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审讯
审讯
秦渐舒
首先是微笑，接着是谎言，最后才兵戎相见。
——斯蒂芬·金
停滞的空气突然被搅动了，化为一滩混沌，在漆黑狭窄的室内慌张地流窜，就像是被人打扰了睡眠的小动物一般。
八重宫遥同样被吓了一跳，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徘徊在睡眠与清醒的边缘了。她急忙摇了摇脑袋，试图将脑内快要溢满的睡意甩出去。但除了感受到更为严重的眩晕感之外，并没有任何效果，她的眼皮依旧如同灌了铅一般持续不断地服从着地心引力。
八重宫不由得感到一阵烦躁。
在椅子上稍稍坐正了身子。冰冷坚硬的金属椅子似乎采用了完全违背人体力学的设计，因此而产生的严重后果已经在八重宫的身上突显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身体，骨节旋即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吓了她一跳。
她慌忙抬眼望向房间的中央。隔着简约到死板的金属桌子对峙的两个人依旧如同时间静止一般地面对面瞪视着。在他们的身旁，似乎存在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神秘力场，将他们与外界的所有干扰隔离开来。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八重宫发出的动静，而事实上，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八重宫的存在。
八重宫不禁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经过了这样的一番折腾，八重宫的睡意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挥发得一干二净了。八重宫感觉到清醒重新降临，意外地很是高兴。
在这样的地方保持清醒，无疑是最难能可贵的。
八重宫环顾了一下这个漆黑狭窄的审讯室，这么想道。
在八重宫的印象中，这个审讯室应该比现在更加明亮整洁与开阔许多才对，到底是要怎么布置才能形成像现在这种阴暗狭小的氛围呢？八重宫盯着房间中央那张毫无特色的金属桌子上唯一的摆设——一盏小小的低瓦数台灯正在拼尽自己全力想要照亮整个空间，但很明显就算只是照亮两个隔着桌子对视的男人的脸庞都十分勉强了，房间中剩下的部分依旧被黑暗势力牢牢把握着。
八重宫抬眼看着房间正上方那被黑暗吞没了的灯管，突然想到光与暗的强烈反差似乎是某种近似刑罚的审讯手段。虽然她对于这一方面并不是十分清楚，但是自己的身体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刻意营造出的氛围的威力。
她不禁在心里咋舌，视线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的面前同样是一张只具备了身为桌子的最基本功能的金属小桌，用钢钉与地面连接在一起，以八重宫的力气根本连晃都晃不动它。虽然是和房间中央的那张出自同一制造商之手，但是规格上明显小了许多，仅仅只满足一个人办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的话感觉都十分拥挤的样子。
桌子上散放着许多纸质资料，八重宫已经大致浏览过一遍了所以并不是十分感兴趣。桌子的边缘处还放着一本专门用来记录审讯过程的记事本，一支笔以及一个马克杯。八重宫探头看了看，除了杯底厚厚的一层咖啡渍以外，什么也没有。
记事本上也只是潦草地写了个开头，后面便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八重宫想起警部补交待过这次的审讯不做记录，等审讯结束后再补上提交就好。很有公务员的味道。这是八重宫当时的感想。
八重宫现在正坐在记录员的位子上，就位于整个房间中最阴暗的一个角落。和黑暗融为一体，一个让别人无法注意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和自己意外地十分般配。八重宫笑了笑，虽然她并不是记录员。
作为记录员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已经离开了审讯室，毕竟在警部补提出这个不需要笔录的特殊审讯时，他也就成了房间中多余的人了。但是八重宫觉得那个小伙子并没有就此从工作中解脱出去，虽然他现在人不在室内，但是应该还是隔着那块单向玻璃站在走廊上和其他一群警部甚至警视正一起旁观着整个审讯过程的。毕竟那份要提交的笔录终究还是要由他来写。
但是如果就是这样僵持下去的话，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写的内容了。虽然八重宫很清楚警部补的打算，但是计划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一点进展都看不见，就算事情和八重宫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她还是不由得为警部补捏了一把冷汗。
就在空气再次陷入停滞的时候，变化开始悄悄产生了。
上坂洁警部补突然伸手从摆在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了一根香烟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摸索着从桌子上某个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拿出一个廉价的打火机。似乎这并不是他惯用的打火机，上坂警部补磨蹭了一阵子，才总算把香烟点燃了。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之后吐出了一片浓厚的烟雾，将整个室内原本沉闷地快要让人窒息的空气污染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虽然八重宫已经习惯了烟味，但是看到烟雾升腾的那一瞬间还是禁不住产生厌恶的情绪。她的视线顺着烟雾升腾而抬高，看到了房间天花板上那个小型烟雾报警器。
烟雾报警器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八重宫十分清楚，那个东西只有在上层的家伙来巡视工作的时候才会偶尔打开一会儿。
香烟的味道似乎稍稍缓和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上坂警部补的表情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他稍微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打破了持续许久的沉默。
“坐了这么久，屁股都坐疼了吧？”上坂警部补不舒服似的扭动着身子，在八重宫看来实在是滑稽得惹人发笑。
“差不多，也该交待了吧。”上坂警部补的话里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平常得似乎在和老朋友聊天一般。不过考虑到对方的身份，也许平常一点交谈效果会比较好，“织田君？”
织田龙一依旧板着脸，一点动摇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但是上坂警部补很明显地看见，对方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和自己一般的疲惫感，还有因为这沉重的气氛被稍稍缓和之后所表现出的如释重负。
上坂警部补十分了解眼前的这个人。织田龙一虽然平常一直保持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其实事实上并非如此。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在假装严肃，而只不过是脸部肌肉活动得不频繁罢了。虽然这样一副般若般的恐怖表情会吓住不少人，但是对于相处超过十年的上坂警部补而言，织田龙一如果不摆出这样的表情，才更加让人感到不舒服。
上坂警部补将面前的烟盒与打火机推到织田龙一面前。
织田龙一看了一眼上坂警部补的表情，这才伸手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不过他并没有点火。
八重宫看着织田龙一流畅的动作，不自觉地暗暗佩服。
织田龙一的手腕上戴着反射微微寒光的金属手铐，而手铐和桌子锁在一起，桌子又以钢钉固定，牢牢抓着地板。就算是织田龙一运动员一般魁梧的身材，想要挣脱开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织田龙一看起来，也并没有要挣脱束缚的念头。
“你也是知道的，”上坂警部补对于织田龙一不点火这件事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继续说道，“既然你现在坐在这里，手上又戴着手铐，我们手上有什么筹码你不可能一点概念都没有吧。我们现在需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份你的笔录罢了，为了让整件事情得到充分的肯定。但是就算你不配合，给不了我们这份笔录，我们还是有证据能够让你去坐牢的。这些事情，我想你应该不陌生吧。”
上坂警部补没有看八重宫一眼，或者说，没有看记录员的位置一眼。
“因为我知道，所以你们现在也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一点筹码都没有，或者至少没有将我送进大牢的筹码，不是么？”织田龙一缓缓开口道，声音中除了疲惫，还有浓浓的挑衅味道。
但是上坂警部补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仿佛是被对方游刃有余的态度击败了，又或者是觉得在这里空耗时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织田龙一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东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问吧，我会回答的，当然我只能回答我知道的。”收敛了刚才的挑衅态度，语气里只剩下浓浓的疲惫，让织田龙一感觉瞬间老上了十岁。
“我当然只会问你你知道的。”上坂警部补的脸上浮现出胜利者才有的那种讨厌的笑容，语气轻快地说道，“当然，按照惯例，在这之前我们就先热身一下，回答几个例行问题吧。”
