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记得小时候,寒假放的早。领了假期的作业,和同学在街角用力挥手,就此别过。棉袄厚实,大家的小手都抬不起来,笨拙而费力,就像几只小企鹅,摇摇晃晃。 寒假都是从写作业开始。大概并不是因为什么爱学习之类的说辞。无非是欠着作业债,心里不安。想那时年纪小,心思也简单,心里住着俩小人,一曰勤奋小人,二曰比勤奋更勤奋的勤奋它哥。当然,直到遥远的后来,这样一个勤奋小人连带它哥一起被彻底击溃,再也消失不见。 这样也挺好。 寒假作业薄薄几册,很快就能写完,和铅笔小刀橡皮一起,好好收起来,放书包里。然后就是整天的疯玩,偶尔帮家里准备过年的事情。那时没有补习班,没有5年高考3年模拟的大礼包,甚至直到小学六年级才第一次知道,还有期中考试这种事。再看看现在的小盆友的书包,不明白这么些年里,究竟发些了什么。 腊月里就开始准备过年的事情。我妈洗衣服,洗鞋,洗桌子,洗凳子,洗瓦罐,洗橱柜,洗锅碗瓢盆,洗抽油烟机,洗冰箱,洗能够洗的一切。她洗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里,也不曾听她说过什么,好似就是理所当然的,份内的,女人命中注定要做的事。而她也只是默默承受着。我那时年纪小,帮不了什么忙,只是跑跑腿,把凳子搬出来,把玻璃杯倒扣在凳子上,放在太阳底下晒。看杯子里的水滴顺着杯壁滑下去。而晒干的凳子会散发出好闻的木头香味。 洗涮之外,还得准备正月里的吃食。想起来,印象特别深的,大概就是腌白菜,饺子和腊肠三样。 腌白菜,在我们这,多是指小白菜。选那种叶柄较长的,留帮子,去叶,但也不会全部去净。晾晒半日,抹粗盐,然后用石头压在大坛子里,放置在阴凉处。印象中石头都是那种大鹅卵石,圆滚滚的一团。大概一个月左右就能腌好,可以看到原本白色素净的菜帮子变的淡黄。腌白菜看起来土气,但是用来炒灌肠或者瘦肉之类,都是绝好的下饭菜。等到来客时,揭开坛盖,挪走压在顶上的石头,用手捞起两把,切小段,少油爆炒。历经一个多月的腌制,菜帮子脆嫩有嚼劲,而且汁液丰稠,一口下去,满嘴酸爽,忍不住要猛扒两口米饭。我不怎么爱吃酸的东西,但是腌白菜是一个例外。 再说包饺子,那时还是自己家和面擀皮。小桌洗净,和好的面搁桌上,用擀面杖来回擀,摊成薄薄的一大片,然后用罐头盖一张一张的扣饺子皮,就像盖章子似的。我妈擀面,我和妹妹就在一边扣皮。后来和北方的同事说起,才知这样的手法,大概也就我妈独此一家。在北方,都是和好面后揪小段,一张张的擀成圆片,纯粹的手艺活。而我妈的手法中,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有一种流水线般的工业感在。至于饺子馅,早几年用的馅料,现在已回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一年换的猪肉藕馅,觉得出奇的好吃,所以后来的每年,家里的饺子基本上都以猪肉藕馅为主。现在想来,猪肉藕馅,胜在藕粒的口感。 腊肠这道菜,各地都有,但是离开家乡之后,吃到的多是广式和川味。广式腊肠偏甜,四川则一般会放花椒,所以口味要麻辣一些。而我最中意的,还是家乡的咸香味。选上好的土猪肉,剁成小块,拌盐,撒稍许白酒备用。买回猪小肠,洗净(得反复洗),用那种特质的漏斗,往里塞搭配好肥瘦的猪肉。然后用绳子系成小段,每一段的长短,全凭心情。用针在肠衣上扎孔,以排出多余的空气和水分。最后在阴凉处挂起风干。刚灌的腊肠饱满富有光泽,等到黯淡干瘪时,就算是大功告成。切片和腌白菜一起翻炒,腊肠的香醇,还有腌白菜的酸爽混合在一起,好吃的让人只愿埋头吞饭,再不想理会任何事。也有先用卤水卤过之后再炒,会有奇香。还有在煮饭时直接搁在米饭上的做法,这样蒸熟的腊肠,肥肉通透明亮,瘦肉醇香弹牙有回味,而渗出的腊油和垫在下面的白米饭混合在一起,散发着好看的金色。 