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查看话题 >在台湾学摄影:故事有味不过时间
刊于2015.8.5—8.6 台湾《旺报》 赴台湾交换期间,一幅画面反复印刻了半年。每周三午后,我会携U盘绕过松涛馆,跨出没有围墙的校园,沿倚靠山坡的水源路慢慢走下去,小心跑过机车如潮的惊魂窄路,推开 “台湾影像设计”叮叮当当的玻璃门,我总是递上50台币,那位体态略胖的眼镜阿姨眯眼一笑:“按老规矩吧?冲洗12张相片,3X5,亮面,隔日取。” 我与那间小相馆履行“星期三约定”,由夏末延伸至深冬,风雨无阻。一张张沾染手心温度的照片,几乎能连缀成一条岛屿时间轴。但事实上,动机并不那么浪漫文艺,我甚至对洗相片萌生过小小厌烦。 “约定”背后站立着一位严师,还有他一言难尽的摄影课。 第一次见到沈先生,是在台湾淡江大学化学馆B1层。大陆赴台交换生纠结于选课,我一眼看到大传系开设的《专业摄影》,蓦然来了兴致,欲瞧瞧台湾新闻专业的摄影课堂是怎样一番情形。 初逢,沈先生以一副田野调查工作者形象扎入眼帘,黑框眼镜、灰色T恤、年代久远的腰包,语气极其居高临下的开场白:“以往我这门课都是小班教学,因为两周后许多学生就会被我的要求吓跑,不敢选的。”当时我不知道他头顶着“台湾当代摄影家”的光环,一系列专题作品已在海内外享有盛誉。 “无论有没有学过摄影,想要更接近摄影的人,欢迎来选修我的课,不喜欢请你现在就可以走了。”炸完几句狠话,沈先生威风凛凛端坐讲台,满屋学生被他凌厉目光扫射得低头屏气,不出一言。如是黑云压城的压抑气氛贯穿他课堂始末。 与我想象中由海灌理论拉开序幕截然不同,他课程第一分钟起就了无废话,直接伸手向每个学生要他们今年真正想拍的专题。于是学期初的几星期便循环上演《一群人是如何被选题逼疯的》戏码,大家自以为独具匠心的选题在昔日摄影记者连珠炮发问阵势下节节败退,“你这题目也太观光客了吧!”“你站在道德制高点真的合适吗?”……几轮回合轰炸毕,好些学生被问到晕头转向哑口无言,终于明了,沈先生的摄影课堂非按按快门所能敷衍,干脆退选。 坚持留下的,台生加陆生仅13人。如此开局,亦是我对“小班教学”这一司空见惯游戏规则的重新认识。某些时候,这个世界并不存在高高在上的要求,于坐标轴画下决定上升广延趋势的第一笔的手,是你能否执意对未知险路迈开脚步的那一念,而非他人。 基本明确专题,一伙人赶紧马不停蹄投入拍摄。沈先生要求我们每周都冲洗出新照片带到课堂(“玩摄影就得投资的!”“实体纸本排列才能感知到完整系列。”),众人围绕长桌,沈先生逐张检阅、点评和修正。他迅速浏览过一叠叠“精选集”,对符合期许的予以肯定,即可保留有望参与专题未来旅程,其余照片则彻底淘汰出局。 于是,摄影成为我台湾校园体验中最烧钱也最富交流感的课堂,沈先生的个人经历亦在这短小丰富的交流时段上渐渐显影。大学读电影,服兵役结束赴日本研习视觉传播,毕业后入职《自由时报》,与摄影记者这一身份相伴七年。当狗仔文化娱乐浪潮涌入台湾媒体,他黯然退出新闻圈,转向个人摄影创作。对于离开,他的解释是,虽然同为拍照,但市场重视的东西不一样了。 感兴趣于庶民社会,造就了沈先生的创作底色,《映像·南方澳》、《玉兰》、《筑地鱼市场》等系列,无一不是对小人物生存形态的描摹。想起一位媒体人曾对我说,摄影记者比文字记者擅长说故事,因为他们更加懂得聚焦细节。然而,课堂之上气势磅礴滔滔不绝的沈先生却甚少谈论自己遭遇的故事,漫长寂静的田调路途,以及许许多多相逢又分散的人们。 回归周四课堂。凭师者性情,该时段对话注定不乏刺激与激荡。 某天照常检阅学生成果,见到一张以落叶小径为画面主体的照片,沈先生认为拍摄者应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才能将小径形态表现得更具感染力。