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献祭 ▏2015年清明
活人献祭
2015年的清明，我看见一场别开生面的活人献祭。祭品是他自己，还有他不知情的父母。
——题记
[1]
2015年清明，我回家。听见父亲母亲的谈话。
“借了那么多钱，得到什么时候才还完啊？大宝一点事儿都不挡，一个男人怎么能当得那么窝囊！”
我回头，看见父亲低着头说话，已掺杂些许白霜的眉头紧蹙。
母亲无奈地说道：“没办法。大宝就只愿意娶小厉，能有什么办法？”
母亲说的大宝是姑姑家的儿子。姑姑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大宝，二儿子叫二宝。我家在农村。大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痴情种子。在我的家乡，结婚比较早，正常情况下男25之前，女23之前结婚，娶不到老婆的当然另说。
大宝长得白白净净，也有一份算体面的工作，却一直没有结婚，当然不是因为他娶不到老婆，而是因为他15岁时喜欢上一个人——小厉，从此一直等待。17年后，他32岁，他们修成正果，终于结婚。
你或许以为这是一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爱情故事，但这不是，这是一个充满我亲人血与泪的悲惨真事儿。
小厉是大宝的初中同学。大宝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喜欢上小厉，但没有恋爱过。因为小厉不喜欢他。
当时上高中的人还很少，他们毕业后各自在外面找工作——尽管他们还不到18岁。小厉到大城市打工，谈过多场恋爱，经历多个男人，却每每在小厉提出结婚的时候男方提出分手。而每次分手后，小厉就给大宝打电话倾诉。大宝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听着，挂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我在等你。”
26岁后小厉回到县城找了份闲差事，一个月拿着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因为大宝还在等小厉，姑姑着急的不得了，大宝该结婚了却放不下小厉，只好来跟我母亲诉说。
我母亲说，我们村里的很多小姑娘去县城打工，就是希望能认识县城里的一个人，跟他结婚，从此住在县城，就不用回农村做农活了。如果不能嫁到县城，就嫁到我们所属的浦镇上也行，浦镇离县城最近，也是县城里最富裕的镇，每次过年都发好几袋米面，够吃好几个月的了。在我还没有上高中没有去过县城之前，就从各处的人群里听了好几次这个消息。
浦镇究竟有多富裕，我不清楚，只是记得我高中的舍友之一就来自浦镇。那时我为了一件20块钱的毛衣能降2块钱跟店家吵得面红耳赤，我为了省下1块5毛钱的午饭连续吃了好几顿5毛钱的泡面，而我那位浦镇舍友穿着一身150元的运动服，站在宿舍里看着来学校探望她的妈妈笑得花枝乱颤。她妈妈手里拿着一大包零食。舍友说干嘛买那么多，我一个人又吃不了，那位浦镇妈妈说没事，才80多块钱，跟你们宿舍其他人分着吃吧。我心里一惊，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才70块钱，那一包零食竟然比我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贵！
浦镇那么富，至少跟我在的农村比起来那么富，我的不少初中女同学一初中毕业就到浦镇打工，还有不少到县城打工。
所以，当母亲说26岁的小厉在县城工作时，我竟然觉得她像所有农村里的女孩一样，是在谋划着钓一个金龟婿。
小厉29岁后回到了农村，在家里闲待着，农忙时就去地里帮帮忙。大宝在保定打工，知道小厉的情况后，向小厉求婚，被拒。
