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青豆之恋
一
塔山之巅,我坐在山上的石阶,看着下面来来去去的情侣,男方往往展开胸襟,女方稍作抵抗地入怀,一切都如万物生长般自然。
我掏出一包芥末青豆,嗅了嗅那青春的味道,又放回兜里,不禁想起第一次和石静见面的场景。
那是大二的一个周五,春风拂面,意马心猿。暧昧的阳光撒在我的脸上,彷佛每个迎面而来的女孩都在对我莞尔一笑,于是我也以一个友好的金载沅式微笑统一致意。
直到踏进赛恩斯超市大门时,有个男生善意地提醒我,哥们儿,你门牙上有片韭菜。
赛恩斯超市位于我们大学宿舍区中心位置,地处冲要,独占垓心,是个令人心驰神往的购物胜地。往常都是我们班长,下铺志哥与我组成购物者联盟一同购物。
班长喜欢奶茶,弱冠之前从未恋爱。与他热衷的毛泽东语录“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一样,他的内心期望遇见一个奶茶般温柔动人,甜美入心的姑娘。志哥热衷酸奶,身边女友落花流水。微博空间朋友圈每次一起合影的女孩儿都不一样,可谓步移景异。他享受的是那种青春岁月的浓郁酸涩,纯真之中的点星刺激。
我喜欢芥末青豆,可这与我的爱情观八竿子打不着。就是因为每晚看武侠小说时有嚼头,胃里充实,心灵就不至于那么空虚。
这个周五有些空虚,志哥赴约,班长办事。我拉着购物篮百无聊赖地逛到芥末青豆的货架前,还剩最后一包。伸手去拿,却看到另一只手也按在那包芥末青豆上。
我抬头一看,对面站着一位齐耳短发唇红齿白的姑娘,一身纯色打底绿花点缀的布拉吉,透过其黑色的眼睛直观气质,不是乌苏里江畔的卖唱歌手,就是西双版纳来的游牧诗人。
我以一个友好的金载沅式微笑道,你拿吧,我牙疼,吃不了。
我在她的注目礼中转身离开,那一刻心中浮现《阿飞正传》中周慕云的潇洒形象,不禁暗自庆幸提前抹掉了那片韭菜。
二
又是周五,我与班长志哥一同前来购物。我一眼看到那位熟悉的布拉吉姑娘,她站在空空如也的芥末青豆货架前,眼波流连,若有所思。
班长站在原地,他的眼睛里彷佛看到了乐事广告,一阵黄瓜味的清新之风吹开他的三七分刘海,刮歪了他的金丝眼镜,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志哥伸手点了支阿诗玛香烟,抬起头潇洒地走过去道,同学,能给个电话么。
是谁在抽烟,赶紧给我灭了。
身后站着一位威武的大妈,棍眉倒竖,豹眼圆睁。胳膊上带着神圣的红箍,一身的革命肃杀气息。
志哥赶紧低头踩灭,捡起烟头揣进兜里。
我以一个友好的金载沅式微笑走过去道,这么巧,今天的芥末青豆又卖光了。
姑娘弯腰从她的购物篮里拿出一包芥末青豆,放进我的手里。她挽了挽右耳的头发,轻声道,你来晚了,我给咱俩一人留了一包。
说完后她转身离开,黄瓜清风随之而去。我拿着那包芥末青豆,站在原地下意识地用舌头刮了刮门牙。
晚上我打开那包芥末青豆,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石静,18713513968。
半年后,石静成了我的女朋友。
每个周五傍晚,华灯初上之时。无数红男绿女亟不可待地在宿舍门口吊起膀子,这要是搁以前,我定要用马列主义三个代表两个凡是重要思想痛斥这些少不更事的情侣。
而现在我成为其中一员,心态倾向鲁迅先生,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恋爱,妨害恋爱者。
大学里有座小丘,美其名曰塔山。我和石静经常坐在一条上山的石阶上。从亚里士多德谈到孔令辉,从牛顿第二定律谈到诗经,从《墓畔挽歌》谈到《笑林广记》,跨过时空的限制,超越种族的隔阂,畅谈一切有关我和她过去的故事和未来的理想。
石静问我,我漂亮么。
我扭头打趣,漂亮,比四大美女之首江青还美艳。
石静白我一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接腔,是啊,能吐出来咱早买别墅了,多吐几颗还能给你添几件香奈儿的秋裤。
她抬起头对我正色道,何雷,你这人真贫,往后可不许对我撒谎。
我笑着说,我哪儿敢啊,您的家法这么严,刘亦菲是你表妹吧,你看她都不怎么笑。
石静掐我一下,你这么能贫,往后谁跟了你准喝一辈子西北风。
我坏笑着挽起她的手说,可偏偏世上真有喜欢喝西北风的人呢,哎,石静,西北风里有蛋白质吗。