“比如说，姓名？”上坂警部补似乎觉得很好笑一般，强忍着笑意说道。
“这么浪费时间真的好么？”织田龙一似乎觉得受到了嘲弄，语气变得尖锐了起来。
但是上坂警部补似乎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每个人都是这么觉得的，但是，例行公事就是例行公事，警察毕竟也是公务员嘛，公务员和例行公事不是很配么？”似乎是觉得自己说了一个十分高明的笑话一样，上坂警部补突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是很遗憾，八重宫完全不知道刚才那番话中的笑点到底在什么地方。她觉得织田龙一同样也不知道。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是感觉有些无趣了，上坂警部补慢慢地收敛了笑声。他做作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总之就是这样，虽然这些都是我们清楚的事情，但是还是要你亲口回答才行。”
织田龙一摆了摆手，放弃了争论。
“那么，重新开始吧。”上坂警部补轻轻笑了笑，“姓名？”
“织田龙一。”
“年龄？”
“四十一。”
“职业？”
织田龙一瞪了上坂警部补一眼，缓缓回答：“警察。”
上坂警部补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工作多少年了？”
织田龙一没有立刻回答。他歪了歪脑袋，似乎正在心头回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回答：“十来年了吧，具体我不记得了，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这些东西的话就自己去查我的档案就好了，我回不回答都无所谓吧。”
然而上坂警部补并没有回话：“具体是从事哪方面的工作呢？”
对于上坂警部补的态度，织田龙一似乎有些不满，但是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简简单单地继续回答问题：“做过片警，之后到这里，在盗窃科待了几年，之后一直在凶杀科。”
“做了十几年警察，应该也混得还可以吧，人际关系这方面。”上坂警部补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但是织田龙一并没有回答。不过上坂警部补也似乎并不期待织田龙一会回答一般，自顾自地从散放在桌上的一堆纸张之中抽出一张，用手指敲着上面的图片继续说道：“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八重宫也从面前的资料中拿出那一张。只是某张海报的微缩复印件罢了。八重宫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内容就是在七月十日至十五日这几天时间里，东京都内的某个画廊将要举办某个知名收藏家的收藏展览云云。海报上罗列了几张画作的照片，其中的一张被放在了正中间，最为醒目。
织田龙一瞟了一眼海报上的内容，淡淡地回答：“知道，是你对我说的。”
上坂警部补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后说道：“没错，是我跟你说的。我还记得我和你说了一大通关于这些画作的事情，是不是？尤其是这一幅。”他用手指了指海报中间最为醒目的那幅画作，“我是不是和你提到过这幅画很值钱？”
“也许。”织田龙一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八重宫仔细地看了看海报中间的那幅画。
背景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画面正中是一条小船，小船上坐着十几个人，正在拼命地抵抗着来自大自然的神威。
八重宫来回看了好几遍，除了眼前看得到的东西之外她再也没发现其他任何东西。
虽然小时候曾经被家里人催促着去学了一阵子的绘画，但是很可惜并没有坚持多久，也同样没有培养出任何艺术方面的细胞。所以就算八重宫怎么反复地盯着眼前的画作看，也无法得知所谓蕴含在其中的艺术美感到底在什么地方，同样的，她也完全没看出来这幅画到底哪里值钱。
不过她还是明白这幅画很值钱，当然，是从别的方面来说的。
画作的旁边印着一行小字，写着这幅画的作者以及名字。
伦勃朗·范·莱因《加利利海风暴》。
虽然八重宫对于艺术不是十分感兴趣，但是她在其他某些方面的兴趣却成为了她与这幅画的交点所在。比如说，犯罪。
《加利利海风暴》在1990年美国波士顿的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登耶博物馆失窃案中连同其他13幅作品一起丢失，那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艺术失窃案之一，直到现在依旧没有告破。
对于八重宫而言，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理解这幅画的价值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但是上坂警部补对于这副画的价值何在，似乎更为了解。
八重宫模模糊糊地想起之前看过的有关上坂警部补的档案。上坂警部补的父亲似乎就是一位落魄的画家，在上坂警部补十几岁的时候因为酒精中毒而去世。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熏陶，上坂警部补似乎对于艺术品有着相当的感受力，也就在一群讲究实际和理性的呆板警察之中变得个性鲜明起来。
也就是因为拥有与众不同的才能，所以才会和这起案子产生联系么。八重宫盯着上坂警部补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么想道。
上坂警部补并没有察觉到八重宫的视线，又或者只是假装没有察觉到，看起来他的全部兴趣全都集中在了面前的这位被拷住双手的同事身上。八重宫能够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狂热，就像是正在追踪猎物的猎犬一般。
八重宫见过许多警察，而其中有不少人在办案的时候也会拥有那样的眼神。但是直觉告诉八重宫，相对于其他人，上坂警部补的眼里的狂热似乎又和其他人有着些许的不同，暗暗弥漫着一股嗜血的疯狂，令她感觉浑身不自在。
这又刺激着八重宫的记忆。
虽然八重宫自认为不是个十分八卦的人，但是警察局毕竟也是个职场——虽然性质上多少有些特殊。既然是职场，那么就算不想听，某些风声也还是会多多少少传进自己的耳朵里的。
不过，关于上坂警部补的八卦，其实还意外地少。至少在八重宫的印象中是这样。
上坂警部补和织田龙一虽然并不是同一届毕业生，但是据说两人在上警校时就已经认识并建立起了奇妙的竞争关系。虽然具体的缘由不是很清楚，但是貌似这样的竞争关系一直延续了十几年直到今天。八重宫最近几年都跟随在织田龙一身边，但是并没有见到织田龙一对此有任何表示，所以一直以来都仅仅只是将这当作闲话听听就算了。但是今天看到上坂警部补那满溢着奇妙狂热的眼神，八重宫对自己之前的判断开始表示怀疑了。
就好像猫在戏弄老鼠的时候会露出的眼神。
八重宫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黑暗开始逐渐地变得冰冷起来。
“根据画廊老板以及保安的证词，这幅画在展览头两天，也就是十日和十一日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画廊里，直到十二日上午画廊开始准备接下来的展览时，才发觉画作失踪了。”上坂警部补好像背书一般将这些信息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深吸了一口烟之后，才继续说下去：“理所当然地，作案时间无非就是十一日晚上到十二日早上这段时间。那么，织田君，可以问一下那段时间你人在哪里么？”
织田龙一直直盯着上坂警部补的眼睛。毕竟从事警察工作这么多年，他不可能没有看出上坂警部补眼神中的古怪之处。不过因为他自始至终都还是板着脸，八重宫实在很难看出他对此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的排班和你一样……从九日到十一日公休，十二日上班。接到通报的时候正好结束其他案子的调查，因为就在附近，所以就顺便过去看了看。”
“嗯，目黑的那起案子么？”上坂警部补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笑了笑，“那么说，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咯？”
织田龙一瞪了一眼上坂警部补，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阴沉地回答：“不算上你和鉴定科的人还有那几个片警的话，的确。”
上坂警部补打了个哈哈，轻轻弹了弹烟灰。
“不过嘛，凶杀科的家伙居然会对艺术品盗窃案感兴趣，还真是耐人寻味啊，你说是不是，织田君？”
“我说过了，我只是顺路过去看看而已。”
织田龙一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那根香烟在他的嘴里来回跳动，似乎正在暗示着他此时极为不安定的内心。
上坂警部补自然没有看漏这个细节，但是他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织田君在休假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呢？”上坂警部补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织田龙一愣怔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在家看看电视，喝喝酒，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
“比如，和一些‘聪明人’见个面什么的？”上坂警部补笑着说道。
“比如？”
“织田君在这行当里混了这么久，黑白两道的人都多多少少认识一点吧，其中当然也有一些比较‘聪明’的人不是么？”上坂警部补意味深长地歪斜起嘴角，“比如某些对电子器材比较拿手的人啊，人脉比较广的人啊……当然，还有擅长从别人口袋里拿东西的人啊之类的，不是么？”
织田龙一从桌上拿起打火机，慢腾腾地给香烟点上了火。
“按这个说法，上坂君你不也是一样么？”
隔着喷吐出来的浓厚烟雾，织田龙一的眼神中满是掩藏不住的挑衅。