原来，我们的村里一直有一个黄金单身汉，那是我的小学老师。他长得挺帅，脾气也挺好，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房子是新盖的，却一直没有谈恋爱，更没有结婚。在农村，能吃上国家财政给的饭那才是最保本的职业，所以老师这一职业一直是农村人眼里最轻松为稳定最富有的职业。不知是谁传出了谣言，说黄金单身汉看上了长得漂亮的小厉，小厉遂从县城回来等待着上门提婚，结果等了两年多，黄金单身汉根本就没上过门，而小厉已经31岁了。
而大宝仍旧坚持不谈恋爱不结婚。每当姑姑催婚时，大宝就说只要小厉不结婚他就不结婚。大宝一直在等着小厉。
[2]
二宝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媳妇也找好了，姑姑一想那就先把二宝的婚事办了吧。在农村，结婚前必须要有新房，所以，姑姑先买了一块地皮后盖房然后给二宝办喜事，这都是需要花大钱的，二宝的事办完后欠了一屁股债。
这时大宝突然打来电话，说想在保定买套房子。姑姑说，你想买就买吧，我可给你拿不出钱来，二宝的事儿刚办完，早把能借钱的人都借了一遍了。
大宝说，我钱不够，我还需要10万块钱才能凑够首付。
姑姑说，你就不能等段时间再买房吗？实在是想借也给你借不上。
大宝犹豫了很久才说，是小厉想要套保定市的房子，只要我买套房子，小厉就答应嫁给我。
姑姑说，那小厉她是看上你了吗？那是她看上你的房子了！
大宝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就是非她不娶。
姑姑说，孩儿啊，我跟你爹都是农民，一辈子都是受苦的，你弟弟又刚办完事儿，去哪给你借那么多钱？
大宝说，我也知道你们没钱，但我现在需要钱。你们要是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你们就不用给我借钱。
姑姑来我家借钱时，声泪俱下。她说她实在没法了。姑姑现在马路边住着的那一套房子，是留给大宝的，所以二宝结婚时她新买了地皮，谁知道小厉非要一个农村人在一个大城市买一套房子才肯结婚，但大宝偏偏就是喜欢她喜欢到能去逼迫自己的父母四处筹钱。
父亲看着姑姑问，大骂道，大宝真不是个东西！
姑姑赶紧说，大宝是个好人，就是太喜欢小厉了，小厉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不要骂大宝。
父亲问，那怎么办？
姑姑说，哥哥，你借我些钱吧。
父亲说，倒是能借给你些，就是大宝要的钱太多了，你得到处借钱。现在他求着你借钱什么都好说，以后他不想还钱了，这些钱都是你替他借的，你到时候可怎么对别人交代啊？
姑姑说，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现在只能顾眼前的事儿。先给他买套房让他把小厉娶了吧。
房子买好后，在房产证上写上了小厉一个人的名字，小厉才同意结婚。姑姑对父亲忧心忡忡地说，以后大宝可得更听小厉的话了，房子都在小厉一个人身上了。父亲安慰姑姑说，没事儿，小厉都30多岁了，她想再嫁更好的人家也没有机会了。别人看不上她。
姑姑说，哥哥，我还得再借你些钱。小厉家要礼钱6万，最近光花钱不挣钱，拿不出来。
父亲一听，大怒，说咱村里最高的礼钱也才3万块钱，娶的还都是别人家年轻的黄花闺女，小厉都32岁的人了，早不是清白的黄花闺女了，凭什么还要这么多？
姑姑闷不做声。
父亲好像意识到说错话了，赶紧说，好不好吧，大宝愿意就行。
母亲也赶紧安慰，说大宝一辈子也就结这一次婚，花在他身上的钱多了，以后他还的也多。
大宝的婚礼如期完成，不久小厉生下一个女儿。小厉和姑姑住在马路边的那套房子中。小厉在月子中，姑姑顾不上农活，每天在家照顾她。盖房，结婚，生娃，是农村一个家庭的三件大事。等到小厉身子稍好些了，姑姑想着一生的大事终于办完了，终于可以安心地去干活去还债了，然而悲剧才真正地开始。
[3]
小厉身子好后，开始跟姑姑闹别扭。姑姑说，是因为分外债的事儿。姑姑一辈子攒了六万块钱，分给大宝二宝各三万。剩余的外债，因大宝的事儿欠下的钱大宝还，因二宝的事儿欠下的钱二宝还。
小厉一听，觉得背负的外债太多了。大宝在保定市的房子，小厉的高额礼钱，可都是大笔啊，小厉不想还钱。从此，矛盾就闹下了。