石静伏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道,有蛋白质,我很喜欢。
我问道,哎,石静,你说那么多眉清目秀的小伙,你怎么偏偏会喜欢上我,别告诉我是因为我的气宇昂藏和满腹经纶。
石静哈哈地笑道,何雷你可真逗,你比芥末青豆还逗。
与石静约会时,我兜里总是装着一两包芥末青豆,用石静的话说就是,芥末青豆有种青春的味道。
那时我挽着石静的手,走过大学里的各个地方。恢弘壮丽的燕宏桥,自由洒脱的灯光球场,喧闹非凡的小吃一条街,到处都留下我们的脚印,连耳畔刮过的风里也有我们说不完的情话。
与石静在一起的时光美好而短暂,我们像是在对方的心里播下一颗种子,任其疯狂地生长,直到有一天占据彼此的心房。
三
转眼间三年过去,我也从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变成了十一二点才起的流氓。大四临近5月,我回了一次北京,将多余行李提前拿走。离别的气氛稍露端倪,回来时心情也有些抑郁,忽然感觉有好多话要对石静说。
这时石静发来短信,今晚七点,塔山见。
晚上我提早赴约,石静已经在等我,她穿的还是那件纯色打底绿花点缀的布拉吉。我们坐在石阶上,沉默不语。
石静开口道,何雷,我跟你说件事,我爸妈让我毕业回南方——他们不想我留在北方。
见我没说话,石静又补充道,我已经在和他们沟通了,你放心,我们。
得了,石静。我抬起头来,笑着说,其实这话谁说都无所谓,大学毕业各自飞,自然生存的规律。
何雷,你怎么这样说。石静脸有些涨红,她激动地道,我会说服他们,等到那时候我就回来找你。
等到那时候。我笑的更大声,等到那时候你回来估计就能参加我的结婚典礼了吧,哎我说,记得带点南方特产,好歹你我朋友一场。
石静的脸有些苍白,她颤抖着身体道,何雷,目前这是我们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拿话呛我也没用,你要相信我,我会说服他们,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我按住石静的肩膀,收敛笑容道,说句实话,石静,我觉得爱情在大学里就是小试牛刀,不必真刀真枪。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道路,咱非得一棵树上吊死么。
石静的眼里噙满泪水,哽咽道,何雷,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站起来,有些生气,石静,其实我早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对我说这些话,你八成要回到南方的,我心里想的是和平分手。我怎么能这样说,你不想想今天是谁先说这话的。你丫不是喜欢吃芥末青豆么,今天就都给你,免得你回南方买不到。
我掏出兜里的芥末青豆,撕开摔在石静面前,散落的青豆顺着石阶滚下去。
我回头道,今天就这么着吧,往后谁也别联系谁了,祝你幸福。
四
毕业了,临走的前天晚上宿舍摆了一桌。几瓶酱香型雪花下肚,志哥不禁有些泪眼模糊,他跟我们每个人碰了一下杯子,弹了弹手中的阿诗玛道,其实吧我挺后悔的,到现在都没正儿八经地找个对象,总是玩玩就一拍两散。真不像何雷你,有石静这么好的姑娘,还不珍惜唉。
我一口干了,摆手示意道,嗨,人各有志,人毕业要回南方,我总不能死皮赖脸地不撒手啊。男人嘛,该放得开就得放得开。
班长也一口干了,他摘下眼镜抹了抹眼睛,笑了,拍着我和志哥的肩膀道,你们俩还算幸运的,至少和喜欢过的女孩在一起过。我呢,心中永远一种柳下惠的爱情观。现在想想,我他妈就是被柳下惠教坏的。柳下惠什么人,这辈子,操起的都是毛笔,上过的只有树。
说的好,我们的杯子响亮地碰到一起。
毕业后我回了趟北京,辗转颠沛,半年后终于找了份稳定的工作。随着我体内的血液渐渐沸腾,时间这块石蜡彷佛又开始融化,在我的生命里继续涓流成河。
我的牙齿终于坏掉,补上新牙后医生严肃地警告我少吃坚硬的食品,我只好戒了芥末青豆,但还是会放一包在兜里,可能是为了缅怀那种青春的味道。
五
我从回忆里走出,猛吸了一口手中的阿诗玛。坐在同样孤寂的塔山上,忽然感到夏夜的寒冷。
掏出手机收到短信,志哥发来问候,哥又给你物色了一姑娘,皓齿明眸,秀外慧中,回眸一笑刘翔都走不动路,还有,胸大。
我回,哈哈,甭没事操我这份心了,我说你没事就赶紧成个家,别天天游手好闲地祸害社会主义姑娘。