上坂警部补只是轻轻一笑，游刃有余地化解了对方的挑衅。
他把已经快要吸完的香烟掐灭在金属桌子上。狠狠地，就像要掐死一只虫子一样。
“我有点厌倦了，织田君。”上坂警部补这么说道，但是却没有看向织田龙一，只是盯着自己刚刚掐灭的烟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来我已经不太适合做审讯这种工作了。你知道的，警察这行当当得越久，耐心什么的也就一点一点地被磨掉了。很多前辈都跟我说，当警察最重要的是有耐心。以前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已经不能这么想了。”
上坂警部补用手指轻轻敲打着金属桌面，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和心脏跳动一般合拍。
“所以，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怎么样？”他眯起了眼睛，“织田君，你过得不算好吧？”
“马马虎虎。”
“以你的薪水，要养活家里人恐怕也是费了不少劲吧。”
“这么多年了，倒也还可以。”
“话是这么说，但是夫人最近不是下岗了么？”上坂警部补把手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向前逼问道。
织田龙一没有说话，只是眯起了眼睛，就好像是被香烟的烟雾熏到了眼睛一样。
“女儿也快要上高中了吧。私立高中，也是很花钱的吧？”
织田龙一的两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连看着的八重宫都似乎可以感受到指甲刺进手心里的疼痛感。
他直视着上坂警部补的眼睛，反击道：“上坂君你又怎么样呢，不少喝点酒的话，孩子这个月的赡养费就拿不出来了吧？”
“嘭！”
上坂警部补往桌子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一时之间，仿佛时间静止，只有一阵余音在小小的室内回响，然后慢慢地被弥漫四周的黑暗啃噬殆尽。
上坂警部补与织田龙一对视着。
“失礼了。”
上坂警部补缓缓抽回拳头，淡淡地说了一句。
八重宫待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窥视着上坂警部补的表情，虽然他似乎在勉力控制住脸上的肌肉，让自己保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八重宫还是能够看得出那副徒劳的假面具下上坂警部补的愤怒以及悲伤。
虽然是过去了很多年的事情，但是伤疤一旦被揭起来，疼痛还是存在的啊。八重宫默默地这么想着。
时间在寂静中慢慢流淌，黑暗包裹的小小房间之中，只听见两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最后，依旧还是上坂警部补率先打破沉默。
似乎已经调整好了状态，上坂警部补一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表情，开始了接下来的提问。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就只有你承认还是不承认这个问题而已，你再继续挣扎下去也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我想你自己其实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上坂警部补从烟盒里又拿了一根烟，依旧以拙劣的技术点燃。再吐出了一团烟雾之后，他接着说了下去：“你有动机，很简单，钱。谁都想要，谁都没有的东西。但是钱这东西，如果不用一些手段，是不会白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不知道在此之前你做了什么打算，但是最后的结果就是，你决定去偷一幅画。一幅在很多意义上都十分值钱的画。
“偷一幅画其实并不见得比抢银行要来得简单，倒不如说，抢银行或许还来得简单一些。织田君你虽然是警察，还在盗窃科工作过，但是对于偷东西而言也不过是门外汉罢了。你只是一个组织者，真正要干活的不是你，而是你认识的‘聪明人’们。我不知道你给了他们什么样的条件，但是仔细想想的话大概也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钱，不然就是权——在你身为警察容许的范围内给他们最大的利益。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他们毕竟只是雇佣兵，雇佣兵的脑袋里除了报酬以外也就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公休的日子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在这几天里，你可以调动所有的人脉，组成一支最适合这次行动的雇佣兵团队。如果你手段够高明的话，还能进入画廊，实地考察一下现场，制定和调整一下你的整个计划。我不是很关心你是怎么找到人的，也对行动的细节不是很感兴趣，不如说警察对于过程总是习惯性地忽略不提或者提及甚少，就和制作新闻的那群人一样，不管怎么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那么我们就来说说结果。结果就是，你拿到了画，我们把你抓了，就是这么简单。”
织田龙一默默地抽着烟，那根烟已经短得快要烧到手指了。
“但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怎么都想不明白。”
织田龙一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学着上坂警部补的样子默默地将烟头掐灭在金属桌面上。
他也在像掐死一只虫子一样。
“在不触发那个保全系统的情况下，你，或者说你们，是怎么拿走那幅画的？”
织田龙一只是静静地看着金属桌面，什么话都没有说。
“那个保全系统是水城先生——也就是那幅被盗的《加利利海风暴》的所有者手下公司的产品，也是这个月初才正式进入市场的新型保全系统。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当然，我们也和几位‘聪明人’聊了一下，这里面大概也有你认识的人——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成功地运用外部手段解除这个保全系统，至少在整个东京圈子里，还没有出现这样的人才。这样的结果，实在是让我们感到很难办啊。”
上坂警部补搔了搔后脑，装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来。
“既然正面突破不行，那么就从另外一个方向突破嘛——我们都是这么想的，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到处去盘查画廊的相关人员。老板、保安甚至就连清洁工我们也挖了个底朝天，不过很遗憾，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如果你真的有买通画廊内部的人的话，那么我也只能佩服那家伙隐藏得真是太好了。”
织田龙一的脸就像是一滩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上坂警部补直直地往织田龙一的眼睛里窥探，想要找到那张铁面具下哪怕一丁点的破绽。但是对手毕竟也是饱经风霜的刑警，想要突破织田龙一的内心防线，光是这种程度的攻击还远远不够。
“嘛，除了保全系统这么一个疑点之外，犯罪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无缘无故被清洗删除掉也可以说是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大，这种事情，只要是足够‘聪明’的人都能够出色地达到这样的一个效果。我们调查了东京圈子里有能力做到的人……嗯，还真不少，虽然他们的底一天两天之内没有办法完全排查清楚，但是你找的雇佣兵应该就在其中就是了。”
上坂警部补从桌子上那堆文件之中抽出几张，摊开在织田龙一的面前。织田龙一探头扫了一眼，果然如上坂警部补所说，每张纸上面都列出了密密麻麻的一排名单，织田龙一甚至都看见了几个眼熟的名字。
“毕竟都是电子技术上的问题，我想只要找到搞定监控的家伙大概就能顺藤摸瓜地找到破解保全系统的那个家伙了吧。虽然这么说，但是要排查这么多人，不管怎样还是很麻烦的啊。织田君，看在大家同事一场，你就不能帮我们节省一点体力么？”
上坂警部补将那几张名单推到织田龙一面前，用手指敲了敲：“就只是指出一个名字而已，我想应该不是很困难的才对啊。”
然而织田龙一依旧沉默不语。
虽然他低着头，一副认真观看名单的模样，但是八重宫和上坂警部补都知道，织田龙一在思考的其实是别的什么事情。
时间缓缓地流逝，沉默再一次降临到两人之间。
当上坂警部补开始抽起第四根烟的时候，织田龙一总算是抬起了头。
“那幅画，是被单独地挂在一面墙上展览的，其他画作放在两旁，那块区域整体呈‘冂’字样式，对不对？因为，那是很值钱的画，所以单独放在醒目的地方？”织田龙一仿佛在确认着什么似的发问道。
突然被这么一问，上坂警部补有些跟不上节奏，不禁愣怔了一下。恍惚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
“的确如此。”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上坂警部补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沉起来。
而另一边，织田龙一虽然依旧板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对比起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显得轻松了许多。
仿佛一瞬间立场交换，织田龙一似乎突然之间变成了游刃有余的猎人一方，而上坂警部补却似乎已经变成了被追逐的那一方了。
八重宫看着奇妙的氛围变化，完全不明白产生这种变化的契机何在。
织田龙一摆弄了一下面前的烟盒，里面的香烟只剩下最后一根了。他将这最后一根香烟放在手里，来回摆弄了一番，这才放进嘴里。
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着去点燃嘴里的香烟。
织田龙一就这么叼着香烟，缓缓地从喉咙中吐出话语来。
