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正在老去的城
![]() |
“如果每座城市都可以有一个性别,伦敦便是男性:严谨、沉重、自持而且昂贵——也许该是位垂垂老矣的绅士。青年时候,他是生活的全部;壮年时候,他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现在他老了,深深地禁锢在自己的命运里,一年一年地继续衰老下去 。。”
“你知道为什么,无论聪明人还是傻子,没有一个人会乐意离开伦敦?没有,一个也没有。如果一个人厌倦了伦敦,他就是厌倦了生活。因为生活能赋予的一切,都在伦敦。”
这是1777年9月20日,一对密友正在讨论其中一个住在哪儿的问题。詹姆斯·博思威尔(James Boswell)正在犹豫要不要从苏格兰搬到伦敦来住。他热爱伦敦的生活,但是担心自己只是在偶然造访中获得的激情,一旦定居下来就会慢慢磨灭。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十八世纪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于是对他说了上面的话。直到1784年约翰逊去世后,博思威尔终于搬到伦敦,并在那里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作品《塞缪尔·约翰逊的一生》。上面的话就记录在这本书里,至今仍有人不断提起。有人觉得两百多年前的人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有人宁愿相信这原本是城里大作家诱惑乡下男孩儿的玩笑。
![]() |
一英里,一世界很久以来,任何地方对人最强烈最持久的吸引力一直源自财富。在这个意义上讲,伦敦是非常吸引人的,至少伦敦碰巧拥有世界上最富有的一平方英里。
这是整个伦敦地区最不容易被忽略的一平方英里——伦敦灰暗平坦的天际线在这里突兀地冲上高点,让人不能不见。泰晤士河边这个面积恰好一平方英里的区域,叫作伦敦市(City of London),也就是人们说的“the City”,这里如今是欧洲乃至世界的金融中心。一平方英里上集中了几百家银行和金融服务机构,每天的交易量占全欧洲一半。The City本地居民不到一万,每天却有34万人在这里工作。所以每个工作日早9点准时涌出地铁站口的人潮颇为壮观。银灰色的通道拱顶配上单调的灰色或黑色套装,看起来颇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魔幻色彩,当属City的标志性景观。金融服务之外,伦敦第二大支柱产业传媒业的地标舰队街,也在这里。工业革命以来,便宜的新闻纸就开始从这里载着信息、知识、谎言和流言蜚语涌向伦敦的各个角落,至今不息。
City of London的行政地位很特殊,由一个叫做伦敦市法团(City of London Corporation)的独立机构管理,并不和伦敦其他32个区并列伦敦市政厅治下。这个古老的组织和今天City的边界一样,都是中世纪罗马帝国建立不列颠行省时形成的,其选举权分配基本依据世袭地位,结果就是1万世袭贵族对34万就业人口的绝对优势。City独特的行政体制因其与皇室密切而长久的渊源而从未受到市政改革的影响。直到2002年议会通过了一项改革法案,才为每天通勤来到City创造财富的34万人增加了一点的少数席位,但仍然不成比例。
贵族特权是一回事,皇室威严却日渐局促。白金汉宫当下是英国皇室在伦敦的住地,也是举行重要的宗教国家庆典,以及女王招待宾客的地方。因为公务繁忙,宫殿是不对外开放供游客参观的,只在外面单辟一座小教堂轮流展出皇室藏画。
然而自1993年开始,白金汉宫在每年8、9两月开门待客,开放一部分宫殿让人参观。通常每年的这两个月份里,女王和其他皇室成员会搬到爱丁堡的荷里路德宫去避暑,因而白金汉宫得以暂时免除公务另作它用。一来,开放宫殿可以拉近皇室与百姓之间的距离,是项不错的皇室公关;二来,票款收入也是一笔可观的外快,可以用来贴补皇室家用。
确切地说,导致1993年白金汉宫对外开放的直接原因,就是前一年温莎城堡的一场大火。那场火烧毁了温莎城堡很多建筑,重建需要花费巨资。而国会对皇室开销管得越来越紧,额外花费多半需要自谋来路。现在温莎堡已经修复了,白金汉宫仍然每年开放两月。皇室家大业大,吃穿用度处处都要讲足排场。可柴米油盐哪项不要钱呢。
一平方英里的财富和一个家族的荣耀之外,才是伦敦的生活。
伦敦大区的现有人口中,有40%不是出生在英国,而另外60%中仍有相当比例的外国血统。所以即使他们深以伦敦为骄傲,英国人也很难像法国人那样把本国人分成巴黎人和外省人两种。很简单,伦敦人太势单力薄了。无论乐意还是不乐意,英国人都必须面对这种国际化和多元化的局面——事实上我有很多理由认为他们心里其实是不乐意的。只不过由于教育和法律都反对民族歧视,所以英国人甘心尽一切努力,与世界和平共处。
