一些粉丝,可也让不少像我这样的本剧资深观众大摇其头。
说回Emma Stone。在第一次看她的Sally Bowles之前,我刚刚看了她出演的电影Birdman。从她的电影作品里,我感觉到她极强的表演个性,可是总体而言,她还不算是演技派。
首先是她上场,被Emcee在Willkomme里压轴介绍时,比起Michelle Williams的搔首弄姿,她很御姐地扫视着大家,手上夹着一支烟,然后吸了一口,气场很强。这奠定了她塑造这个人物的风格基调——a tough party girl with show biz dream, yet without daddy's money。接下来,她几乎时时烟不离手。她的表演,处处有那种欧陆下层酒吧小歌女的fierce,比如在Don't Tell Mama中,那句“You bet I will keep it”里,在“bet”上加了重音,还用手击打了一下大腿。接着,当Max炒她鱿鱼后那段Mein Herr的表演里,她那种恶狠狠的劲头,正是她对自己前一分钟遭遇的反应。上台前对着不熟悉的Cliff不能发作,便在台上好好表达。Mein Herr里有一句“It was a fine affair, but it is over”,当”over“话音刚落,她便把手上那支烟掷到地上,狠狠踩灭,就像碾压抛弃她的直男一样。我非常喜欢她对这两段歌舞的处理。很多以前的Sally Bowles,都注重Cabaret这首theme song的情感演绎,殊不知其实Don't Tell Mama和Mein Herr也不单纯是展现Sally气质和魅力的表演,而是很值得加上人物情感的。
现在想重点说说Sally Bowles这个人物的戏眼——Maybe This Time。这首歌体现了人物的基调和另一面:Sally这个小歌女内心最朴素、最纯真的向往,以及她过往情史带给她的不安全感。她其实并不像自己人前(尤其是对Cliff)表现得那样随便、没有长性。遇人不淑也好,自己不靠谱也罢,她之前一段段失败的爱情事实上已经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可她依然渴望一段有安全感、能开花结果的爱情。Emma Stone刚开始那句“maybe this time, I'll be lucky; maybe this time, he'll stay”,一反之前在台上表演时的自信张扬,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可见出于之前屡战屡败的记录,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这次那个人真的来了吗?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强,让我作为观众,非常强烈地感受到她对爱的渴望,以及抓住这次机会的决心。结合之后她忍痛主动离开Cliff的结局,愈发令人感到心碎。最后那句“It's gonna happen, happen sometime, maybe this time, maybe this time I'll win”,Emma Stone收得特别好。在之前渐强的唱之后,她突然一下子轻下去,静下来,乐队停止了伴奏,全场只留下这一支弱弱的女声,不能再纯洁,也不能再令人心疼了。其实Sally本质上是有非常纯洁的一面的。这首歌体现她的vulnerability足够,我认为Emma Stone唱好了这首歌就已经把人物这个侧面表演出来了,不需要像Michelle Williams那样,不断对着观众刷角色的脆弱感,让我觉得有点腻烦。另外,这首歌一方面体现了Sally Bowles内心脆弱感伤的一面,一方面也让观众理解,即使她内心伤痕累累,她也依然喜欢嘻嘻哈哈面对外界。这是人物塑造上,非常重要的一个伏笔。
其后剧本开始展开Fraulein Schneider和Herr Schultz的爱情悲剧故事线,于是Sally Bowles的表演暂告一段落。可也正是当中年爱情线结束时,Emma Stone的表现才开始真正触动我的心灵。Fraulein Schneider对Sally和Cliff宣布取消婚约,退还他们赠送的订婚礼物时,不同于表情懵懂、嬉皮笑脸的Michelle Williams,Emma Stone先是满面伤痛同情地拥抱了Fraulein Schneider,然后对Cliff开玩笑说Schneider说不定就像上次让我住进来一样,我跟她negotiate一下就好了,然后Cliff因为觉得Sally不懂事而生气。Williams版的Sally,我觉得确实不懂事,让我一直有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感觉。当然作为塑造Sally Bowles的演员,这样选择也可以,只是我觉得Sally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阅历丰富的下层歌女,情商太低也说不通。而Stone这么伤感的一个拥抱,让我觉得她是真的理解Fraulein Schneider的处境的,甚至比Cliff更理解这些人情。比起理想主义的Cliff,她虽然也为一对有情人因为外界巨大压力选择分手而感到心痛,却也是很尊重、甚至有那么点支持Fraulein Schneider的选择。她之后的玩笑,是面对无力的现实,习惯性的自我保护,否则她早就绝望而死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在感情上历经风霜,却依然嘻嘻哈哈跟人调情的原因。虽然表面上看,这对情侣里,Cliff是比较靠谱的照顾人的一方,可是实际上Sally才是更成熟更练达的那个,一直是她在迁就Cliff。看到Michelle Williams版的Sally,我一直有替Cliff把她教训一番的冲动;而看到Emma Stone版的Sally,我对她的喜爱与同情,不亚于Fraulein Schneider。