“你们拍照时尝试过其他视角吗?”大家默不作声。忽然,他大声命令:“现在你们全都站到椅子上去!”我们面面相觑,但稍作迟疑后还是照办了。 “你们看看我,看看前后左右的同学!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虽只产生不到一米的位移改变,但教室,这个太过熟悉的空间却产生无比奇妙的重组。曾作为视野主导物的讲台、黑板渐渐矮小下去,自己占据的那块毫无存在感的面积,却赫然因坐标的改写而衍生屹立于人潮之上的独特感觉。同时,望向彼此,大地上平淡无奇的人际关系因突兀隔离出环境陪衬物而沾染上共为一体的认同。 沈先生说我们会记得这一天。是啊,一群人,仿佛钻进电影《死亡诗社》经典场景。我们小小摄影班的“船长”也理想主义煽情了一把:观察事物,从来不会只有一种观点。 当然,我向来拒绝报喜不报忧的怀旧。不能忽略所有鸡汤文咀嚼烂掉的那条真理,同启蒙如影相伴的快与不快,永永远远势均力敌。 我和沈先生之间爆发过一次争执,发生在十月初台湾西线游后。利用一路旅行间隙拍摄了些新照片,自认为效果还行,带至课堂,却被他“无情无理”地秒速集体封杀了。忘了交代,沈先生修正照片有两大标准。其一,画面没废话。他会直接凭个人经验刷刷拎出入眼的“可雕之木”,顺手拽四张“淘汰照”反扣围成“裁剪框”,告诉你成事真相只有一个:裁剪。失败,因为废话太多。其二,感觉要拿捏准确,要艺术气,要抒情。他一见未钟情就注定永世不得翻身的悲剧。 两个标准,在当时的我看来,都因他生硬性情而显得有些不近人情。那节课之前,所有相片面临转瞬“亮灯”“熄灯” 之际,学生们都习惯沉默,没人提出过一句质疑和反驳,对自己的审美稍作坚持。偶也听闻同窗抱怨,身边落选作品日益增厚,却时常心存不甘。 许是对他评价机制呈现浓重权威色彩的隐隐不满,许是岛屿岁月的自己正年少轻狂棱角疯长,眼睁睁目送几张满意之作被三言两语打发掉,我忍不住了。“可是我想表达的是另一种感觉啊。”他慢慢抬起头,眯眼盯着我:“但你照片的感觉很不对啊。”便不再言语。一股愤懑与委屈冲上脑门,“拍照也是见仁见智的……每人有自己想表达的内容。”教室前所未有的死寂。他生气了:“你,照片观光客味太浓,完全不抒情,就没抓着摄影应有的feeling!这恐怕不是见仁见智就能简单解释的吧!”…… 点燃争执的导火索相片如今早已虚化淡忘,无限清晰的是沈先生眯眼抿嘴的怒容。论摄影,自我鉴定为一枚爱好者,缺乏艺术天赋但不乏兴趣勤奋。所以回眸彼时冒犯,并非心急于肯定,而是太过期待一个答案,期待师者给予醍醐灌顶的明朗指引。而这一层话语,又偏偏是沈先生不愿轻易表达出来的。 总之, 一个头上长反骨的对岸交换生,凭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剑拔弩张被摄影家扎扎实实记住了。此后上课点评照片,他还会时不时拿这桩剧目以及沈同学贡献的“经典台词”调侃当事人一番。但颇为奇异的是,冲突反倒为我渐渐推开一扇理解的门。 有些个本以为贫瘠的故事,是因半路触碰不羁礁石遂几易流速去向,才得以抵达另一片宽广明亮的流域吧。 是年深秋,摄影班一众学生拨开缠人冷雨,齐聚台北市立美术馆参加沈先生个人摄影展——“幻影现实系列”。该系列所呈现的是台湾特有的移动演出综艺团及舞台车,自1970年代活跃于台湾社会婚丧喜庆角落,呼啸跑完四十年光阴,舞台布置由简洁转变为具象,如今再抽象成印象派;表演内容亦由传统歌舞升级为迎合观众趣味的杂技、钢管舞、反串秀……悄无声息,完成所有民间艺术可能遭遇的变幻。 摄影展座谈会上的沈先生谦逊而寡言,大部分演讲时间交付给老师们。