大宝为了给小厉补补身子，买回来好多肉。大宝说你吃不了那么多肉，我给我爹娘送去一些。小厉说，不行，我都要吃。大宝说，你也吃不了那么多……话没说完，小厉就开始大哭大闹，骂大宝又骂大宝的娘，骂完了还不解气，拿起身边的东西就砸到了大宝的头上。姑姑和小厉住在同一个院子的不同房间里，当然能听到小厉的骂声，看着自己唯唯诺诺的儿子因为想给自己送口肉吃而被骂，心里难过得不行，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后来，姑姑装成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去给坐月子的小厉收拾屋子，发现大块的肉被扔进了盛脏水的桶里。
秋天，姑姑把收割回来的玉米堆在院子里，想用绞玉米机把玉米棒上的玉米绞下来，小厉说动静太大，影响孩子睡觉，不让姑姑用绞玉米机，非要让姑姑用手抠玉米。
姑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小孩子也不是一整天都睡觉的，用手一粒粒地从玉米棒上抠玉米，得到什么时候才收拾完啊？姑姑知道小厉在找茬，也不想吵架，就说那等孩子醒了再绞玉米吧。
小厉说，孩子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的，你还是用手抠玉米吧。
姑姑默默走回了屋子里。几天来，姑姑在小厉的阻挠下，一直没办法收拾玉米。恰好来了一场大雨，院子里都灌满了水，堆在院子里的玉米开始发霉，姑姑说，一整年的玉米都白种了，要不然能卖一千多块钱的。
二宝的媳妇带着她儿子来看姑姑，给姑姑买了些礼物。两人有说有笑，二宝媳妇一走后，小厉到姑姑的屋子里，翻出二宝的媳妇送来的东西，白眼说，我还当她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让你高兴成这样，不就是些奶吗？生了个儿子就了不起了？天天到这显摆！
姑姑说，二宝媳妇就是来看看我，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忘了你生孩子住院时，是二宝人前人后地帮你安顿了？
小厉气鼓鼓地说，你不就是嫌我生了个女儿吗？那还不是因为你儿子没种！她一撅屁股，掉头走了，还顺走了二宝媳妇带来的一袋奶。
在农村，传宗接代的思想还比较浓厚。第一胎，谁都想要个男孩。小厉生了个女儿，二宝媳妇生了个儿子，小厉一直放在心上。
姑姑在马路边住，她家门口就有一个桥，每天很多人都在桥上玩。那天，小厉突然跑到桥上去骂姑姑，说姑姑给她败坏名声，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她刁蛮，她以后没法见人了。大宝跟在小厉后面，想拦住小厉却不敢拦。小厉说完姑姑的几大罪状后，开始骂脏话，嘴里的脏话一串串的，问候了姑姑几代祖宗，把我早已去世的奶奶都骂了。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大宝实在看不下去了，撑着胆子就去拦小厉，小厉反手甩给大宝一个狠狠的耳光，继续大骂，而大宝呆呆地站在人群的中央。他忘了他是个男人，他忘了那个被指着鼻头骂的那个老女人是他的娘。
小厉以为是姑姑说的，但姑姑才没有。姑姑只是觉得委屈时会到我家里找我父亲说下，每次说时都流着泪，有一次哭着就背过气了，着实下了我父亲一把。姑姑说完后，总是反复叮嘱我父亲母亲不要外说，家丑不可外扬。我的父亲母亲自然不会把姑姑家的丑事说出去，但姑姑家有个泼辣媳妇，很早就传开了，因为隔壁有邻居。农村里不比城市，周边都是邻居，全部是平房四合院，你在家笑声大一点，不用说隔壁的邻居，隔着三四个房子的邻居都能听到。小厉在家乱发脾气，胡搅蛮缠，大哭大闹，八成是邻居说出去的。
小厉经此骂战一战成名，成为村里大名鼎鼎的泼妇。而她也越发自信——她都骂大宝的娘了，大宝仍旧不敢把她怎么样。
[4]
后来，姑姑偷偷问大宝，孩儿啊，你娶小厉之前不知道小厉是个什么人吗？你爹你娘一辈子都没受过的气，可全都在你媳妇小厉这受全了。
大宝说，小厉也不是很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你们合不来。她跟你闹气还因为，她想要咱们现在住的房子。她怕以后你们不给她。
姑姑说，一开始不就说好了，二宝住在山上的那个房子是给他盖的，现在马路边的这套房子是给你和小厉的。
