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
Ι
鸟盘春色外,人语山寺中。 西风禅寺,石阶宽阔漫长。
角落即使黑暗着,也被漫山的绿淹没,中和,成了蒙蒙的灰碧色,青苔暗生。沿着大约笔直的缝隙延伸,没入十安脚下。
石阶,青苔,砖隙,香灰,清水,一样样没入十安脚下。
老和尚的老布鞋坚持住了,对峙在十安脚前。
老布鞋有土,土黄色的鞋底,扎实,针脚细密。黑色的布面,裹出肉身的样子,扎实,方方正正。 十安的皮鞋上也有土,黑色的鞋底,看不出的针脚,硬邦邦,失去了皮革的光泽。也扎实,方方正正。
老和尚双手合十。“施主,这塔门从我到这儿,就没见开过。
十安抬头,塔不高,方方正正,不似旁的塔那样巍峨踏实,饺子里包针,有尖锐在的,反而让人看着略怕些。塔门不到一人高,分明大敞着,背着光,看不清内里,只漆黑。塔门上方有字,寂觉塔。
十安笑,“方丈不要骗我,这塔门明明是开着的。”
一旁的小和尚抢话“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是亲眼见的,您到这儿,塔门开了,错不了。”
十安看他,头皮尚泛着点青,语气倒确是波澜不惊。小和尚也抬眼看十安。风起了,十安或是怕眯眼,慌忙偏过头去,点点头,“唔”了一声。
两方静着等风停,林啸,倏的便过去了。老和尚上前,”施主有佛缘。“十安皱皱眉,依然按捺着,客气道,“方丈,我就是一粗人,老婆孩子都有了。” 方丈点点头,没有说话。林里听见一两声虫子的呼唤声。
“家里的虫子叫起来该成片了,倒是山上冷些。”十安这样想着,似乎专心致志对虫鸣感了兴趣。
方丈张口道“这蝉活的比山下都长,日日闻法,叫声也格外清明些。”十安更窘,连着点点头,脚尖点着石阶,小虫惊吓得蹦出去,一阶一阶,看不清又蹦到了哪个草丛中。十安突然羡慕它们。
方丈顺着十安脚尖的方向,一阶一阶下去,“施主不愿意我并不勉强,施主您尘缘已断,我静候佳音。”
II
铁钩在牙齿和牙床间卡着,一下,两下,冰凉而微痒的触感,马上到达疼痛,那临界点的快感累积,却找不到出口。医生终于伸回钩子,眼光从十安的嘴里移到屏幕上“神经坏死,得拔,我们这儿有一百五和两百两种药,您看要哪种?”
十安从牙科诊所出来,扶着树干干呕,嘴里还有铁器碰撞的声音,就像冷兵器战争。血腥气,药气,胃酸交织,十安将痰一口吐在树下一滩血红的腐乳上,摸摸兜里仅剩的五十多块钱,骑上车子向西奔去。
去见力生之前得先回家,吃两片止疼药。十安想着。家里婆娘每天都带着痨病鬼的样子一把一把将药送进嘴里去,仿佛看见带着他的钱被咀嚼消化的声音。想起双手扯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的声音,咚咚咚,像磕头叩首,十安心里之前被钩子撩拨的痒一下泄成快感。咚咚咚,咚咚咚,十安快步上楼。他的幻想并没有停止。为什么会揪着婆娘头发撞墙呢?应该是因为她给我戴绿帽子,妈的,这个婊子。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他幻想走进卧室,看见那个婆娘和随便一个谁搞在一起的样子,他看见他们骑在他的枕头上,婆娘嘴里喊着不干不净的话。那男人看见他,慌乱地下床,软掉,婆娘爬到地上,抱着他的腿,咚咚咚,咚咚咚,然后…… 十安拧开门,当然空无一人。
他悻悻地抹掉刚刚意识到脸上的怒容和笑意,倒水,找药,吞服。下意识拿起枕头闻闻,是洗衣粉的味道。他摇摇头,床头躺着黑纱,拿起来闻闻,带上,也是洗衣粉的味道。到时间了,他要去见力生。 关门前他瞥见厨房的刀架,刀们整齐光亮地聚在一起。
十安走进茶楼已经是天黑,力生面前的茶杯颜色褪尽。十安往上拽拽黑纱,快步,坐下
“刚刚去补了个牙,坏了。”力生不置可否的笑笑。
十安自己倒一杯水,淡而无味,零星茶叶沫子滑进喉咙。
“再要一壶吧,没味了。”他招手
“劳驾,再上一壶新茶,谢谢。”力生不语,十安用近乎哀求的眼光看向对面“我请。”
力生的眼光略过十安的臂,落回到新茶上。半天他伸手,续了十安面前半杯茶,“别这样,爸...他这些年过的也不容易。他总那么说你....他知道他对不起你,可毕竟这么多年了,你就是我亲弟弟。送走爸你也辛苦了,后面的事儿我来料理就行了,你休息休息,带着琴苜出去散散心。”
十安的心里又出现了铁钩摩擦牙根的声音,妈的。他早该知道。
ΙΙΙ