之后她与Cliff的争执也是情理之中。她的经历比Cliff厚重得多,她的心智比Cliff成熟得多。她知道自己的才华有限,也只能在下层酒吧卖唱,留在柏林估计没什么前途。这是她内心有点不敢触碰的自知之明,因为在歌厅自我麻痹是很快乐的,她不想放弃自己仅有的那点卑微、可怜、脆弱的快乐。跟Cliff去传统保守的美国,没有工作没有娱乐,靠Cliff母亲接济为生对她这样的女孩而言简直是慢性自杀。而柏林那种末世狂欢的气氛与她的心境耦合,毕竟现实通常是冰冷的,除了纵酒欢歌,何以取暖呢?Cliff若是自己的一世真爱,那么她为之放弃她末世狂欢式的生活也就罢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曾考虑过留下孩子,与Cliff成为繁华都市里一对洗净铅华的伴侣。可是她知道,Cliff与她根本不是一路人。为了一个对她有好感的人抛弃自己的生活远走美国,总有一天双方都会后悔,成为一对怨偶。她不敢正视内心深处对自己才华的自卑,所以她对自己职业未来的认识其实是有点不愿接受的;她不敢正视内心深处对自己爱情运的自卑,所以她对自己与Cliff并不合适的问题也有点不愿接受。可是,当她最终下定决心,拥抱自己可能没有事业也没有普通女孩的安定生活的现实时,就唱出了这首“Cabaret”。她的开头比起Natasha Richardson之后大多数Sally,没有马上开启messy模式,反而非常轻松,非常欢快,非常热情。首先,毕竟她还是在台上唱歌,不是独白抒情,她一开始还是个努力活跃气氛的歌女。其次,她本人面对再大的伤痛,也习惯于通过纵情欢笑而埋葬悲哀与恐惧。她在“she was the happiest corpse”之后顿了一顿,然后再唱“I've ever seen”。这是个非常聪明的处理。因为这段Elsie的故事,其实是她的过往对她黑暗内心的映射。她潜意识里,早就相信自己会是歌里Elsie的命运。真的唱出来,自然更加有chilly的感觉。在这句唱词之后那段“What good is sitting alone in your room? Come hear the music play”,用了那种似鬼呓般的、极轻却极有诱惑力的声音,仿佛Elsie在对她,对大家说话,劝大家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来自幽冥的声音,把整个haunting的气氛推到了高潮。顺便吐槽一下美国观众的品味。在上述那个停顿时,下面居然有人笑——我彻底理解了面对Michelle Williams版Sally时Cliff的心情。还有很多观众在网上发帖说,Emma Stone这个停顿,是不是因为她忘词了。最后,她还是学了Natasha Richardson那个signature处理,情绪失控后声嘶力竭地呐喊,最后难以自持拨倒话筒,就像无法支撑自己一样。我在感恩节前第一次看Emma Stone时,她没有这样处理。其实我喜欢Natasha Richardson的处理方式,可是这是建立在她的Sally属于vulnerable型的基础上的。而Emma Stone的Sally是tough型,可以不用因为珠玉在前,就非要照搬。当然,她这么演绎,道理上而言也是make sense的,毕竟Sally内心有脆弱的一面,尤其是唱这段末世狂欢的悲歌时,即使她早已无数次上台唱过这首歌,想到她之前的遭遇,她的防卫瞬间土崩瓦解也未尝不可能。
Emma Stone在最后一幕非常完美,感觉是个聪明的女孩强忍痛苦,做了个理性选择。尤其是那句对Cliff告别的话:“Dedicate your book to me”,念得让我心碎。反而是Cliff,同样的演员,面对不一样的Sally,让我有不同的感觉。面对Emma Stone,Cliff是个幼稚又bossy的渣男,自我中心,不会倾听Sally的想法。而面对Michelle Williams,Cliff像个父亲一般的情人,一直在纵容和教导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女儿,可惜孺子不可教也。我之前黑Michelle Williams的英音奇烂无比,可是有人在网上评论说,这可能是她故意的选择。她的Sally就是喜欢在生活中玩角色扮演的phony,可是遇到Cliff时真情流露了。我认为,这么解释倒是说得通,不过如果她在告别一幕的这句话,把她的假冒伪劣英音去掉,那就更说得通了。说到英音,其实Emma Stone的发音学得不错,可是一说话,那个语速和腔调,一看就是个美国人,还是21世纪美国人。
她在Cabaret的服装和造型被William Ivey Long重新设计过。Michelle Williams的Sally是金发,她的是红发,脖子上还系着黑色的结;在Don't Tell Mama里,她的头饰上加了个粉红色蝴蝶结,外面披了件粉红色丝绸小披肩;在Mein Herr里,她的服装是军装风的黑色皮大衣,里面衬着黑色蕾丝,头上斜戴黑色军帽。她的造型确实也非常有人物,体现了她很酷很fierce的风格。
总之,Emma Stone版的Sally是个fighter。虽然她谜一样的外表下,是个纯洁的姑娘,可是她已历经千帆,绝对不傻不天真,比知识分子Cliff更理性,更明智。如果说Michelle Williams版Sally是Follies中的Sally Plumber的话,那么Emma Stone版Sally是Phyllis Stone。看了Michelle Williams版的Sally,我觉得她可能不久就会被命运的巨轮碾碎;看了Emma Stone版的Sally,我觉得她会闯过越来越大的难关,可能不会富有、安定、幸福,但很可能聪明智慧、长命百岁。这就是为什么我钦佩Cabaret剧本的原因:一千个人演Sally,可以有一千个Sally,就像演哈姆雷特一样。有人说Emma Stone不如Michelle Williams唱得好,这我听不懂。我认为Sally的设定就不是个有才华的艺术家。与其说这个角色是个唱功的挑战,不如说是个演技的挑战。
除了Emma Stone,其他卡司在1月24日日场表现都上佳。Linda Emond刚开始的那段So What,不同于之前从头唱到尾,这次有点唱念结合。毕竟她是话剧出身,何况我也一向不是很在乎演员的唱功,只要嗓音里有内容,而且别大走音就行。她之后收到菠萝这个定情信物,与Herr Schultz跳舞时,一个下腰,突然又尴尬地急速收住,这个人物塑造小细节非常赞。这表示其实Fraulein Schneider已经被感动,有点把持不住;可她又是高贵出身、非常正派的老式女人,所以觉得不对,马上“悬崖勒马”。还有最后直击人心的What Would You Do唱完时,她真的是眼中含泪的。可是唱完那段对白,她的表演马上又能收住,还比之前更稳了些。她演了那么多场,依然保持refreshment,还能对情感有足够的控制力,坚决不洒狗血搏出位,很值得敬佩。还有Danny Burstein,感恩节之前那一场他在台上的风格有点调皮,我还跟葵约开玩笑说他和Linda Emond都知道观众不是来看他们的,就干脆每天来玩了。这次我感觉,Burstein的Herr Schultz追求Fraulein Schneider时,又开始小心翼翼,对她非常尊重了。不过我依然觉得,其实Herr Schultz也非Fraulein Schneider的良配。当然,这不是Danny Burstein的问题。我这么说,其实是夸奖剧本的现实主义。实际上,一世真爱难求,可是即使这个人出现了,未必真的是你的一世依靠。至少,Fraulein Schneider与Herr Schultz这一对真爱,没有走到底。Alan Cumming依然那么控场。我认为他不如Joel Grey有深度,可是他的表演是颠覆性的。在此之前,没有人敢这么演,而且这么演的舞台效果出奇好;在此之后,大家都学Alan Cumming的演法,可是这个演法最适合的,还是Alan Cumming。