志哥,谨遵教诲,与君共勉。得,您老没事歇着吧。
借着撩人的夏风,我点上一支阿诗玛香烟,想起了大学里我问志哥为什么只抽这牌子的香烟时,志哥鼻子里排出两股热情洋溢的洪流,眯着眼睛道,还是云南的风景好。
我仰头向天,明媚的月光洒了我一头一脸,这时电话声响,是班长打来的。
班长兴奋地道,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笑道,怎么着,巴以合并还是美帝解体。
班长严肃道,别打岔,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我又笑道,你丫今天喝了多少,作为咱班出了名的含笑半步癫,又出去聚会丢人了吧。
班长笑了,嗨,为了不癫,我早戒酒了。我跟你说,日子定在今年的七月初七,你可得来,不许找无谓的借口。哎,何雷,你现在还在。
我打断班长,行行行,真没想到咱们班第一个结婚的竟然是你这么一个浓眉大眼道貌岸然的家伙。放心吧,只要我还苟延残喘,殒身不恤也会去。
班长又寒暄几句,挂了电话。我猛吸一口,阿诗玛烟头瞬间亮起。眼前不禁浮现班长立誓初恋就是结婚的革命先烈形象,班长正义凛然地将尼采哲理与毛主席语录完美结合道,淫荡的精神化被称为爱,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
抽完那支阿诗玛,我感觉一阵困意袭来,便伏在双膝沉沉睡去。
六
梦里我看到自己坐在婚车里,身旁是石静。打开车门,班长和志哥撒出漫天的花朵,落了石静一头,我笑着拍手。这时新郎回头对我说,何师傅,把车停那边先入席吧。
我内心一惊,这时有人拍拍我道,做什么梦哪。
我扭头一看,身旁坐着一位齐耳短发唇红齿白的姑娘,一身纯色打底绿花点缀的布拉吉,透过其黑色的眼睛直观气质,不是乌苏里江畔的卖唱歌手,就是西双版纳来的游牧诗人。
我一愣,然后以一个友好的金载沅式微笑道,呦,好久不见,我这不是做梦吧。
石静白了我一眼,那你不掐掐自个儿。
我挠挠头,还是算了,万一真是梦呢,那我不亏大了。
石静稀里哗啦地哭了,她抱住我的肩膀啜泣道,何雷,要是我不回来找你,你就在赛恩斯超市当一辈子收银员么。
我笑了,嗨,这叫风险投资,你看才三年,就有了回报,再说了,我家里人给找的工作都不好,咱们怎么能干钻共产主义空子的事。
石静擦了擦眼泪,瞪了我一眼道,还是这么贫,何雷我得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还更改了一切你的联系方式,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么。
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我说那年5月我检查出恶性肿瘤,后来毕业复检发现只是普通的脑囊虫你信么。
石静看着我,脸上又流下泪来。
她说,我信我信,何雷你说什么我都信。毕业我回到南方说服了爸妈,三年里我一直在找你。我不管什么肿瘤脑囊虫,现在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我忽然觉得命运像是一个调皮的科学家,它将不同的人调和在一起,记录他们的化合反应。又将混合一起的人透析分离,观摩各自的生活状态。但是这一次,它不会再将我和石静分开了,因为我们连心都融在了一起。
我掏出兜里的那包芥末青豆放到她手心,轻声道,石静,对不起,这辈子我都不会对你撒谎了。
石静伏在我的肩膀上,喃喃道,何雷,现在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偌大的校园忽然变得安静,似乎连风都消失了,耳畔只有嘶嘶的蝉鸣。
我忽然很想哭,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我只好苦笑道,石静,你说那么多眉清目秀的小伙,你怎么偏偏会喜欢上我,别告诉我是因为我的气宇昂藏和满腹经纶。
石静笑了,她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因为你的笑很像金载沅,阳光自然,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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