大宝说，小厉不放心。小厉知道你们把我过继给王大爷了，怕这个房子以后你不留给我们。
大宝说的王大爷，是我姑父的一个亲戚。因为王大爷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而我姑父有两个儿子，就把大宝过继给王大爷了，这样大宝就可以继承王大爷的那一套房子。
姑姑说，咱们私家的事儿还得找个人公证啊？你放心，我跟你爹死前，肯定找来人给你们公证，二宝要山上的那套房子，你要马路边的这套房子。
大宝眼圈一红，想说什么又没说。
姑姑和姑父白天去田地里干活。一天晚上回来，姑姑发现钥匙开不了门了，姑姑在门口拍门大喊开门，没有人来。姑姑等了大半夜，一直进不去，后来才来找了个开锁匠将门撬开了。后来姑姑跟大宝打电话说这事，才知道原来小厉去她娘家住了，去之前把姑姑家大门上的锁换掉了，换了把新锁。
姑姑一下子气得生病了。大宝和小厉回来，小厉说她出门前忘记给姑姑新钥匙了。姑姑当然知道那是小厉说谎，但她也没办法，只好说没事，以后换钥匙记得提前说就行了。
安安分分地过了几天后，没想到小厉又开始找事儿了。那天姑姑从病床上起来，想出门结果发现门朝外被锁住了。姑姑在家给姑父打电话，姑父回来才把门打开。将近六十岁的两位老人抱头痛哭。
几天后的晚上。姑姑找来大宝一家，说这个院子留给你们住吧，我换个地方住。
大宝心知是怎么回事，看看面露喜色的小厉，却不敢说话，哽咽地问，咱们家就这有这两处房子，你不在这住了，你能去哪啊？
姑姑看着完全没有话语权的儿子，说你爹你娘在这个房子住了一辈子了，倒是不想搬家……还是搬了吧。二宝在半山腰上给我找了个别人不住的房子，我们去那住吧。
姑父也开始哭了。他看着大宝，又看看小厉，说：“以后可有你受罪的地方。”
第二天晚上，二宝跑到小厉娘家里找小厉，一进门就骂：“小厉你个杂种羔子，你给我出来！你敢打我爹！你觉得我家里没人了吗？我哥让你，我可不让你！”
原来，就是姑姑说要搬出去住的昨天晚上，因为姑父说小厉太厉害了，大宝会受罪，小厉出去的时候狠狠地在姑父身上拧了一下。姑父偷偷告诉了姑姑，叮嘱姑姑不要告诉别人，姑姑却打电话告诉了二宝。
小厉抱着女儿出来了，身后带着4个人。小厉的两个哥哥，小厉的父母。
小厉的爹破口大骂，你个没教养的东西，你骂谁？小厉的父母，小厉的两个哥哥一块凑上去，把二宝打了一顿。
小厉在一边冷眼旁观。
二宝躺在地上不能动了，小厉的两个哥哥都停手了，小厉的爹伸手抓向二宝的裤裆，拖着二宝在地面上走。
二宝心里一急，一脚踹向小厉爹的腿，爬起来逃之夭夭。
二宝跑到门口还能听见小厉的笑声。
二宝回来后赶紧骑车到县城医院去检查。他还正年轻，还有一个孩子等着他播种呢。医院检查说没有什么问题，二宝回来后仍心有余悸。2014年春节时，二宝到我家时说这场景时吓得我心惊肉跳，感觉小厉一家人都像生活在野蛮的原始社会。二宝说，他以后再也不敢一个人去小厉家了。
小厉成功地把姑姑赶出家门后，带着大宝、带着女儿到保定市的房子里住了。
[5]
我那天下午去了姑姑搬的那个家。门口是一个木栅栏，推开栅栏就能走进院子里。只有一个能住的屋子，我进去看到了姑姑。屋子里光线漆黑，姑姑躺在床上，看到我来了，说你坐会儿吧，我难受，想躺会儿。
我看了看床上，没有一条新被子，很破，很薄，看那种布料和花纹好像是我奶奶那个年代留下来的东西。四处墙壁上都是用泥糊着，用几张报纸在上面订了下，防止泥土掉落。姑姑原来在家置办的那一套新家具，衣柜，电视柜，都没有带过来，应该全留给大宝了。
姑姑小时候就待我特别好。过年时，别人都不给我压岁钱，只有姑姑给我压岁钱，过年1块钱，元宵节1块钱，对于买个1毛钱的笔芯都要向父母交待钱的去处的我来说，2块钱就是巨款，够我半年的零花钱了。我小时候很喜欢吃泡泡糖，买不起贵的，经常买的是1毛钱2个的那种，结果根本吹不起泡来，在会吹泡泡的玩伴面前我很自卑。每年，姑姑给我2块钱的压岁钱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买2毛钱一个的泡泡糖。我仍记得我第一次在玩伴面前吹了一个大泡泡时开心的模样。
