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就是世界不断缩小的过程

        我这一次回家乡，抽空回了趟我长大的院子。
        院门口的门卫是生面孔，看我走过来，很警惕的样子。他问，“你找谁？”我淡定地报上一个名字，是发小的父亲。这种部队家属区的院子，所有的居民都彼此熟识，门卫是很会认脸的。
        我沿着那条熟悉的路慢慢地往我从前的家走，很奇怪的，这条我奔跑过无数回，跌倒过无数回，坐着婴儿车、骑着爸爸的肩膀经过过无数回的路，今天走起来异常短。四顾一周，篮球场，营房，办公楼，食堂，个个都比记忆中小了好几个码数，我仿佛走在一个儿童乐园里一般，走在我出生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的小，同梦境里比，似是而非。
        北岛诗说的“世界小得像一条街的布景”，这一句其实我之前是从不理解的。世界怎么会小得像布景呢？一定是一种错觉，诗化的错觉。到今天，我才知道了，其实这种感觉可以是非常真实的，世界的确可以缩小成这样子。
        我7岁离开，我的童年从此地拔地而起。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的个子还很矮，腿还不够长，眼睛还不能够同门卫叔叔平视。那时候，这地方，这如今看来实际上是非常小的一个部队院子，就是我的一切。夜空波澜壮阔，马路崎岖漫长，从大门口跑进家门身上已经出了汗，要立刻喝一碗妈妈煮的绿豆汤。那时候，屋子后边的一块小小草地，如同蒙古大草原，一块小小的沙坑，如同茫茫戈壁，爬那一段矮墙需要好多小伙伴的怂恿，孩子的视角里，世界大得出奇。
        忽然有点后悔这一次的归来，我不知道我如今看见的世界会同童年记忆中的那一个产生这么强烈的冲突，我也不知道，事实上哪一个更真实。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我看见那片草地，那个沙坑时，心里还是有点难掩的失望：它们居然其实是那样小的，小得简直像是玩具。
        你试过长大之后忽然回到一个阔别十余年甚至几十年的地方吗？当你离开时，你还是个孩子，你的眼睛还是孩子的，现在你再去，已经是无趣的成年人了。你难以置信，楼还会变矮，房子还会变小，然而事实如此。你长大了，世界不断缩小，然后又很长一段时间维持不变，等你老了，背佝偻了下来，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孩子的水平线上，世界才会又慢慢地膨胀起来。
        问题是，现在想找一个几十年不变的地方有多难呢。
        我带着我四岁半的外甥女在我小时候玩沙的地方堆沙子，心里想着刚刚见到的那些东西。
        我问她：“你觉得这个沙坑是不是很大？”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蹲下来，试图重拾四岁半的视角，然而变了就是变了，变了的东西再想改回来，只会更加不像。
        她玩完了沙闹着要洗手，我印象中这沙坑不远处的办公楼底下有一个水龙头，小时候，我们经常去大人那里要一个碗，来这里装上水，往里边加沙、加树叶、加泥土，做”汤“，然而我望了望远处，没有见。我领着我的外甥女往前走，走到办公楼底下，惊奇而又感动地发现那水龙头居然真的还在那里，只是包上了一层海绵。事隔这么多年的时光，我甚至怀疑”古老“如它是否还有出水的可能性。但当我蹲下来，略有迟疑地拧开时，晶莹透亮的水柱顷刻倾泻而下。它还在工作着。我很感动，百感交集，但是我不能说什么，只是招呼我的外甥女过来洗手。
        我们回去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故土难离“。什么是故土，童年在的地方就是故土。即使已经童年已经不复存在，长大的地方还没有面目全非，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