两位前辈不约而同提到时间的意义,张照堂说,摄影最迷人的部分是时间,追踪一样事物时间越长,就越能体味到变幻节点所流露的无限魅力。蓝祖蔚则打趣道,认识沈先生十多年,一成不变的是朴素穿着,转变的则是灵魂视角,“他毅然告别报纸生产线,镜头向后转,转向世界背后的人和事”。 沈先生在2005年至2012年间开展长期持续追踪拍摄,足迹遍布全岛。“无比庆幸自己及时记录下stage形态,早期的一批样式如今已无迹可寻。”在他叙述中,这份耗费七年搜集的恢弘社会记忆筑于流逝之上。我坐在台下,一阵感动忽然而至。有一些人,习惯了敬畏时间,以长流细水安静打磨自己认定的艺术品,漫长等候每一缕靠近完美的可能光亮。久而久之,竟化为沉默着坚守的信仰,不容置疑,不容轻浮。 而我摄影所缺乏的,恰恰是与时间的坦诚相待。这一天终于捕捉到片羽理解,应该不算太晚吧。 台湾交换时光渐近尾声。一日午后,淫雨霏霏半个月的台北怦然放晴。在大家怂恿下,沈先生同意离开教室,去一间玻璃房咖啡屋上课。阳光满地放肆,众人满脸愉悦地喝着饮料围坐木桌四周说说笑笑。那时,我的照片也收获了愈来愈多的肯定。沈先生突然问我:“你觉得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什么?”我说,人,一路相逢都好精彩。 不用说,台湾最美风景,必有一篇章以你的摄影课之名。 期末验收成果,我们占领教室所有长桌,为辛勤耕耘半年的自己精心“布展”,集体投票选出最佳作品,然后纷纷互换相片作为临别礼物。沈先生赠送陆生一人一本《什么是当代摄影》,配以结语:“我希望你们通过摄影理解一件事,人总是从压抑中迸发能量。” 我亦备礼物赠予沈先生。一位给台湾报纸写专栏的师姐曾采访我,聊聊交换生活印象,我给她的答案是,有一位严师告诉我,摄影这件事,绝非取景按快门所能尽言。我将报道送给沈先生,他得知这半年我亦在台湾媒体发表几篇文章记录行走心情,慢悠悠说道:“唔,这样真的很好啊……你曾在这片土地非常积极地生活过。” 故事讲到这儿似可落下句点了。回大陆便许久没听闻沈先生消息。偶尔刷脸书凑个热闹,围观台湾同窗们近况。一年后一天,忽见沈先生名字闪过新鲜事,一惊,原来是当年摄影班学生书写的随感。他与沈先生一直保持联络,还常去摄影课堂看看有无出色摄影作品可发掘: “……看到的是同學拿著好幾台平板和筆電,輪流給老師觀看作品,然後有的同學拍的內容非常的不知所以然,像是出去遊玩隨意拍攝的照片……看著老師當下,總覺得他快爆發了,卻又要用手指敲著鍵盤和螢幕沉住氣和同學討論照片,途中晃過好幾張照片都是糊掉或過曝的照片,我看得都很想直接離開,但老師還得心平靜氣和同學討論著要怎麼修正……” 重复咀嚼几段文字,很难过。沈先生曾执拗坚持到不近人情的教学原则,如今也执拗不过一群年轻学子无所敬畏的摄影态度啊,无所谓字斟句酌的选题价值,无所谓分秒煎熬的取景聚焦,更无所谓冲洗相片排列纸本的变幻美感。手捧塞满海量随意照片的平板电脑,他们不会懂得,面前这位强颜耐心的老师,曾为了记录迅速老去的社会记忆,市镇乡野间不断奔走和枯等,竭力赶在天黑前一刻钟抓捕独一无二的瞬间。 苏珊·桑塔格《论摄影》一书中有句话:照片可能比活动的影像更可记忆,因为它们是一种切得整整齐齐的时间,而不是一种流动。对我而言,那一年切割台湾岛时光的几袋相片葆有无与伦比的珍贵分量,当下再审视,或许其中不少都觉稚嫩单薄,可正是那段岁月里被小相馆、摄影课充盈的自己,真正摒弃了粗糙和草率。 时间,是摄影的生命线。我们如何声情并茂地去构造故事,都不及时间给予人心的滋味醇厚。唯有倾心耕耘过的旧日片段才能击碎虚无,显影出一个人真实的存在。沈先生督促我们勤于冲洗相片,亦有另种深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