“在不触发保全系统的情况下拿走那幅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正相反，因为答案太过于简单了，所以才会被我们自动地忽略过去。在很多情况下，当我们碰到难以解释的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期待一个与谜团难解程度呈现正相关的解答，因此，我们对于就摆放在我们眼前，赤裸裸的真相视而不见，去寻找那个只满足于自身追求的解答。这样一个人性上的死角在警察身上往往最容易看到。我说的对吗，上坂君？”
织田龙一扯动嘴角，那张脸上第一次出现真正意义上的表情。
上坂警部补咽了一口唾沫，突然间发觉嘴里苦涩异常。他将还剩差不多一半的香烟狠狠地摁灭在金属桌子上，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直直凝视着织田龙一脸上绽开的诡异笑容。
突然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脑袋里有一丝电光闪过。不可思议地，他的脑海里开始播放出一段模模糊糊的影像，虽然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是他似乎已经开始明白了织田龙一话里的意思。
“如果那幅画挂在墙上拿不下来，你会怎么做呢，上坂君？”
上坂警部补闭上了眼睛。
不可能……
这么荒唐的想法怎么可能会成功……
但是，如果成功了的话……
喉结蠕动，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堵塞住了喉咙一般，上坂警部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从齿缝中挤出那短短的一句话。
“再砌一面墙……”
八重宫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味。
再砌一面墙，的的确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那幅画的面前，再砌上一面一模一样的墙。
当然，这面墙并不是指结结实实的钢筋水泥墙。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只要和原本那面墙一模一样就可以了，就算是用三合板用塑料板来做这面墙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要最后能够产生必要的效果不管用什么来充当这一面墙都完全没有问题。
只需要达到一个结果就可以了。
那就是“画被盗了”的结果。
然后，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拆除墙壁，将一直都存在于画廊里的那幅画回收带走，整个盗窃行为就完美地结束了。
在八重宫的印象之中，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种人。
那就是，警察。
鉴定科的警察。
大摇大摆地进入现场，封锁现场，为了调查需要关闭画廊里安装的最新型的保全系统，为了取证要求提交现场监控录像并且在鉴定科的设备里将记录犯罪过程的影像清理销毁，编出一个理由将‘墙壁’和画作——甚至将墙壁留在原处只把画作拿走——当成证物装进大型的不透明证物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现场……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聪明人”……不如说，鉴定科的警员也是“聪明人”，一直隐藏在人性死角之中的“聪明人”。
只要收买了几个鉴定科的警员，一切水到渠成。
大胆而又完美的计划。
八重宫呆呆地看着房间中某一个黑暗的角落，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而上坂警部补似乎也陷入了同样失神的状态。他呆呆地抬头看着完全融入黑暗之中似乎永远延伸没有尽头的天花板，一动不动，就如同一具尸体一般。
织田龙一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
时间和空间似乎又再一次地冻结了，但是这一次八重宫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之中所弥漫开来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整场不可思议的审讯，到了这时，似乎已经开始落下帷幕了。
上坂警部补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似乎将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气体一口吐光了一般，再次回到金属桌子旁的上坂警部补仿佛缩小了一圈。
“最后一个问题，那幅画现在在哪里？”
织田龙一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上坂直勾勾地盯着织田龙一的眼睛看，想要从那双漆黑的双眸中看出任何一丝破绽。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虽然他和织田龙一作为同事相处了这么多年，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掌握如何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
织田龙一这个人，就如同他的表情一般，一片死水，不起波澜。
也就看不到弱点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明白。”上坂警部补承认道。
“简单地说，就是被黑吃黑了，当拿到那幅画的时候。”
织田龙一一脸平静地说道。
“也就是说，被抢走了么？”
“嗯，朝脑袋这里来了一下，然后就没了，什么都没了。”织田龙一一边比划着，一边在面前的文件堆中翻找，“啊，有了，医院开的报告。”
他将那一份报告推到上坂警部补的面前，但是上坂警部补连瞟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知道对方是谁么？”
织田龙一摇了摇头。
“据说是个女人，瞎了一只眼。”他比划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一般“就像是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神秘人物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找起。”
“这么说……”
上坂警部补已经面如死灰了，让八重宫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就此长眠不起。
也是，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接受的吧。
织田龙一静静地点点头。
“失踪的画最后还是变回了失踪的画。”
他淡淡地总结道。
之后，上坂警部补就仿佛被抽空了灵魂一般，瘫倒在了冰冷的金属椅子上。凝视着虚空黑暗的双眼一丝光彩也没有，就如同一具真正的尸体一般。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残酷的现实击败得这么彻底。
织田龙一打量了对方许久，终于举起了被手铐牢牢锁住的一只手，对着单向玻璃另一头持续关注着事态发展的人们打了一个手势。
随后，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伴随着室外强烈的光线一起进入室内。他们向织田龙一微微行了个礼，便架起瘫倒在椅子上的上坂警部补往室外走去。
等到三个人都离开了审讯室，另外两个人才慢慢地走进室内来。
八重宫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就是原本要坐在她现在坐着的位置上的年轻记录员。而另一个看起来年过半百的老伯，隐隐约约觉得面熟，但是一时之间却完全想不出这人到底是谁。
记录员麻利地帮织田龙一解开了手铐。织田龙一一边揉搓着手腕，一边慢慢地从金属椅子上站起身来，向着那位老伯微微行了个礼。
他嘴里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了。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还是不得不夸奖你一句，这回实在是干得漂亮，织田警部补。”老伯微笑着这么说道，“多亏了你的提议，我们总算能从上坂君那里拿到了我们想要的答案。这起案子到现在基本也就水落石出了。”
织田龙一摇了摇头。
“除了作案手法之外，剩下的都是我们知道的东西……”织田龙一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坐着而已经开始僵硬的肌肉，骨节发出的声响比八重宫发出的还要响亮，“再说，那幅画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这个案子看来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能搞清楚上坂君的手法也算是大功一件了，如果没有织田君你的聪明才智，这个问题恐怕会困扰我们很久啊……”老伯轻轻地拍了拍织田龙一的肩膀，“至于剩下的部分，只能祈祷老天爷这次还站在我们这边了。”
织田龙一将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一边不无忧虑地说：“上坂君的病还能不能治好？”
老伯微微晃了一下脑袋：“不清楚，医生也说不准。他脑袋上可是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么一下啊，医生都说没有死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情况没有好转的话，上坂君的下半辈子大概就会在医院里度过了。”
织田龙一皱起眉头：“只不过是记忆混乱而已，那根本算不上是什么病吧，警视正？”
老伯像欧美人一样耸了耸肩，没有再多说什么。
“算了，待会我过去看看他吧。”织田龙一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十几年前，大概谁也没有料想到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吧。”
他向着审讯室里一个光线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微微招了招手，和八重宫一起缓缓地走出了房间。