没有比这更好吃的白米饭。 要买的东西也多,除了上面所说的吃食的原料,还要给我和妹妹买新衣裳,买瓜子,花生,糖果,柿饼,蜜枣,雪碧,糖,酒。买春联和福字。买三十早上要烧的纸钱和香。如果家里有小男孩,还得买炮仗烟花之类。 对于男孩子来说,过年最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放炮仗。我们这,管炮仗叫“炮chong”,一直这样念叨二十多年,但从未想过这个chong字该怎么写。我想会不会是炮虫?炮虫者,身形短小,食火,性情古怪易怒,食火后在极短时间内突然爆炸,化为灰靡,烟消云散。一生沉默如谜。一生只说一句话: 砰。 炮虫的种类极多。我所见过的,大概有擦炮,摔炮,二踢腿,小蜜蜂之类。给擦炮包上泥,沉到水里,听水中一声闷响,名曰水雷,还能看到水中火光一闪,像是异世界里的一道闪电。或者抛向天空,看半空中一点亮光,名曰飞弹。或者扣在罐头盖下,看罐头盖子炸上三层楼高,上下翻飞。炸牛粪,炸竹子,炸泥巴,吓唬猫猫狗狗路过的麻雀。炸能够炸的一切,炸目光所及的一切。阿猫阿狗看见我们都要绕道。 还有一种我们那里叫做“起荷”(音译)的小炮仗,细长的一根小木棍,顶头绑药桶,拿远看就像一只小火箭。手指捏住木棍的末端,将松未松,点着引子,等到一股力道突然传至指尖,立马撒手,只听吱一声小火箭拖着火光迅疾地飞将出去,飞过十来米,砰一声炸成碎末。 就这样,一年复一年的闹腾到最后一天。 三十的那天。爸妈起的很早。我妈准备早晨的年饭,我爸在堂屋里,打纸钱,烧香。用一种木质的钱钻打纸钱。用木槌敲钱钻,下面垫厚厚一摞裁剪成长条的黄色草纸,将钱钻前面的铁环印在草纸上。印上那三个环形,普通的草纸就摇身一变成为纸钱。那时我一般都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到堂屋里传来极有规律的一声声,就知道是我爸在打纸钱。翻身,穿衣,蹬蹬蹬跑进堂屋,见他蹲在一个铁桶前,烧刚打好的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桌上摆祭奠先祖的饭菜,多是热饭冷菜。然后在门前放一挂鞭炮,就开始吃年饭。这些东西他从来没有教过我。我好像也从没问过。大概到我成家之后,这些就会彻底消失吧。 傍晚时贴春联。以前还用浆糊,现在大都改成胶带,这样来年就没那么难撕。春联年年换,但基本上就那几句吉祥话各种混搭。什么吉星高照辞旧岁什么五福临门贺新春。左邻右舍搭着话,借剪刀递浆糊,前前后后贴完春联,一眼望去,巷子里红彤彤的样子,煞是好看。墙角下堆着早上年饭时炸过的炮虫皮,红灿灿一片。吃完晚饭,我妈在家里备果盘,放好瓜子、花生、糖果和烟,预备明天开始有人拜年。而我则早早就丢下碗筷,换上新衣裳,飞奔出门,和小伙伴们到处放炮仗玩。 正月初一开始,到处走亲戚,拜年,说吉祥话。我记得有一年正月,下了好大的雪。好多年都没有再见过那样的雪,下得如此认真和诚恳,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踩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能听见雪陷下去时的咯吱咯吱响。那是新的一年里的第三天,我没有什么愿望,也谈不上什么梦想。我什么都没有但是也什么都不缺。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堆一个大大的雪人。用胡萝卜做它的鼻子。捡两个黑松子镶上它的双眼。用青色的竹子削成一把宝剑,握在它的手心。再把我的线绒帽子送给它。只愿它永远都不要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