老国瑞走的那天是初一, 头天他就让十安把家里唱佛机给他拿过来。兴许是病糊涂了,老国瑞从未允许十安进过佛堂。他总骂他“小孬种,别脏了菩萨。” 老国瑞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脾气就像他拿了一辈子刀的手,厚重,粗糙。现在却也只是外强中干。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 十安想了想,还是回到了老国瑞那里。
没什么变化的房间,带着鳏夫特有的衰老和咸菜的味道。桌子底下,厨房里,墙角,小十安躲着又被揪出来,国瑞骂他“孬种,你怕我干啥?啊?你怕我?要不是我他妈养着你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就是一要饭的……”国瑞叫骂着。 十安看见所有小十安站起来,有的脸上带着伤痕,有的顶着国瑞的吐沫星子,有的睡眼惺忪。他们看着十安,面无表情地招招手。
十安一一绕过他们,踏进佛堂,这个他从未踏进过的地方。菩萨的眉长,目垂,周身荣华。
十安站在它面前默默对峙着,他不信这个。他一直觉得恶人才必须信佛,以为这样就不会下地狱。 但他们真的虔诚么?他们只是害怕罢了。十安默默地笑,还是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菩萨保佑我爸身体好起来,菩萨保佑....”
十安带去了唱佛机, 佛号响了一晚上,没有人去关,终于没电了。
十安跪在地上,哭得牙根隐隐作痛。琴苜也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啜泣。她的力气早已经被病给耗尽了,这样的哭泣更不要说多耗神。他撇过头不去看她。力生跪在十安前方,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腰上的肉也跟着抖,令人作呕又情真意切。果真是亲生和杂种是有区别的。 十安在心里冷笑。 亲生的。还不是惦记老国瑞那几个子儿。于情于理,这么多年,老国瑞的遗产里应该有十安一份。力生不愿给,十安也没有要。他听力生的,带琴苜出去散心。去拜拜佛,烧烧香。
IV
是夜,起风。小旅馆冷清。门口勉勉强强凑起五六个男人,喝着酒,灯火晃着,零星交谈。十安没有兴致,早早睡下。身旁琴苜咳嗽,浓重的黑暗把他推回了老国瑞那里。
十安上楼,咚咚咚,咚咚咚。他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于是他推门。 似乎是小时候的场景。 那是他多大,五岁?六岁?他记不清了。他看见爹倒在地上,旁边有刀。国瑞从厕所出来,战栗着,满脸满手都是湿淋淋的水。妈妈扑上去抱住小十安,把他往外推,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便包裹了他。他没有哭,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梦里没有小十安了。国瑞扔下刀,和妈妈面面相觑,又不知所措的望向十安。十安一把推开妈妈,抱起爹冲了出去。可是楼道变得那么长,怎么跑也跑不到一楼。 恍惚间十安来到了医院。房间里躺着的男人身上干干净净,他琢磨着应该是清理过了。身上没有管子,人应该是没了。 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十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痛苦和沮丧。就像他杀了他一样。两个医生进来,让十安辨认尸体。 那是老国瑞的脸。 十安迷惘地抬头,医生没说话,怜悯地看着他。 那是老和尚的脸。
一个短暂的闷绝位后,十安终于醒来。琴苜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大半夜的睁着个眼睛要吓死人哦!死婆娘。”十安重重地翻了一下身,想把白天上山的事告诉了琴苜,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住了口。 “
儿子快回来了。”琴苜突然说。
“哦……”十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回来好,还是回来好。他能挣钱了,你也能轻松点儿,我太不中用了……”
“你啊,早死早超生,省的拖累他。”十安哼了一声。良久,还是转过身来。
“睡吧。”
琴苜的泪洒了一脸。
V
“妈妈呢?妈妈去哪了?”小十安这样问国瑞。
“你妈蹲监狱去了。”国瑞躺在床上,像是喝醉许久,又像刚刚睡醒。
“妈妈为什么要蹲监狱?是因为她杀了我爹吗?”