END
秦渐舒
首先是微笑，接着是谎言，最后才兵戎相见。
——斯蒂芬·金
停滞的空气突然被搅动了，化为一滩混沌，在漆黑狭窄的室内慌张地流窜，就像是被人打扰了睡眠的小动物一般。
八重宫遥同样被吓了一跳，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徘徊在睡眠与清醒的边缘了。她急忙摇了摇脑袋，试图将脑内快要溢满的睡意甩出去。但除了感受到更为严重的眩晕感之外，并没有任何效果，她的眼皮依旧如同灌了铅一般持续不断地服从着地心引力。
八重宫不由得感到一阵烦躁。
在椅子上稍稍坐正了身子。冰冷坚硬的金属椅子似乎采用了完全违背人体力学的设计，因此而产生的严重后果已经在八重宫的身上突显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身体，骨节旋即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吓了她一跳。
她慌忙抬眼望向房间的中央。隔着简约到死板的金属桌子对峙的两个人依旧如同时间静止一般地面对面瞪视着。在他们的身旁，似乎存在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神秘力场，将他们与外界的所有干扰隔离开来。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八重宫发出的动静，而事实上，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八重宫的存在。
八重宫不禁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经过了这样的一番折腾，八重宫的睡意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挥发得一干二净了。八重宫感觉到清醒重新降临，意外地很是高兴。
在这样的地方保持清醒，无疑是最难能可贵的。
八重宫环顾了一下这个漆黑狭窄的审讯室，这么想道。
在八重宫的印象中，这个审讯室应该比现在更加明亮整洁与开阔许多才对，到底是要怎么布置才能形成像现在这种阴暗狭小的氛围呢？八重宫盯着房间中央那张毫无特色的金属桌子上唯一的摆设——一盏小小的低瓦数台灯正在拼尽自己全力想要照亮整个空间，但很明显就算只是照亮两个隔着桌子对视的男人的脸庞都十分勉强了，房间中剩下的部分依旧被黑暗势力牢牢把握着。
八重宫抬眼看着房间正上方那被黑暗吞没了的灯管，突然想到光与暗的强烈反差似乎是某种近似刑罚的审讯手段。虽然她对于这一方面并不是十分清楚，但是自己的身体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刻意营造出的氛围的威力。
她不禁在心里咋舌，视线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的面前同样是一张只具备了身为桌子的最基本功能的金属小桌，用钢钉与地面连接在一起，以八重宫的力气根本连晃都晃不动它。虽然是和房间中央的那张出自同一制造商之手，但是规格上明显小了许多，仅仅只满足一个人办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的话感觉都十分拥挤的样子。
桌子上散放着许多纸质资料，八重宫已经大致浏览过一遍了所以并不是十分感兴趣。桌子的边缘处还放着一本专门用来记录审讯过程的记事本，一支笔以及一个马克杯。八重宫探头看了看，除了杯底厚厚的一层咖啡渍以外，什么也没有。
记事本上也只是潦草地写了个开头，后面便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八重宫想起警部补交待过这次的审讯不做记录，等审讯结束后再补上提交就好。很有公务员的味道。这是八重宫当时的感想。
八重宫现在正坐在记录员的位子上，就位于整个房间中最阴暗的一个角落。和黑暗融为一体，一个让别人无法注意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和自己意外地十分般配。八重宫笑了笑，虽然她并不是记录员。
作为记录员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已经离开了审讯室，毕竟在警部补提出这个不需要笔录的特殊审讯时，他也就成了房间中多余的人了。但是八重宫觉得那个小伙子并没有就此从工作中解脱出去，虽然他现在人不在室内，但是应该还是隔着那块单向玻璃站在走廊上和其他一群警部甚至警视正一起旁观着整个审讯过程的。毕竟那份要提交的笔录终究还是要由他来写。
但是如果就是这样僵持下去的话，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写的内容了。虽然八重宫很清楚警部补的打算，但是计划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一点进展都看不见，就算事情和八重宫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她还是不由得为警部补捏了一把冷汗。
就在空气再次陷入停滞的时候，变化开始悄悄产生了。
上坂洁警部补突然伸手从摆在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了一根香烟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摸索着从桌子上某个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拿出一个廉价的打火机。似乎这并不是他惯用的打火机，上坂警部补磨蹭了一阵子，才总算把香烟点燃了。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之后吐出了一片浓厚的烟雾，将整个室内原本沉闷地快要让人窒息的空气污染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虽然八重宫已经习惯了烟味，但是看到烟雾升腾的那一瞬间还是禁不住产生厌恶的情绪。她的视线顺着烟雾升腾而抬高，看到了房间天花板上那个小型烟雾报警器。
烟雾报警器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八重宫十分清楚，那个东西只有在上层的家伙来巡视工作的时候才会偶尔打开一会儿。
香烟的味道似乎稍稍缓和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上坂警部补的表情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他稍微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打破了持续许久的沉默。
“坐了这么久，屁股都坐疼了吧？”上坂警部补不舒服似的扭动着身子，在八重宫看来实在是滑稽得惹人发笑。
“差不多，也该交待了吧。”上坂警部补的话里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平常得似乎在和老朋友聊天一般。不过考虑到对方的身份，也许平常一点交谈效果会比较好，“织田君？”
织田龙一依旧板着脸，一点动摇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但是上坂警部补很明显地看见，对方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和自己一般的疲惫感，还有因为这沉重的气氛被稍稍缓和之后所表现出的如释重负。
上坂警部补十分了解眼前的这个人。织田龙一虽然平常一直保持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其实事实上并非如此。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在假装严肃，而只不过是脸部肌肉活动得不频繁罢了。虽然这样一副般若般的恐怖表情会吓住不少人，但是对于相处超过十年的上坂警部补而言，织田龙一如果不摆出这样的表情，才更加让人感到不舒服。
上坂警部补将面前的烟盒与打火机推到织田龙一面前。
织田龙一看了一眼上坂警部补的表情，这才伸手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不过他并没有点火。
八重宫看着织田龙一流畅的动作，不自觉地暗暗佩服。
织田龙一的手腕上戴着反射微微寒光的金属手铐，而手铐和桌子锁在一起，桌子又以钢钉固定，牢牢抓着地板。就算是织田龙一运动员一般魁梧的身材，想要挣脱开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织田龙一看起来，也并没有要挣脱束缚的念头。
“你也是知道的，”上坂警部补对于织田龙一不点火这件事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继续说道，“既然你现在坐在这里，手上又戴着手铐，我们手上有什么筹码你不可能一点概念都没有吧。我们现在需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份你的笔录罢了，为了让整件事情得到充分的肯定。但是就算你不配合，给不了我们这份笔录，我们还是有证据能够让你去坐牢的。这些事情，我想你应该不陌生吧。”
上坂警部补没有看八重宫一眼，或者说，没有看记录员的位置一眼。
“因为我知道，所以你们现在也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一点筹码都没有，或者至少没有将我送进大牢的筹码，不是么？”织田龙一缓缓开口道，声音中除了疲惫，还有浓浓的挑衅味道。
但是上坂警部补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仿佛是被对方游刃有余的态度击败了，又或者是觉得在这里空耗时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织田龙一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东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问吧，我会回答的，当然我只能回答我知道的。”收敛了刚才的挑衅态度，语气里只剩下浓浓的疲惫，让织田龙一感觉瞬间老上了十岁。
“我当然只会问你你知道的。”上坂警部补的脸上浮现出胜利者才有的那种讨厌的笑容，语气轻快地说道，“当然，按照惯例，在这之前我们就先热身一下，回答几个例行问题吧。”
“比如说，姓名？”上坂警部补似乎觉得很好笑一般，强忍着笑意说道。