其实Emcee一直在楼上俯视着楼下的故事。这样一个代表命运的角色,气场应该是慑人的。可是我还是一直被楼下的表演吸引,除了Alan Cumming开口说话或唱歌,其余时间,我真的到五刷才发现他的存在。表演上某些元素,不是只有天才或者努力就行的。不说Joel Grey,Alan Cumming比起德语音乐剧Elisabeth中扮演死神的Uwe Kroger,也是高下立见。Bill Heck很靠谱,可是这个角色比起那四个光芒四射的主要人物,实在没什么发挥余地。而饰演Ernst Ludwig的Aaron Krohn,也是个很有心的演员。Krohn没有把这个角色脸谱化,塑造成一个标准的恶棍。他更像是个被poisoned的普通人,有很多好的天性。他对Cliff的热情款待,当然是因为有求于Cliff,却也是其淳朴好客友好的流露。哪怕Cliff对他发火,他也一直是好言解释,没有粗暴动怒。最后他把Cliff打了一顿,也是因为Cliff的袭击而还手,外加还有女士在场,显示英雄气概的心理作用。
最让我惊喜的是饰演Fraulein Kost的新卡司,来自以色列的Hani Furstenberg。她那段德语版Married,足令我惊艳。她唱得如何我听不懂,反正嗓子可以还没走音,关键是她身上那种颓唐落魄的感觉,比首演卡司,已经很优秀的Gayle Rankin更到位。她唱时手上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几乎遮住她的脸庞。一曲唱罢,她狠狠吸了一口,落寞地吐了个烟圈,背过脸去。我完全能体会到角色当时内心极度的痛苦、失落与嫉妒。这确实展现了平时一直与海军士兵合欢的野鸡的另一面。她,正如下层歌女Sally Bowles,内心也是向往安定的。可能由于职业和年轻的关系,她的向往更深刻也更无望。可是,她眼看比她老还一直不对脾气的房东Fraulein Schneider即将有个归宿,内心的失衡与绝望可想而知。这让我对她有了些许同情,也解释了她为什么之后恶意破坏Fraulein Schneider的幸福,解释了她为什么心仪Ernst Ludwig并适时追求,以及为什么她,还有那么多剧中的底层人物倾向于纳粹——生活落魄如此,总要怪外界一些因素,而整体经济上富裕、文化上不fit in的犹太人,自然是天生的目标。有人告诉他们,环境可以改变,到时候你们就不是底层,可以翻身了,大家当然群起而拥之。Hani Furstenberg作为一位犹太人,把一个这样的人物塑造得如此人性化,值得尊敬。
最后说一下,我最近购买了66年百老汇原版的原声唱段录音。当年,原版Cabaret是没有Mein Herr和Maybe This Time这两首歌的,反而有一首Cliff的抒情曲Why Should I Wake Up。之后的电影版,Kander & Ebb专门为了他们的多年好友与合作伙伴Liza Minnelli写了这两首适合她的歌,取代了不是很适合她的Don't Tell Mama。结果,这两首歌在人物塑造方面出奇地画龙点睛。之后98年舞台版,这三首歌很幸运地都被加了进去,反而把作为故事叙述者的Cliff边缘化,让他彻底成了一条线索。而66年版还有一首Meeskite,因为内容上与If You Could See Her in My Eyes有重复,也在98年复排版中被删除。另外,全剧第一神曲I Don't Care Much原本是Kander & Ebb仿造Kurt Weill风格(Cabaret所有音乐的作曲风格都仿造Kurt Weill)写的柏林cabaret song,歌者被设定成一位streetwalker,并非音乐剧Cabaret中的曲子。后来,鉴于这首歌与该剧气氛与故事线异常合拍,98年版Cabaret也把这首歌加入了戏中,作为Emcee对Sally和Cliff矛盾的comment。事实证明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最后那段Finale,比起98年沉默的纯音乐,66年在每个角色最后亮相时,重复了两句唱:一次是Fraulein Schneider出现时,响起她那段So What里的段落“For the sun will rise, and the moon will set, and learn how to settle for what you get. It will all go on, if we are here or not. So who cares? So what”,另一次是最后Sally Bowles出现时,响起她那段Cabaret里的段落“What good is sitting alone in your room, come hear the music play. Life is a cabaret old chum, welcome to cabaret”。这两句话,简直是对当时世人的讽刺。
当年的Joel Grey对Emcee的塑造,很有点卓别林的风范。Grey虽不像Cumming表演得那么有肮脏狂欢的下层酒吧风格,不像Cumming那么会把全场气氛调动到high,可是他的表演非常有深度。他身上有一种令人齿冷的恐怖感。这不仅是他作为Master of Ceremony对手下姑娘们的那种控制,而且是他作为命运对所有剧中人乃至世人的那种嘲弄。如果想看Joel Grey的Emcee表演,可以看电影版Cabaret,他在里面重复了自己在戏中的角色。虽然电影和舞台是不同的载体,表演会有大调整,可是我认为人物本身的定位应该还是不变的。Grey的表演是那么haunting,乃至到现在,Cabaret的playbill封面上,依然印着他的一双眼睛。
Jill Haworth其实是与Natasha Richardson非常不同的Sally Bowles演绎者。她在彩排时为了这个角色很纠结,因为她本人与Sally性格气质反差特别大,而之前也没有尝试过类似角色。Jill Haworth的Sally,出场时是金发白裙的装束,被吐槽像参加毕业舞会,而非在下层酒吧卖唱。可她的Sally,嗓音粗粝性感,风格上非常不柔弱,骨子里有一种疏离感。我很理解为什么Cliff会爱上她,而她为什么没有选择与Cliff去美国,过普通主妇的生活。Emma Stone的处理方式其实很像她。
说到98年版的Natasha Richardson,我认为她和Alan Cumming一样,开创了一种别人不敢尝试的演绎方法。在她之前,大家都把Sally塑造成一个性感尤物,可是她却着力表现Sally内心不稳定、没有安全感的柔弱一面。这在当时是非常有创意的。在她之后,大家就按照她的范本表演了,于是百老汇一时间出了很多vulnerable的Sally Bowles。她不是很努力地去把Sally处理得美,只关注于处理得真。她敢亮出自己不完美的嗓音,敢化妆得很粗糙,敢把theme song表演出精神崩溃的感觉。我认为,她的表演是非常有勇气,也非常高尚的表演。在New York Times的Ben Brantley评论出来之前,各界对她一片骂声。可是Ben Brantley的评论简直是给她的情书。最有本事的是,Brantley还把所有骂她的评论衬得毫无品味可言。于是,大家都不敢骂她了,因为一骂她就显得自己无知。而她也无悬念地以压倒性优势获得了托尼奖。Natasha Richardson是幸运的(我不是指她一生,她英年早逝非常不幸),因为她为艺术冒险,当时就获得了回报。可是还有很多伟大的表演因为过于超前,又没有伯乐适时出现,导致一些悲剧的发生。而她之后,很多Sally都照着她的模式演,甚至动作唱腔都完全照搬。这就没意思了。
