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死

傅山有一个朋友死了。孝子求傅山给写篇志传。志传者,该人一生之行状。傅山写完志状后,又写了篇颇古怪的后记。 他说,老夫信奉老庄之道,对仁义道德这一套从来没兴趣,人死了也就死了,世间的名声算个毬,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写的!可是孝子哭得厉害,只好写一个,也算和他爸相交一场。 他爸为人很不错,为什么呢?老夫爱吃一种面食叫河漏,他爸就经常请我吃,而且是我吃过的河漏中最好吃的。 他爸这个人,我看死得挺好。为什么呢?就两个字:敢死!年轻时就挺放荡,落下病根,年纪大了还不保养,纵酒悦色,总算把自己折腾死了。他是故意把自己给折腾死的,了不起!不遑多让那些战死战场的。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真是一篇奇文。傅山本来就是一个奇人。 傅山是山西太原人。初名鼎臣,字青竹,后改青主。别号很多,著名的有“朱衣道人”。因明亡后拒绝改装剃发而出家做道士,长年戴黄冠着朱衣而得名。史载“甲午朱衣道人案“,就是四十九岁那年,他被清政府以谋逆罪逮捕,儿子傅眉也被牵涉入狱。 十五名大臣联审,严刑拷打,傅山坚持“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原则,百般抵赖不招,又闹绝食,连闹九天,眼看着有出气没进气。鉴于傅山是前明留下来的著名文化人,不仅在山西,全国都有影响力,这事让朝廷有些棘手。幸好,傅山的一些朋友已出仕清朝,在他们的尽心周旋下,父子俩最终被释放了。 出狱后,他并无逃出生天的喜悦,反而写了这样的诗诉说痛苦:“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便见从今日,始能度几秋?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晚年回忆起来,还说道:“甲午朱衣系,自分处士殛,,死之有遗恨,不死亦羞涩!” 可见于傅山,死确实不是什么畏途。甚至还常以自己居然没死,仍苟活于世而感到羞耻。这也并非傅山一个人的想法,这是很多明朝遗民的共同心声。 所以傅山为那个““敢死”的朋友喝彩。他是在抒自己未能一死之恨——张维遇死了,连他手植的梅花和冬青树都随他一道死掉了,死得其所,老夫很羡慕! 既然如此,傅山为什么不死?他当年在三立书院的老同学,老友,就有已经战死沙场,或自杀以殉国的,他为什么没有? 这问题很毒辣,也很诛心。叫人没办法回答。又总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生命只有一次,死对于每个人都是太沉重的。到底谁能有这个权力去质问另一个人“你为什么不去死”呢?道德的拷问本应是自发的。傅山用了后半生拷问自己。 他的答案是:其一,老母尚在高堂。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是合乎人性又顺应人伦的;其二,”国灭而史不能亡。“如顾炎武所呼吁的,这一代文人都有强烈史家意识,不仅是遗民,也包括仕清者。要用余生记录历史,让一切惶惑苦痛,从对史的追溯与重塑中平复;其三,他还想要看看,想要试试。看什么,试什么呢? 傅山家族两次与明王室联姻,是山西有数的官宦世家,文化高门。傅山虽尚未在明朝谋得官职,但生活足够优裕。他也是一个怀抱经世致用理想,很有社会活动能力的人。可惜,巨变来得太快。 和从前每次的江山易主不一样,明之亡国,情况更复杂。个体与家国的意识纠缠更深。比如傅家败落,一经李自成农民军,二经满清入关。前者是阶级冲突,家仇兼国恨,后者国恨之外还加上民族侵略,华夷之别。满清以“蛮夷”入主中原,和农民军自下而上的暴乱不同,并不试图改变现有的社会结构与乡村秩序,反而很维护。对于傅山一类中上阶层的文化精英,只要合作,社会、经济与文化地位都不会轻易失去。这是极有诱惑力的。 扎根儒家土壤的汉文化精英,所面对现实和理想、义理与人情、家国、忠孝,种种对立,从未这样强烈而尖锐过。 