“这么浪费时间真的好么？”织田龙一似乎觉得受到了嘲弄，语气变得尖锐了起来。
但是上坂警部补似乎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每个人都是这么觉得的，但是，例行公事就是例行公事，警察毕竟也是公务员嘛，公务员和例行公事不是很配么？”似乎是觉得自己说了一个十分高明的笑话一样，上坂警部补突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是很遗憾，八重宫完全不知道刚才那番话中的笑点到底在什么地方。她觉得织田龙一同样也不知道。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是感觉有些无趣了，上坂警部补慢慢地收敛了笑声。他做作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总之就是这样，虽然这些都是我们清楚的事情，但是还是要你亲口回答才行。”
织田龙一摆了摆手，放弃了争论。
“那么，重新开始吧。”上坂警部补轻轻笑了笑，“姓名？”
“织田龙一。”
“年龄？”
“四十一。”
“职业？”
织田龙一瞪了上坂警部补一眼，缓缓回答：“警察。”
上坂警部补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工作多少年了？”
织田龙一没有立刻回答。他歪了歪脑袋，似乎正在心头回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回答：“十来年了吧，具体我不记得了，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这些东西的话就自己去查我的档案就好了，我回不回答都无所谓吧。”
然而上坂警部补并没有回话：“具体是从事哪方面的工作呢？”
对于上坂警部补的态度，织田龙一似乎有些不满，但是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简简单单地继续回答问题：“做过片警，之后到这里，在盗窃科待了几年，之后一直在凶杀科。”
“做了十几年警察，应该也混得还可以吧，人际关系这方面。”上坂警部补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但是织田龙一并没有回答。不过上坂警部补也似乎并不期待织田龙一会回答一般，自顾自地从散放在桌上的一堆纸张之中抽出一张，用手指敲着上面的图片继续说道：“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八重宫也从面前的资料中拿出那一张。只是某张海报的微缩复印件罢了。八重宫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内容就是在七月十日至十五日这几天时间里，东京都内的某个画廊将要举办某个知名收藏家的收藏展览云云。海报上罗列了几张画作的照片，其中的一张被放在了正中间，最为醒目。
织田龙一瞟了一眼海报上的内容，淡淡地回答：“知道，是你对我说的。”
上坂警部补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后说道：“没错，是我跟你说的。我还记得我和你说了一大通关于这些画作的事情，是不是？尤其是这一幅。”他用手指了指海报中间最为醒目的那幅画作，“我是不是和你提到过这幅画很值钱？”
“也许。”织田龙一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八重宫仔细地看了看海报中间的那幅画。
背景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画面正中是一条小船，小船上坐着十几个人，正在拼命地抵抗着来自大自然的神威。
八重宫来回看了好几遍，除了眼前看得到的东西之外她再也没发现其他任何东西。
虽然小时候曾经被家里人催促着去学了一阵子的绘画，但是很可惜并没有坚持多久，也同样没有培养出任何艺术方面的细胞。所以就算八重宫怎么反复地盯着眼前的画作看，也无法得知所谓蕴含在其中的艺术美感到底在什么地方，同样的，她也完全没看出来这幅画到底哪里值钱。
不过她还是明白这幅画很值钱，当然，是从别的方面来说的。
画作的旁边印着一行小字，写着这幅画的作者以及名字。
伦勃朗·范·莱因《加利利海风暴》。
虽然八重宫对于艺术不是十分感兴趣，但是她在其他某些方面的兴趣却成为了她与这幅画的交点所在。比如说，犯罪。
《加利利海风暴》在1990年美国波士顿的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登耶博物馆失窃案中连同其他13幅作品一起丢失，那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艺术失窃案之一，直到现在依旧没有告破。
对于八重宫而言，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理解这幅画的价值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但是上坂警部补对于这副画的价值何在，似乎更为了解。
八重宫模模糊糊地想起之前看过的有关上坂警部补的档案。上坂警部补的父亲似乎就是一位落魄的画家，在上坂警部补十几岁的时候因为酒精中毒而去世。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熏陶，上坂警部补似乎对于艺术品有着相当的感受力，也就在一群讲究实际和理性的呆板警察之中变得个性鲜明起来。
也就是因为拥有与众不同的才能，所以才会和这起案子产生联系么。八重宫盯着上坂警部补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么想道。
上坂警部补并没有察觉到八重宫的视线，又或者只是假装没有察觉到，看起来他的全部兴趣全都集中在了面前的这位被拷住双手的同事身上。八重宫能够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狂热，就像是正在追踪猎物的猎犬一般。
八重宫见过许多警察，而其中有不少人在办案的时候也会拥有那样的眼神。但是直觉告诉八重宫，相对于其他人，上坂警部补的眼里的狂热似乎又和其他人有着些许的不同，暗暗弥漫着一股嗜血的疯狂，令她感觉浑身不自在。
这又刺激着八重宫的记忆。
虽然八重宫自认为不是个十分八卦的人，但是警察局毕竟也是个职场——虽然性质上多少有些特殊。既然是职场，那么就算不想听，某些风声也还是会多多少少传进自己的耳朵里的。
不过，关于上坂警部补的八卦，其实还意外地少。至少在八重宫的印象中是这样。
上坂警部补和织田龙一虽然并不是同一届毕业生，但是据说两人在上警校时就已经认识并建立起了奇妙的竞争关系。虽然具体的缘由不是很清楚，但是貌似这样的竞争关系一直延续了十几年直到今天。八重宫最近几年都跟随在织田龙一身边，但是并没有见到织田龙一对此有任何表示，所以一直以来都仅仅只是将这当作闲话听听就算了。但是今天看到上坂警部补那满溢着奇妙狂热的眼神，八重宫对自己之前的判断开始表示怀疑了。
就好像猫在戏弄老鼠的时候会露出的眼神。
八重宫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黑暗开始逐渐地变得冰冷起来。
“根据画廊老板以及保安的证词，这幅画在展览头两天，也就是十日和十一日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画廊里，直到十二日上午画廊开始准备接下来的展览时，才发觉画作失踪了。”上坂警部补好像背书一般将这些信息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深吸了一口烟之后，才继续说下去：“理所当然地，作案时间无非就是十一日晚上到十二日早上这段时间。那么，织田君，可以问一下那段时间你人在哪里么？”
织田龙一直直盯着上坂警部补的眼睛。毕竟从事警察工作这么多年，他不可能没有看出上坂警部补眼神中的古怪之处。不过因为他自始至终都还是板着脸，八重宫实在很难看出他对此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的排班和你一样……从九日到十一日公休，十二日上班。接到通报的时候正好结束其他案子的调查，因为就在附近，所以就顺便过去看了看。”
“嗯，目黑的那起案子么？”上坂警部补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笑了笑，“那么说，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咯？”
织田龙一瞪了一眼上坂警部补，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阴沉地回答：“不算上你和鉴定科的人还有那几个片警的话，的确。”
上坂警部补打了个哈哈，轻轻弹了弹烟灰。
“不过嘛，凶杀科的家伙居然会对艺术品盗窃案感兴趣，还真是耐人寻味啊，你说是不是，织田君？”
“我说过了，我只是顺路过去看看而已。”
织田龙一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那根香烟在他的嘴里来回跳动，似乎正在暗示着他此时极为不安定的内心。
上坂警部补自然没有看漏这个细节，但是他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织田君在休假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呢？”上坂警部补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织田龙一愣怔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在家看看电视，喝喝酒，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
“比如，和一些‘聪明人’见个面什么的？”上坂警部补笑着说道。
“比如？”
“织田君在这行当里混了这么久，黑白两道的人都多多少少认识一点吧，其中当然也有一些比较‘聪明’的人不是么？”上坂警部补意味深长地歪斜起嘴角，“比如某些对电子器材比较拿手的人啊，人脉比较广的人啊……当然，还有擅长从别人口袋里拿东西的人啊之类的，不是么？”
织田龙一从桌上拿起打火机，慢腾腾地给香烟点上了火。
“按这个说法，上坂君你不也是一样么？”
隔着喷吐出来的浓厚烟雾，织田龙一的眼神中满是掩藏不住的挑衅。
上坂警部补只是轻轻一笑，游刃有余地化解了对方的挑衅。
他把已经快要吸完的香烟掐灭在金属桌子上。狠狠地，就像要掐死一只虫子一样。