93年伦敦版有个卡司值得大表扬,那就是来自National Theatre的、饰演Fraulein Schneider的Sara Kestelman。我认为她是最好的Fraulein Schneider,哪怕我非常喜欢的Linda Emond都没有超过她。她的Fraulein Schneider,眼睛里都是戏。比如So What里,当她唱到“Love disappears, only memory lives on”的时候,本来泰然坚忍的眼神里,突然出现了深刻的悲伤。就是这一瞬间的眼神,彻底击倒了我。她的Fraulein Schneider比Linda Emond版更刚毅,而这刚毅之后的脆弱与伤痛更让人心碎。哪怕到她退场时,对Sally和Cliff说“It's truly magnificent. I regret everything”,也没有像Linda Emond那样带着哭腔,反而自持到最后一刻。这是需要多大的自控力来压抑自己啊!她这辈子实际上是非常痛苦的(见So What歌词),她一直拼命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不让自己痛哭失声,恐怕压了几十年了。
1968年Cabaret被初次搬到伦敦西区,当时的Sally Bowles是Judi Dench。她的Sally不漂亮,她唱功和嗓音一直平平,可是她的Sally简直风月无边啊!当她衔着一支烟,袅袅婷婷地走到台上,开始唱Don't Tell Mama时,我知道下面的观众会终身难忘这一次演出。我觉得她当时很像圆润版的潘虹。她的Sally身上有一股salty劲。其实在Natasha Richardson之前,可能也是因为没有Maybe This Time的缘故,舞台上很少有Sally表现得vulnerable。
最后我想说说66年原版的Fraulein Schneider的演员Lotte Lenya。她是这部戏的heart and soul。别人都在演这个角色,可她就是这个角色。是的,她是音乐剧大牛,她在生活中性格更像Sally Bowles而不是Fraulein Schneider,她辗转柏林、巴黎和纽约。可是她是德国人,当年就生活在Cabaret那个时代,少女时期就成了著名cabaret歌手。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犹太人,作曲家Kurt Weill(是的,音乐剧Cabaret所有音乐仿造的风格就来自此公),婚后作风依然非常开放,然后在纳粹上台后与Kurt Weill离婚,之后双双迁居纽约后通信不断,之后复婚。到这里,大家一定都看出来了,她身上兼有Sally Bowles的灵魂与Fraulein Schneider的经历。当时排这部剧的时候,她和编剧Joe Masteroff一直负责给整个制作的台前幕后讲戏讲人物讲历史。这部戏一半功劳要归她。而她的Fraulein Schneider,我只听过录音,却依然被她声音中那种厚重、坚忍、沉痛、无奈、绝望而打动。尤其是那段What Would You Do,字字含血,声声带泪,仅凭声音,就足以让观众潸然泪下。艺术家的创作过程是模仿者难以经历的,而艺术家的个人经历更是任何人根本无法攫取的财富。之后百老汇根据她和Kurt Weill的经历推出一部音乐剧LoveMusik,由两位性格演员Donna Murphy与Michael Cerveris主演。演员表演很到位,可是票房欠佳。这是后话了。
其实在此之前,我看过Emma Stone的Sally Bowles。当时是感恩节之前,Emma Stone刚刚接演这一角色。我在那时就很喜欢她的Sally Bowles,可是亦认为她有值得打磨改进的地方。这次一看,她进步了不少。
我个人认为,Sally Bowles和Mama Rose、Mrs Lovett并列,属于百老汇原创女性角色中写得最血肉丰满的。因此,这三个角色造就了很多优秀音乐剧女演员,比如98年版Cabaret中Sally Bowles原卡Natasha Richardson(红颜薄命!),更不用说舞台传奇Ethel Merman和Angela Lansbury了。同时,这样有考验性的角色也试出了很多女演员的局限性。远的不说,就是Stone的前任Michelle Williams,她的Sally Bowles确实有一些粉丝,可也让不少像我这样的本剧资深观众大摇其头。
说回Emma Stone。在第一次看她的Sally Bowles之前,我刚刚看了她出演的电影Birdman。从她的电影作品里,我感觉到她极强的表演个性,可是总体而言,她还不算是演技派。
首先是她上场,被Emcee在Willkomme里压轴介绍时,比起Michelle Williams的搔首弄姿,她很御姐地扫视着大家,手上夹着一支烟,然后吸了一口,气场很强。这奠定了她塑造这个人物的风格基调——a tough party girl with show biz dream, yet without daddy's money。接下来,她几乎时时烟不离手。她的表演,处处有那种欧陆下层酒吧小歌女的fierce,比如在Don't Tell Mama中,那句“You bet I will keep it”里,在“bet”上加了重音,还用手击打了一下大腿。接着,当Max炒她鱿鱼后那段Mein Herr的表演里,她那种恶狠狠的劲头,正是她对自己前一分钟遭遇的反应。上台前对着不熟悉的Cliff不能发作,便在台上好好表达。Mein Herr里有一句“It was a fine affair, but it is over”,当”over“话音刚落,她便把手上那支烟掷到地上,狠狠踩灭,就像碾压抛弃她的直男一样。我非常喜欢她对这两段歌舞的处理。很多以前的Sally Bowles,都注重Cabaret这首theme song的情感演绎,殊不知其实Don't Tell Mama和Mein Herr也不单纯是展现Sally气质和魅力的表演,而是很值得加上人物情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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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a Stone唱Don't Tell Mama。 |