然而压抑的情绪总会在细节中流露,比如很多受过教育英国人的人最受不了美式英语。我就曾经听人抱怨说:“我们发明了这种语言(英语),可美国人把它给毁了” (we created the language, but the Americans screwed it)。但即使你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些,还是很容易觉得英国人非常礼貌讲究客套,尤其是服务行业。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往往显得过分隆重的礼貌恰恰是拒人千里的姿态,让你好来好走,不生麻烦。因此,所谓英国绅士,我把它看作世界对英国式面子功夫的善意想象。
![]() |
厌倦生活,厌倦伦敦世人都道英国饭食糟糕,糟到我会忍不住对一餐饭产生由衷的厌恶和愤怒。但是英国也有最美最精致的餐具和瓷器,我一直认为它们才是英国的餐厅和厨房里让人感到幸福的优雅元素——也许也是对味觉失望的一种审美补偿。英国人显然一点不关心自己吃进去的是什么,但至少还在意吃的形式和文化。
除了吃,伦敦也许能满足一个人的全部文化欲望。
一本《查令街84号》让伦敦多了个文化怀旧的去处,每天不知有多少爱书的人专门到这儿,只为“献上一吻”。书里的故事过去好几十年了,不过如今查令街也还是条旧书店和小画廊云集的繁华小街,是个可以逃避现实的地方,84号也并没有特别显眼之处。
其实这里原本该出名的,是查令街口(Charing Cross),这个十字街口曾经是绘制伦敦区域图的坐标中心。只是后来伦敦市区一再扩大,这里也就不再是精确的地理中心了。仍然隐约和这个坐标中心有关的,是查令街口以西的一小片区域,叫作“西区”(West End)。这里聚集了几十家伦敦最大最好的剧院。从皇家芭蕾舞团、百老汇到迪斯尼,终年演出不断,2007年有1300多万人次在此看戏,都说伦敦西区剧院代表了英语世界舞台艺术的最高水平。伦敦也有世界一流的公共博物馆、画廊、大学和最美的公园,和最精致的生活区。厌倦了商业艺术和精英文化?别忘了英国也是摇滚乐的老家。
然而这些是王冠上的钻石。巨大的耀眼的钻石下面,狄更斯和马克思的伦敦,始终鬼魅一样萦绕不去。我最感意外的,就是发现阶级烙印在英国社会仍然如此清晰强烈。在英国你基本可以地从一个人的外表准确判断他(她)的阶级地位,比发达世界其他很多地方更准确。
穷人一定是肥胖的,那是廉价的超市食品的可见后果。中产阶级穿半新的品牌套装,花很多时间在健身房让自己看起来基本得体。最富有的人穿绣着自家纹章的衬衣,吃农场送来的环保食品,穿得最多的是各种户外运动专用服装和礼服。这一切与个人趣味和自由选择毫不相干,因为商业的垄断和集中化已经规定好了一切。价位等于品味,和直接往身上贴钞票一样直白。
最长的工业化和市场化历史,早已完成了对英国人日常生活最彻底的标准化和资本主义驯化。无论是国家、资本,还是艺术、思想,都已经不足以打破这个社会周密而沉重的自我循环,任何变化似乎必将导致难以承受的代价。我在街上见过一个最有意思的涂鸦,是一句话:“Capitalism is boring!”(资本主义真无聊!)
所以,生活在伦敦还是会使人厌倦生活,尤其是年轻人。
眼下英国媒体都在火热讨论的一个话题是,究竟近几年来英国犯罪率有没有上升?起因是大家忽然意识到新闻里青少年用刀伤人甚至杀人的报道越来越频繁。2008年刚刚过半,已经有15个20岁以下的伦敦青年死于同龄人的刀下,2007年全年伦敦一共发生了16起同类案件。于是有社会学家对中学生进行调查,发现其中78%习惯随身带刀。起初有文化学家解释说,刀和骷髅、铁链、黑帽衫一样,是青年“酷”文化的一部分,阴森锋利的刀刃只是一件格外酷的装饰品。
随后又有社会学家对若干带刀少年进行了访谈,得到了一个一点不酷的结论:他们带刀完全是出于一种深深的恐惧。“我知道街上那些人都是有刀的,所以我必须得有一把。一旦有人威胁我,我一定会在他伤害我之前抢先动刀,这样我才不会死。”几乎每段访谈记录里都有类似的话。我记忆里新闻上说的青少年被杀案件里,死者至少有一半是无辜的,既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去伤害别人。
如果每座城市都可以有一个性别,伦敦便是男性:严谨、沉重、自持而且昂贵——也许该是位垂垂老矣的绅士。青年时候,他是生活的全部;壮年时候,他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现在他老了,深深地禁锢在自己的命运里,一年一年地继续衰老下去。
-
独善其身 赞了这篇日记 2016-06-02 13:26:37
-
Science而后行 赞了这篇日记 2016-05-03 09:16:57
-
上善若水 赞了这篇日记 2015-08-24 15:38:13
-
HARDCORE 赞了这篇日记 2015-04-25 13:58:24
-
萧寒遥颓 赞了这篇日记 2015-04-14 09:3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