“没有”
“那她为什么去蹲监狱?监狱好玩吗?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孩子问题多得令人烦躁。十安心想。 果然,国瑞暴躁起来。骂着些什么朝着小十安打去。
十安再次惊醒。 从山上下来以后,十安常常梦魇。都是小时候,年轻的国瑞总是怒气冲冲地骂着他什么。有时候十安变成小十安,有时候不。有时候是妈妈求国瑞,有时候是国瑞自己在痛哭,似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国瑞叫骂的是什么来着,十安的梦模糊了,他回想着。
“老头子,力生来了。”琴苜打断了十安的思绪。十安抓抓头发,出了卧室,就看见力生坐在卧室对面的沙发上,琴苜坐在侧面,似乎有些不自然。
妈的,这俩人别是有事儿瞒着我。十安心里不痛快,走到琴苜旁边坐下来。没有吭声,开始环顾自己的家。
灯管灰扑扑的,植物灰扑扑的,逼仄空间里钟摆来回是唯一的声源。纱窗破了个洞,不大,窗台上都是他和琴苜的药。厨房地上有一滩淡红色痕迹,应该是肉解冻的时候流下来的。案板上肉还没切,冒着冷气的,软塌塌的。刀放在一边。
力生开口,怎么样,出去玩了一圈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十安不语。 琴苜赶紧接茬,好好好都挺好的。爸的后事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你倒是受累了。力生摸摸他过于油腻的鼻子,不置可否的笑笑,又沉默。 似乎过了几分钟,力生费力起身,掏出沓钱“这是三千,你也知道爸那个样子……除去置办后事花的,剩的不多,这些你拿着吧,我走了。”
这次没等琴苜开口,十安抬头“你等会儿。”
力生眼皮都没抬“不是我不给你,是真没剩多少,你也别问了,等爸的药钱报下来我再给你送过来。”
十安去医院报过医药费,长长的粉红色单子,上面一项一项清楚列出来每一分钱花在哪里,能报销多少。看起来充满人性,又特别冰冷。他愣神。琴苜赶紧插话进来“生子你弟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看,爸和妈还有十安他爹那些事……是不是给我们有个补偿。嗨这么多年其实不应该提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看琴苜欲言又止的样子,力生走到门口的步子又返回来“哪茬?什么爹?弟妹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刘力生你别给我装蒜,你爸杀了我爹又让妈进去顶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爸那张嘴一瓶马尿什么不都秃噜出来?为啥你爸养活我?他也算是个人?”十安红了脸,一把拽回力生。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呢!亏我还叫你一声弟,要不是我爸看你爹跑了妈又蹲了监狱才收养你,你他妈骨头灰这会儿都找不找!”
“行啊你刘力生,你们爷俩倒是一路货色哈,不就那么两个臭钱吗?谁他妈稀罕?没让你杀人偿命你就装没这回事儿是吧?行,有你的!”
“你他妈有病!”力生摔门而去。
十安牙又开始痛了。对,他想起来国瑞骂他的是什么了,国瑞骂他杂种!杂种!?哈哈他就是个杂种,他今天非得问问力生,什么叫杂种。
他想起不远处那摊软弱黏腻的肉和粘满了油的刀。可琴苜已经抹着眼睛钻进了厨房。
VI
西风禅寺,石阶宽阔漫长。
石阶,青苔,砖隙,香灰,清水,一样样没入十安脚下。老和尚的老布鞋坚持住了,对峙在十安脚前。
施主可想通了?老和尚问。
十安笑笑,何来想通想不通,该来,来就是了。
“老婆呢?”
“杀人偿命去了。”
“孩子呢?”
“也有,也没有。”
“当断则断,断了,就不乱了。理清了。”
草丛里虫子蹦出来,被一个塑料小瓶挡住去路。丙米嗪,精神治疗剂。这本来应该是十安吃的。这两年十安一直拿这个替换老国瑞的保健药。看起来精神烁烁的老国瑞心动过速而死。看起来不过普通的心脏病发。 只要没有人去深究那张长长的粉红色列表。 这下没有人可以了。 至于谁背叛了谁谁杀了谁谁又施舍了谁,十安不想知道真相了。他只知道他知道的。
深究出来又怎样呢?不过推翻了他的所有前因,让他的后果毫无意义。 那些梦中的鲜血哭泣战栗和伤痕,十安相信它们都是真实的。庄周梦蝶,不过选择相信了他不是一只蝴蝶。 他相信。
VII
“师父,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会回来?”小和尚走在老和尚后面,低头,看见老和尚的布鞋已经磨出了洞。
“他选择相信他自己,而不是这个世界。”
“那他信佛吗?”
老和尚带着小和尚走到寂觉塔下。 “他不信极乐,他信地狱。”
秋天到了,西风凋敝。西风禅寺不再有灰碧色流水蝉鸣。虫子们叫的最欢的时候过去了,就一声也听不到了。
老和尚看小和尚,“把塔门推开。”
“师父,我们还要这么骗人吗?”
“你觉得我们这样骗得到人吗?”
“哪有人会上这样的当……”小和尚上前,他想起了十安。
“信则有。该来的会来的。”
“师父”
“嗯?”
“门推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