现在想重点说说Sally Bowles这个人物的戏眼——Maybe This Time。这首歌体现了人物的基调和另一面:Sally这个小歌女内心最朴素、最纯真的向往,以及她过往情史带给她的不安全感。她其实并不像自己人前(尤其是对Cliff)表现得那样随便、没有长性。遇人不淑也好,自己不靠谱也罢,她之前一段段失败的爱情事实上已经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可她依然渴望一段有安全感、能开花结果的爱情。Emma Stone刚开始那句“maybe this time, I'll be lucky; maybe this time, he'll stay”,一反之前在台上表演时的自信张扬,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可见出于之前屡战屡败的记录,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这次那个人真的来了吗?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强,让我作为观众,非常强烈地感受到她对爱的渴望,以及抓住这次机会的决心。结合之后她忍痛主动离开Cliff的结局,愈发令人感到心碎。最后那句“It's gonna happen, happen sometime, maybe this time, maybe this time I'll win”,Emma Stone收得特别好。在之前渐强的唱之后,她突然一下子轻下去,静下来,乐队停止了伴奏,全场只留下这一支弱弱的女声,不能再纯洁,也不能再令人心疼了。其实Sally本质上是有非常纯洁的一面的。这首歌体现她的vulnerability足够,我认为Emma Stone唱好了这首歌就已经把人物这个侧面表演出来了,不需要像Michelle Williams那样,不断对着观众刷角色的脆弱感,让我觉得有点腻烦。另外,这首歌一方面体现了Sally Bowles内心脆弱感伤的一面,一方面也让观众理解,即使她内心伤痕累累,她也依然喜欢嘻嘻哈哈面对外界。这是人物塑造上,非常重要的一个伏笔。
其后剧本开始展开Fraulein Schneider和Herr Schultz的爱情悲剧故事线,于是Sally Bowles的表演暂告一段落。可也正是当中年爱情线结束时,Emma Stone的表现才开始真正触动我的心灵。Fraulein Schneider对Sally和Cliff宣布取消婚约,退还他们赠送的订婚礼物时,不同于表情懵懂、嬉皮笑脸的Michelle Williams,Emma Stone先是满面伤痛同情地拥抱了Fraulein Schneider,然后对Cliff开玩笑说Schneider说不定就像上次让我住进来一样,我跟她negotiate一下就好了,然后Cliff因为觉得Sally不懂事而生气。Williams版的Sally,我觉得确实不懂事,让我一直有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感觉。当然作为塑造Sally Bowles的演员,这样选择也可以,只是我觉得Sally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阅历丰富的下层歌女,情商太低也说不通。而Stone这么伤感的一个拥抱,让我觉得她是真的理解Fraulein Schneider的处境的,甚至比Cliff更理解这些人情。比起理想主义的Cliff,她虽然也为一对有情人因为外界巨大压力选择分手而感到心痛,却也是很尊重、甚至有那么点支持Fraulein Schneider的选择。她之后的玩笑,是面对无力的现实,习惯性的自我保护,否则她早就绝望而死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在感情上历经风霜,却依然嘻嘻哈哈跟人调情的原因。虽然表面上看,这对情侣里,Cliff是比较靠谱的照顾人的一方,可是实际上Sally才是更成熟更练达的那个,一直是她在迁就Cliff。看到Michelle Williams版的Sally,我一直有替Cliff把她教训一番的冲动;而看到Emma Stone版的Sally,我对她的喜爱与同情,不亚于Fraulein Schneider。
之后她与Cliff的争执也是情理之中。她的经历比Cliff厚重得多,她的心智比Cliff成熟得多。她知道自己的才华有限,也只能在下层酒吧卖唱,留在柏林估计没什么前途。这是她内心有点不敢触碰的自知之明,因为在歌厅自我麻痹是很快乐的,她不想放弃自己仅有的那点卑微、可怜、脆弱的快乐。跟Cliff去传统保守的美国,没有工作没有娱乐,靠Cliff母亲接济为生对她这样的女孩而言简直是慢性自杀。而柏林那种末世狂欢的气氛与她的心境耦合,毕竟现实通常是冰冷的,除了纵酒欢歌,何以取暖呢?Cliff若是自己的一世真爱,那么她为之放弃她末世狂欢式的生活也就罢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曾考虑过留下孩子,与Cliff成为繁华都市里一对洗净铅华的伴侣。可是她知道,Cliff与她根本不是一路人。为了一个对她有好感的人抛弃自己的生活远走美国,总有一天双方都会后悔,成为一对怨偶。她不敢正视内心深处对自己才华的自卑,所以她对自己职业未来的认识其实是有点不愿接受的;她不敢正视内心深处对自己爱情运的自卑,所以她对自己与Cliff并不合适的问题也有点不愿接受。可是,当她最终下定决心,拥抱自己可能没有事业也没有普通女孩的安定生活的现实时,就唱出了这首“Cabaret”。她的开头比起Natasha Richardson之后大多数Sally,没有马上开启messy模式,反而非常轻松,非常欢快,非常热情。首先,毕竟她还是在台上唱歌,不是独白抒情,她一开始还是个努力活跃气氛的歌女。其次,她本人面对再大的伤痛,也习惯于通过纵情欢笑而埋葬悲哀与恐惧。她在“she was the happiest corpse”之后顿了一顿,然后再唱“I've ever seen”。这是个非常聪明的处理。因为这段Elsie的故事,其实是她的过往对她黑暗内心的映射。她潜意识里,早就相信自己会是歌里Elsie的命运。真的唱出来,自然更加有chilly的感觉。在这句唱词之后那段“What good is sitting alone in your room? Come hear the music play”,用了那种似鬼呓般的、极轻却极有诱惑力的声音,仿佛Elsie在对她,对大家说话,劝大家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来自幽冥的声音,把整个haunting的气氛推到了高潮。顺便吐槽一下美国观众的品味。在上述那个停顿时,下面居然有人笑——我彻底理解了面对Michelle Williams版Sally时Cliff的心情。还有很多观众在网上发帖说,Emma Stone这个停顿,是不是因为她忘词了。最后,她还是学了Natasha Richardson那个signature处理,情绪失控后声嘶力竭地呐喊,最后难以自持拨倒话筒,就像无法支撑自己一样。我在感恩节前第一次看Emma Stone时,她没有这样处理。其实我喜欢Natasha Richardson的处理方式,可是这是建立在她的Sally属于vulnerable型的基础上的。而Emma Stone的Sally是tough型,可以不用因为珠玉在前,就非要照搬。当然,她这么演绎,道理上而言也是make sense的,毕竟Sally内心有脆弱的一面,尤其是唱这段末世狂欢的悲歌时,即使她早已无数次上台唱过这首歌,想到她之前的遭遇,她的防卫瞬间土崩瓦解也未尝不可能。