傅山被捕时,南方的抗淸武装力量还在活跃。出狱后的几十年内,渐渐都被扑灭。他跑了很多地方,看到的现实让他越来越失望。血痕淡去,只要科举还在,读书人早晚入毂。而对于黎民、黔首们,朝代兴亡,忠义慷慨,都只是戏文上的热闹,他们需要的只是安稳,过上一点风调雨顺的好日子。 岁月攸忽,傅山虚七十四岁了。转眼到了康熙十七年,对于越来越零落的明遗民,这是气候严酷的一年。朝廷开博学鸿词科,诏令各地荐举贤良,入京应试,以彰盛世文运。其况有胜今天的开文艺座谈会。最终呈送的一百八十余人名单上,傅山等著名不合作人士赫然在目。对于名单中的大部分人,这是一次与有荣焉的盛会,但对于傅山和他的寥寥同志,这是又一次事关行藏、生死的蚀骨考验。 傅山称病坚辞不去。可能长年习武练气功的原因,傅山身体一直很壮健。这次为装病装得像,不惜喂自己吃泄药,泄得爬不起身。还是被当地官员,哀求与挟持着抬到了北京城外。傅山躺在一所破庙里,坚决不走了,说山人只欠一死,大不了死给你们看。 最后以“老病”免试,许放还山,赐中书舍人。按礼法要谢皇恩,傅山还是不肯去。关于这一段故事,传记中记载: “先生不可。益都令其宾客百辈说之,遂称疾笃,乃使人舁以入。望见午门,泪涔涔下。益都强掖之使谢,则仆于地。蔚州进曰:“止,止,是即谢矣。”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僵卧在尘埃里,被逼着磕那个象征性的头,是惨烈的一幕,也是悲壮的一幕。 ”此去脱然无累矣!“傅山还山,带着漏网之鱼的侥幸,和隐忧。果然,士林发出了讥讽的声音,刻薄人题诗道:“从此长安传盛事,杯盘狼藉醉巢由。”这些“清议”让傅山更加痛苦。一种亲历者才能体验的惨痛。他亦知自己时日无多,声言:后世若胡乱以古之贤人隐士来比拟我,我必在棺材里死不瞑目。 傅山享年七十八周岁。以明朝覆亡的甲申年为界,他的后半生都是作为遗民度过的。 “三十八岁尽可死,棲棲不死复何言?徐生许下愁方寸,庾子江关黯一天。蒲团小坐消客夜,烛深寒泪下残编。怕眠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在这一曲哀歌的余音相伴中,傅山其实还是做了不少事的。 史载傅山博学多识,经史之外,兼通先秦百家,长于书画、金石、医学。其著作丰富,文学创作、经学研究、史学编撰之余,还有医学著作《女科》、《男科》、《青囊秘决》传世,甚至,还留下了一套《傅氏拳谱》。 这些专长与爱好,每项都做到很精,并不是泛泛而为。我很相信,是这些以有涯追无涯的爱好,在支持滋润着他的人生,让孤愤的灵魂得到休憩。 “老人家是甚不待动,书两三行,眵如胶矣。倒是那里有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汉都坐在板凳上,听甚么‘飞龙闹勾栏’,消遣时光,倒还使的。姚大哥说:‘十九日请看唱,割肉二斤,烧饼煮茄,尽足受用。’不知真个请不请?若到眼前无动静,便过红土沟,吃碗大锅粥也好。” 傅山晚年随手写的这一封书札,必须全文抄录。写得太好了,人间神品。不愧萧然物外,自得天机。鲁迅也很喜欢这一篇,评点曰:“语极萧散有味”。 周家兄弟中,似乎老二对傅山兴趣更大,多次为其撰文:“古人云,姜桂之性老而愈辣,傅先生足以当之矣。文章思想亦正如其人,但其辣处实实在在有他的一生做底子,所以与后世只是口头会说恶辣话的人不同,此一层极重要,盖相似的辣中亦自有奴辣与胡辣存在也。” 周二先生说得很是! 曾在苏州博物馆见到傅山一幅书法真迹。一排大字凌空而至,好像劈头来了一剑,吓得人倒退几步。立定细看,故纸历历,有风雨雷霆之变。怪不得港台新派武侠小说里,把他描写成武林高手。比如梁羽生《七剑下天山》里的一派宗师,“无极剑”傅青主。这个剑术厉害,为人可亲,又聪明睿智的老头,给我的童年阅读留下很深的记忆。 梁羽生的小说气质其实很老派,正邪不两立,大讲民族大义、君子气节,傅山在他的笔下堂堂正正地当起反清义士,剑走天山,行侠江湖,活得凛然,活得快意——如果能当真、永远地就活在那里,那倒也挺好的。 因为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