“我有点厌倦了，织田君。”上坂警部补这么说道，但是却没有看向织田龙一，只是盯着自己刚刚掐灭的烟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来我已经不太适合做审讯这种工作了。你知道的，警察这行当当得越久，耐心什么的也就一点一点地被磨掉了。很多前辈都跟我说，当警察最重要的是有耐心。以前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已经不能这么想了。”
上坂警部补用手指轻轻敲打着金属桌面，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和心脏跳动一般合拍。
“所以，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怎么样？”他眯起了眼睛，“织田君，你过得不算好吧？”
“马马虎虎。”
“以你的薪水，要养活家里人恐怕也是费了不少劲吧。”
“这么多年了，倒也还可以。”
“话是这么说，但是夫人最近不是下岗了么？”上坂警部补把手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向前逼问道。
织田龙一没有说话，只是眯起了眼睛，就好像是被香烟的烟雾熏到了眼睛一样。
“女儿也快要上高中了吧。私立高中，也是很花钱的吧？”
织田龙一的两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连看着的八重宫都似乎可以感受到指甲刺进手心里的疼痛感。
他直视着上坂警部补的眼睛，反击道：“上坂君你又怎么样呢，不少喝点酒的话，孩子这个月的赡养费就拿不出来了吧？”
“嘭！”
上坂警部补往桌子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一时之间，仿佛时间静止，只有一阵余音在小小的室内回响，然后慢慢地被弥漫四周的黑暗啃噬殆尽。
上坂警部补与织田龙一对视着。
“失礼了。”
上坂警部补缓缓抽回拳头，淡淡地说了一句。
八重宫待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窥视着上坂警部补的表情，虽然他似乎在勉力控制住脸上的肌肉，让自己保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八重宫还是能够看得出那副徒劳的假面具下上坂警部补的愤怒以及悲伤。
虽然是过去了很多年的事情，但是伤疤一旦被揭起来，疼痛还是存在的啊。八重宫默默地这么想着。
时间在寂静中慢慢流淌，黑暗包裹的小小房间之中，只听见两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最后，依旧还是上坂警部补率先打破沉默。
似乎已经调整好了状态，上坂警部补一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表情，开始了接下来的提问。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就只有你承认还是不承认这个问题而已，你再继续挣扎下去也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我想你自己其实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上坂警部补从烟盒里又拿了一根烟，依旧以拙劣的技术点燃。再吐出了一团烟雾之后，他接着说了下去：“你有动机，很简单，钱。谁都想要，谁都没有的东西。但是钱这东西，如果不用一些手段，是不会白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不知道在此之前你做了什么打算，但是最后的结果就是，你决定去偷一幅画。一幅在很多意义上都十分值钱的画。
“偷一幅画其实并不见得比抢银行要来得简单，倒不如说，抢银行或许还来得简单一些。织田君你虽然是警察，还在盗窃科工作过，但是对于偷东西而言也不过是门外汉罢了。你只是一个组织者，真正要干活的不是你，而是你认识的‘聪明人’们。我不知道你给了他们什么样的条件，但是仔细想想的话大概也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钱，不然就是权——在你身为警察容许的范围内给他们最大的利益。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他们毕竟只是雇佣兵，雇佣兵的脑袋里除了报酬以外也就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公休的日子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在这几天里，你可以调动所有的人脉，组成一支最适合这次行动的雇佣兵团队。如果你手段够高明的话，还能进入画廊，实地考察一下现场，制定和调整一下你的整个计划。我不是很关心你是怎么找到人的，也对行动的细节不是很感兴趣，不如说警察对于过程总是习惯性地忽略不提或者提及甚少，就和制作新闻的那群人一样，不管怎么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那么我们就来说说结果。结果就是，你拿到了画，我们把你抓了，就是这么简单。”
织田龙一默默地抽着烟，那根烟已经短得快要烧到手指了。
“但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怎么都想不明白。”
织田龙一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学着上坂警部补的样子默默地将烟头掐灭在金属桌面上。
他也在像掐死一只虫子一样。
“在不触发那个保全系统的情况下，你，或者说你们，是怎么拿走那幅画的？”
织田龙一只是静静地看着金属桌面，什么话都没有说。
“那个保全系统是水城先生——也就是那幅被盗的《加利利海风暴》的所有者手下公司的产品，也是这个月初才正式进入市场的新型保全系统。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当然，我们也和几位‘聪明人’聊了一下，这里面大概也有你认识的人——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成功地运用外部手段解除这个保全系统，至少在整个东京圈子里，还没有出现这样的人才。这样的结果，实在是让我们感到很难办啊。”
上坂警部补搔了搔后脑，装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来。
“既然正面突破不行，那么就从另外一个方向突破嘛——我们都是这么想的，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到处去盘查画廊的相关人员。老板、保安甚至就连清洁工我们也挖了个底朝天，不过很遗憾，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如果你真的有买通画廊内部的人的话，那么我也只能佩服那家伙隐藏得真是太好了。”
织田龙一的脸就像是一滩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上坂警部补直直地往织田龙一的眼睛里窥探，想要找到那张铁面具下哪怕一丁点的破绽。但是对手毕竟也是饱经风霜的刑警，想要突破织田龙一的内心防线，光是这种程度的攻击还远远不够。
“嘛，除了保全系统这么一个疑点之外，犯罪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无缘无故被清洗删除掉也可以说是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大，这种事情，只要是足够‘聪明’的人都能够出色地达到这样的一个效果。我们调查了东京圈子里有能力做到的人……嗯，还真不少，虽然他们的底一天两天之内没有办法完全排查清楚，但是你找的雇佣兵应该就在其中就是了。”
上坂警部补从桌子上那堆文件之中抽出几张，摊开在织田龙一的面前。织田龙一探头扫了一眼，果然如上坂警部补所说，每张纸上面都列出了密密麻麻的一排名单，织田龙一甚至都看见了几个眼熟的名字。
“毕竟都是电子技术上的问题，我想只要找到搞定监控的家伙大概就能顺藤摸瓜地找到破解保全系统的那个家伙了吧。虽然这么说，但是要排查这么多人，不管怎样还是很麻烦的啊。织田君，看在大家同事一场，你就不能帮我们节省一点体力么？”
上坂警部补将那几张名单推到织田龙一面前，用手指敲了敲：“就只是指出一个名字而已，我想应该不是很困难的才对啊。”
然而织田龙一依旧沉默不语。
虽然他低着头，一副认真观看名单的模样，但是八重宫和上坂警部补都知道，织田龙一在思考的其实是别的什么事情。
时间缓缓地流逝，沉默再一次降临到两人之间。
当上坂警部补开始抽起第四根烟的时候，织田龙一总算是抬起了头。
“那幅画，是被单独地挂在一面墙上展览的，其他画作放在两旁，那块区域整体呈‘冂’字样式，对不对？因为，那是很值钱的画，所以单独放在醒目的地方？”织田龙一仿佛在确认着什么似的发问道。
突然被这么一问，上坂警部补有些跟不上节奏，不禁愣怔了一下。恍惚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
“的确如此。”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上坂警部补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沉起来。
而另一边，织田龙一虽然依旧板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对比起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显得轻松了许多。
仿佛一瞬间立场交换，织田龙一似乎突然之间变成了游刃有余的猎人一方，而上坂警部补却似乎已经变成了被追逐的那一方了。
八重宫看着奇妙的氛围变化，完全不明白产生这种变化的契机何在。
织田龙一摆弄了一下面前的烟盒，里面的香烟只剩下最后一根了。他将这最后一根香烟放在手里，来回摆弄了一番，这才放进嘴里。
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着去点燃嘴里的香烟。
织田龙一就这么叼着香烟，缓缓地从喉咙中吐出话语来。