Emma Stone在最后一幕非常完美,感觉是个聪明的女孩强忍痛苦,做了个理性选择。尤其是那句对Cliff告别的话:“Dedicate your book to me”,念得让我心碎。反而是Cliff,同样的演员,面对不一样的Sally,让我有不同的感觉。面对Emma Stone,Cliff是个幼稚又bossy的渣男,自我中心,不会倾听Sally的想法。而面对Michelle Williams,Cliff像个父亲一般的情人,一直在纵容和教导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女儿,可惜孺子不可教也。我之前黑Michelle Williams的英音奇烂无比,可是有人在网上评论说,这可能是她故意的选择。她的Sally就是喜欢在生活中玩角色扮演的phony,可是遇到Cliff时真情流露了。我认为,这么解释倒是说得通,不过如果她在告别一幕的这句话,把她的假冒伪劣英音去掉,那就更说得通了。说到英音,其实Emma Stone的发音学得不错,可是一说话,那个语速和腔调,一看就是个美国人,还是21世纪美国人。
她在Cabaret的服装和造型被William Ivey Long重新设计过。Michelle Williams的Sally是金发,她的是红发,脖子上还系着黑色的结;在Don't Tell Mama里,她的头饰上加了个粉红色蝴蝶结,外面披了件粉红色丝绸小披肩;在Mein Herr里,她的服装是军装风的黑色皮大衣,里面衬着黑色蕾丝,头上斜戴黑色军帽。她的造型确实也非常有人物,体现了她很酷很fierce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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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a Stone在Mein Herr的扮相。 |
总之,Emma Stone版的Sally是个fighter。虽然她谜一样的外表下,是个纯洁的姑娘,可是她已历经千帆,绝对不傻不天真,比知识分子Cliff更理性,更明智。如果说Michelle Williams版Sally是Follies中的Sally Plumber的话,那么Emma Stone版Sally是Phyllis Stone。看了Michelle Williams版的Sally,我觉得她可能不久就会被命运的巨轮碾碎;看了Emma Stone版的Sally,我觉得她会闯过越来越大的难关,可能不会富有、安定、幸福,但很可能聪明智慧、长命百岁。这就是为什么我钦佩Cabaret剧本的原因:一千个人演Sally,可以有一千个Sally,就像演哈姆雷特一样。有人说Emma Stone不如Michelle Williams唱得好,这我听不懂。我认为Sally的设定就不是个有才华的艺术家。与其说这个角色是个唱功的挑战,不如说是个演技的挑战。
除了Emma Stone,其他卡司在1月24日日场表现都上佳。Linda Emond刚开始的那段So What,不同于之前从头唱到尾,这次有点唱念结合。毕竟她是话剧出身,何况我也一向不是很在乎演员的唱功,只要嗓音里有内容,而且别大走音就行。她之后收到菠萝这个定情信物,与Herr Schultz跳舞时,一个下腰,突然又尴尬地急速收住,这个人物塑造小细节非常赞。这表示其实Fraulein Schneider已经被感动,有点把持不住;可她又是高贵出身、非常正派的老式女人,所以觉得不对,马上“悬崖勒马”。还有最后直击人心的What Would You Do唱完时,她真的是眼中含泪的。可是唱完那段对白,她的表演马上又能收住,还比之前更稳了些。她演了那么多场,依然保持refreshment,还能对情感有足够的控制力,坚决不洒狗血搏出位,很值得敬佩。还有Danny Burstein,感恩节之前那一场他在台上的风格有点调皮,我还跟葵约开玩笑说他和Linda Emond都知道观众不是来看他们的,就干脆每天来玩了。这次我感觉,Burstein的Herr Schultz追求Fraulein Schneider时,又开始小心翼翼,对她非常尊重了。不过我依然觉得,其实Herr Schultz也非Fraulein Schneider的良配。当然,这不是Danny Burstein的问题。我这么说,其实是夸奖剧本的现实主义。实际上,一世真爱难求,可是即使这个人出现了,未必真的是你的一世依靠。至少,Fraulein Schneider与Herr Schultz这一对真爱,没有走到底。Alan Cumming依然那么控场。我认为他不如Joel Grey有深度,可是他的表演是颠覆性的。在此之前,没有人敢这么演,而且这么演的舞台效果出奇好;在此之后,大家都学Alan Cumming的演法,可是这个演法最适合的,还是Alan Cumming。其实Emcee一直在楼上俯视着楼下的故事。这样一个代表命运的角色,气场应该是慑人的。可是我还是一直被楼下的表演吸引,除了Alan Cumming开口说话或唱歌,其余时间,我真的到五刷才发现他的存在。表演上某些元素,不是只有天才或者努力就行的。不说Joel Grey,Alan Cumming比起德语音乐剧Elisabeth中扮演死神的Uwe Kroger,也是高下立见。Bill Heck很靠谱,可是这个角色比起那四个光芒四射的主要人物,实在没什么发挥余地。而饰演Ernst Ludwig的Aaron Krohn,也是个很有心的演员。Krohn没有把这个角色脸谱化,塑造成一个标准的恶棍。他更像是个被poisoned的普通人,有很多好的天性。他对Cliff的热情款待,当然是因为有求于Cliff,却也是其淳朴好客友好的流露。哪怕Cliff对他发火,他也一直是好言解释,没有粗暴动怒。最后他把Cliff打了一顿,也是因为Cliff的袭击而还手,外加还有女士在场,显示英雄气概的心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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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l Grey的Emcee虽滑稽却令人齿冷。 |
最让我惊喜的是饰演Fraulein Kost的新卡司,来自以色列的Hani Furstenberg。她那段德语版Married,足令我惊艳。她唱得如何我听不懂,反正嗓子可以还没走音,关键是她身上那种颓唐落魄的感觉,比首演卡司,已经很优秀的Gayle Rankin更到位。她唱时手上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几乎遮住她的脸庞。一曲唱罢,她狠狠吸了一口,落寞地吐了个烟圈,背过脸去。我完全能体会到角色当时内心极度的痛苦、失落与嫉妒。这确实展现了平时一直与海军士兵合欢的野鸡的另一面。她,正如下层歌女Sally Bowles,内心也是向往安定的。可能由于职业和年轻的关系,她的向往更深刻也更无望。可是,她眼看比她老还一直不对脾气的房东Fraulein Schneider即将有个归宿,内心的失衡与绝望可想而知。这让我对她有了些许同情,也解释了她为什么之后恶意破坏Fraulein Schneider的幸福,解释了她为什么心仪Ernst Ludwig并适时追求,以及为什么她,还有那么多剧中的底层人物倾向于纳粹——生活落魄如此,总要怪外界一些因素,而整体经济上富裕、文化上不fit in的犹太人,自然是天生的目标。有人告诉他们,环境可以改变,到时候你们就不是底层,可以翻身了,大家当然群起而拥之。Hani Furstenberg作为一位犹太人,把一个这样的人物塑造得如此人性化,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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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Hani Furstenberg眼神迷离,气质充满质感。 |
最后说一下,我最近购买了66年百老汇原版的原声唱段录音。当年,原版Cabaret是没有Mein Herr和Maybe This Time这两首歌的,反而有一首Cliff的抒情曲Why Should I Wake Up。之后的电影版,Kander & Ebb专门为了他们的多年好友与合作伙伴Liza Minnelli写了这两首适合她的歌,取代了不是很适合她的Don't Tell Mama。结果,这两首歌在人物塑造方面出奇地画龙点睛。之后98年舞台版,这三首歌很幸运地都被加了进去,反而把作为故事叙述者的Cliff边缘化,让他彻底成了一条线索。而66年版还有一首Meeskite,因为内容上与If You Could See Her in My Eyes有重复,也在98年复排版中被删除。另外,全剧第一神曲I Don't Care Much原本是Kander & Ebb仿造Kurt Weill风格(Cabaret所有音乐的作曲风格都仿造Kurt Weill)写的柏林cabaret song,歌者被设定成一位streetwalker,并非音乐剧Cabaret中的曲子。后来,鉴于这首歌与该剧气氛与故事线异常合拍,98年版Cabaret也把这首歌加入了戏中,作为Emcee对Sally和Cliff矛盾的comment。事实证明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最后那段Finale,比起98年沉默的纯音乐,66年在每个角色最后亮相时,重复了两句唱:一次是Fraulein Schneider出现时,响起她那段So What里的段落“For the sun will rise, and the moon will set, and learn how to settle for what you get. It will all go on, if we are here or not. So who cares? So what”,另一次是最后Sally Bowles出现时,响起她那段Cabaret里的段落“What good is sitting alone in your room, come hear the music play. Life is a cabaret old chum, welcome to cabaret”。这两句话,简直是对当时世人的讽刺。
当年的Joel Grey对Emcee的塑造,很有点卓别林的风范。Grey虽不像Cumming表演得那么有肮脏狂欢的下层酒吧风格,不像Cumming那么会把全场气氛调动到high,可是他的表演非常有深度。他身上有一种令人齿冷的恐怖感。这不仅是他作为Master of Ceremony对手下姑娘们的那种控制,而且是他作为命运对所有剧中人乃至世人的那种嘲弄。如果想看Joel Grey的Emcee表演,可以看电影版Cabaret,他在里面重复了自己在戏中的角色。虽然电影和舞台是不同的载体,表演会有大调整,可是我认为人物本身的定位应该还是不变的。Grey的表演是那么haunting,乃至到现在,Cabaret的playbill封面上,依然印着他的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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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年版Cabaret playbill上Grey的眼睛。 |
Jill Haworth其实是与Natasha Richardson非常不同的Sally Bowles演绎者。她在彩排时为了这个角色很纠结,因为她本人与Sally性格气质反差特别大,而之前也没有尝试过类似角色。Jill Haworth的Sally,出场时是金发白裙的装束,被吐槽像参加毕业舞会,而非在下层酒吧卖唱。可她的Sally,嗓音粗粝性感,风格上非常不柔弱,骨子里有一种疏离感。我很理解为什么Cliff会爱上她,而她为什么没有选择与Cliff去美国,过普通主妇的生活。Emma Stone的处理方式其实很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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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ll Haworth的Sally非常性感。 |