“在不触发保全系统的情况下拿走那幅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正相反，因为答案太过于简单了，所以才会被我们自动地忽略过去。在很多情况下，当我们碰到难以解释的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期待一个与谜团难解程度呈现正相关的解答，因此，我们对于就摆放在我们眼前，赤裸裸的真相视而不见，去寻找那个只满足于自身追求的解答。这样一个人性上的死角在警察身上往往最容易看到。我说的对吗，上坂君？”
织田龙一扯动嘴角，那张脸上第一次出现真正意义上的表情。
上坂警部补咽了一口唾沫，突然间发觉嘴里苦涩异常。他将还剩差不多一半的香烟狠狠地摁灭在金属桌子上，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直直凝视着织田龙一脸上绽开的诡异笑容。
突然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脑袋里有一丝电光闪过。不可思议地，他的脑海里开始播放出一段模模糊糊的影像，虽然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是他似乎已经开始明白了织田龙一话里的意思。
“如果那幅画挂在墙上拿不下来，你会怎么做呢，上坂君？”
上坂警部补闭上了眼睛。
不可能……
这么荒唐的想法怎么可能会成功……
但是，如果成功了的话……
喉结蠕动，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堵塞住了喉咙一般，上坂警部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从齿缝中挤出那短短的一句话。
“再砌一面墙……”
八重宫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味。
再砌一面墙，的的确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那幅画的面前，再砌上一面一模一样的墙。
当然，这面墙并不是指结结实实的钢筋水泥墙。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只要和原本那面墙一模一样就可以了，就算是用三合板用塑料板来做这面墙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要最后能够产生必要的效果不管用什么来充当这一面墙都完全没有问题。
只需要达到一个结果就可以了。
那就是“画被盗了”的结果。
然后，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拆除墙壁，将一直都存在于画廊里的那幅画回收带走，整个盗窃行为就完美地结束了。
在八重宫的印象之中，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种人。
那就是，警察。
鉴定科的警察。
大摇大摆地进入现场，封锁现场，为了调查需要关闭画廊里安装的最新型的保全系统，为了取证要求提交现场监控录像并且在鉴定科的设备里将记录犯罪过程的影像清理销毁，编出一个理由将‘墙壁’和画作——甚至将墙壁留在原处只把画作拿走——当成证物装进大型的不透明证物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现场……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聪明人”……不如说，鉴定科的警员也是“聪明人”，一直隐藏在人性死角之中的“聪明人”。
只要收买了几个鉴定科的警员，一切水到渠成。
大胆而又完美的计划。
八重宫呆呆地看着房间中某一个黑暗的角落，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而上坂警部补似乎也陷入了同样失神的状态。他呆呆地抬头看着完全融入黑暗之中似乎永远延伸没有尽头的天花板，一动不动，就如同一具尸体一般。
织田龙一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
时间和空间似乎又再一次地冻结了，但是这一次八重宫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之中所弥漫开来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整场不可思议的审讯，到了这时，似乎已经开始落下帷幕了。
上坂警部补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似乎将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气体一口吐光了一般，再次回到金属桌子旁的上坂警部补仿佛缩小了一圈。
“最后一个问题，那幅画现在在哪里？”
织田龙一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上坂直勾勾地盯着织田龙一的眼睛看，想要从那双漆黑的双眸中看出任何一丝破绽。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虽然他和织田龙一作为同事相处了这么多年，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掌握如何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
织田龙一这个人，就如同他的表情一般，一片死水，不起波澜。
也就看不到弱点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明白。”上坂警部补承认道。
“简单地说，就是被黑吃黑了，当拿到那幅画的时候。”
织田龙一一脸平静地说道。
“也就是说，被抢走了么？”
“嗯，朝脑袋这里来了一下，然后就没了，什么都没了。”织田龙一一边比划着，一边在面前的文件堆中翻找，“啊，有了，医院开的报告。”
他将那一份报告推到上坂警部补的面前，但是上坂警部补连瞟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知道对方是谁么？”
织田龙一摇了摇头。
“据说是个女人，瞎了一只眼。”他比划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一般“就像是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神秘人物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找起。”
“这么说……”
上坂警部补已经面如死灰了，让八重宫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就此长眠不起。
也是，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接受的吧。
织田龙一静静地点点头。
“失踪的画最后还是变回了失踪的画。”
他淡淡地总结道。
之后，上坂警部补就仿佛被抽空了灵魂一般，瘫倒在了冰冷的金属椅子上。凝视着虚空黑暗的双眼一丝光彩也没有，就如同一具真正的尸体一般。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残酷的现实击败得这么彻底。
织田龙一打量了对方许久，终于举起了被手铐牢牢锁住的一只手，对着单向玻璃另一头持续关注着事态发展的人们打了一个手势。
随后，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伴随着室外强烈的光线一起进入室内。他们向织田龙一微微行了个礼，便架起瘫倒在椅子上的上坂警部补往室外走去。
等到三个人都离开了审讯室，另外两个人才慢慢地走进室内来。
八重宫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就是原本要坐在她现在坐着的位置上的年轻记录员。而另一个看起来年过半百的老伯，隐隐约约觉得面熟，但是一时之间却完全想不出这人到底是谁。
记录员麻利地帮织田龙一解开了手铐。织田龙一一边揉搓着手腕，一边慢慢地从金属椅子上站起身来，向着那位老伯微微行了个礼。
他嘴里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了。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还是不得不夸奖你一句，这回实在是干得漂亮，织田警部补。”老伯微笑着这么说道，“多亏了你的提议，我们总算能从上坂君那里拿到了我们想要的答案。这起案子到现在基本也就水落石出了。”
织田龙一摇了摇头。
“除了作案手法之外，剩下的都是我们知道的东西……”织田龙一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坐着而已经开始僵硬的肌肉，骨节发出的声响比八重宫发出的还要响亮，“再说，那幅画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这个案子看来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能搞清楚上坂君的手法也算是大功一件了，如果没有织田君你的聪明才智，这个问题恐怕会困扰我们很久啊……”老伯轻轻地拍了拍织田龙一的肩膀，“至于剩下的部分，只能祈祷老天爷这次还站在我们这边了。”
织田龙一将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一边不无忧虑地说：“上坂君的病还能不能治好？”
老伯微微晃了一下脑袋：“不清楚，医生也说不准。他脑袋上可是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么一下啊，医生都说没有死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情况没有好转的话，上坂君的下半辈子大概就会在医院里度过了。”
织田龙一皱起眉头：“只不过是记忆混乱而已，那根本算不上是什么病吧，警视正？”
老伯像欧美人一样耸了耸肩，没有再多说什么。
“算了，待会我过去看看他吧。”织田龙一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十几年前，大概谁也没有料想到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吧。”
他向着审讯室里一个光线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微微招了招手，和八重宫一起缓缓地走出了房间。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