说到98年版的Natasha Richardson,我认为她和Alan Cumming一样,开创了一种别人不敢尝试的演绎方法。在她之前,大家都把Sally塑造成一个性感尤物,可是她却着力表现Sally内心不稳定、没有安全感的柔弱一面。这在当时是非常有创意的。在她之后,大家就按照她的范本表演了,于是百老汇一时间出了很多vulnerable的Sally Bowles。她不是很努力地去把Sally处理得美,只关注于处理得真。她敢亮出自己不完美的嗓音,敢化妆得很粗糙,敢把theme song表演出精神崩溃的感觉。我认为,她的表演是非常有勇气,也非常高尚的表演。在New York Times的Ben Brantley评论出来之前,各界对她一片骂声。可是Ben Brantley的评论简直是给她的情书。最有本事的是,Brantley还把所有骂她的评论衬得毫无品味可言。于是,大家都不敢骂她了,因为一骂她就显得自己无知。而她也无悬念地以压倒性优势获得了托尼奖。Natasha Richardson是幸运的(我不是指她一生,她英年早逝非常不幸),因为她为艺术冒险,当时就获得了回报。可是还有很多伟大的表演因为过于超前,又没有伯乐适时出现,导致一些悲剧的发生。而她之后,很多Sally都照着她的模式演,甚至动作唱腔都完全照搬。这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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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sha Richardson饰演的Sally是样板。 |
93年伦敦版有个卡司值得大表扬,那就是来自National Theatre的、饰演Fraulein Schneider的Sara Kestelman。我认为她是最好的Fraulein Schneider,哪怕我非常喜欢的Linda Emond都没有超过她。她的Fraulein Schneider,眼睛里都是戏。比如So What里,当她唱到“Love disappears, only memory lives on”的时候,本来泰然坚忍的眼神里,突然出现了深刻的悲伤。就是这一瞬间的眼神,彻底击倒了我。她的Fraulein Schneider比Linda Emond版更刚毅,而这刚毅之后的脆弱与伤痛更让人心碎。哪怕到她退场时,对Sally和Cliff说“It's truly magnificent. I regret everything”,也没有像Linda Emond那样带着哭腔,反而自持到最后一刻。这是需要多大的自控力来压抑自己啊!她这辈子实际上是非常痛苦的(见So What歌词),她一直拼命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不让自己痛哭失声,恐怕压了几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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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stelman的Fraulein Schneider。 |
1968年Cabaret被初次搬到伦敦西区,当时的Sally Bowles是Judi Dench。她的Sally不漂亮,她唱功和嗓音一直平平,可是她的Sally简直风月无边啊!当她衔着一支烟,袅袅婷婷地走到台上,开始唱Don't Tell Mama时,我知道下面的观众会终身难忘这一次演出。我觉得她当时很像圆润版的潘虹。她的Sally身上有一股salty劲。其实在Natasha Richardson之前,可能也是因为没有Maybe This Time的缘故,舞台上很少有Sally表现得vulner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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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di Dench的Sally风月无边。 |
最后我想说说66年原版的Fraulein Schneider的演员Lotte Lenya。她是这部戏的heart and soul。别人都在演这个角色,可她就是这个角色。是的,她是音乐剧大牛,她在生活中性格更像Sally Bowles而不是Fraulein Schneider,她辗转柏林、巴黎和纽约。可是她是德国人,当年就生活在Cabaret那个时代,少女时期就成了著名cabaret歌手。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犹太人,作曲家Kurt Weill(是的,音乐剧Cabaret所有音乐仿造的风格就来自此公),婚后作风依然非常开放,然后在纳粹上台后与Kurt Weill离婚,之后双双迁居纽约后通信不断,之后复婚。到这里,大家一定都看出来了,她身上兼有Sally Bowles的灵魂与Fraulein Schneider的经历。当时排这部剧的时候,她和编剧Joe Masteroff一直负责给整个制作的台前幕后讲戏讲人物讲历史。这部戏一半功劳要归她。而她的Fraulein Schneider,我只听过录音,却依然被她声音中那种厚重、坚忍、沉痛、无奈、绝望而打动。尤其是那段What Would You Do,字字含血,声声带泪,仅凭声音,就足以让观众潸然泪下。艺术家的创作过程是模仿者难以经历的,而艺术家的个人经历更是任何人根本无法攫取的财富。之后百老汇根据她和Kurt Weill的经历推出一部音乐剧LoveMusik,由两位性格演员Donna Murphy与Michael Cerveris主演。演员表演很到位,可是票房欠佳。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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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te Lenya与Kurt Weil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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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老汇音乐剧LoveMusik海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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