我上中学时，每次去上学都要经过姑姑家。姑姑经常让我去她家吃饭。我每次去，姑姑都给我做好饭吃。我去了几次后，母亲父亲都告诫我以后不准去，所以我就再也不去了，于是姑姑常常中午在门口等着我，然后用她有力的魔爪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拖到她家里让我吃饭。等到我初三时，姑姑又一次拖我去她家吃饭，我居然挣脱姑姑的魔爪，逃开了。我高兴地回头看她，说我不去了，我看见姑姑很失望地说，我都给你做好饭了。我忽然发现，我长大了，姑姑开始老了。
上高中时，学校半个月放一次假，我经常干的事儿就是在路边等开往县城的车。农村里不比城市，一等车就是好几个小时，因为经常有人办事儿用车，那车就不往县城开了，但我却不知道车到底开不开。我先吃了饭到路边等车，有时候等得饿了，车还没来，因为我家住在山上，回去吃完饭再下来要花很久的时间，我就去在马路边住的姑姑家吃饭。每次吃完饭，姑姑总是要给我点东西，不是方便面就是奶，什么都没有时，就给我10块钱。我跟我父母说，母亲说，你以后等车时不要去你姑姑家吃饭，你姑姑家并不富裕，每次你去了你姑姑就不想让你空手走，没有东西也想掏出点东西给你。你姑姑家两个哥哥又要盖房子又要娶媳妇，正是花钱的时候，你怎么那么不懂事？
上大学的时候，我回家的时间变少，一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回来。2011年我坐在姑姑家，看着姑姑忙里忙外的招待着客人，我自己一个人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我觉得我有种被冷落的感觉。我简单吃了些饭，说要走，姑姑拿出50块钱非要给我，我不要，姑姑好像要哭了，说你在外面上学，吃饭那么贵，你姑姑没本事，现在又事儿赶事儿的，只能给你这么多，你不要嫌少。我知道姑姑因为大宝二宝两个哥哥接连着盖房买房结婚欠了不少债，我看着姑姑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忍住眼泪说，我不是嫌少，是因为我真的不缺钱。僵持了很久，我最终还是没有收姑姑的钱。我走出家门口时，我回头看见姑姑站在门口看我，一脸对不起我的样子。
现在姑姑正躺在黑暗破烂的床上休息。她蜷缩成一小团，像一个生活在垃圾堆里的乞丐。我拿出手机，低头翻看着屏幕，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唯恐眼里的眼泪被姑姑看见。
我低着头走到狭小的院子里，擦了擦眼泪，继续坐回屋子里。
姑姑躺了一会儿后，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给我张罗。
“你想吃什么？”她走到一堆锅碗蔬菜面前，“这有已经做好的饭，这是大米，这是面条。你要想吃新鲜的，我给你重新炒些菜。你看看你想吃什么？这是鸡蛋、菜花、蘑菇……”
我上初中时，姑姑就是这样给我做饭。
“不用了，姑姑，我在家里吃了饭才来的。我听二宝哥哥说你搬家了，我就想来看看你现在住在哪儿。”我觉得我再不走就要哭出来了。
我拿起手机，走到院子里，看着天空，把眼眶里的泪水收回去，然后说我要走了。
我听见姑姑在屋子里痛苦地大喊：“等等！”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赶紧往屋子里走，就看见姑姑迎面撞上我来。她把100块钱塞到我手里，说不想吃饭就算了，把钱拿着。
我不要，姑姑却一定要给我。她使劲地抓着我的手臂，讲着各种她要给我钱的理由：我上大学她没给过我钱；在外面吃饭那么贵，要花不少钱；我父母一直帮她，她得给我钱……
都到这个时候了，姑姑还在想着给我钱！我早听父母说过了，姑姑先给二宝买地皮盖房子娶媳妇，又紧接着给大宝买保定市的房子娶大宝非她不娶的小厉，身上背着将近二十万的债。
我眼眶一红，眼泪掉下来，说，姑姑，你说你生病了，怎么还这么有劲，你捏疼我了！
姑姑赶紧松手，我趁机逃掉。连个道别都没有。
201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2015年清明，我回家，听父母说姑父生病了。头晕，晕得无法走动。
村里的人有些大病就去县医院，县医院治不好的才往城市大医院转院。姑父在县医院住院多半个月后，病情仍旧无法控制，后来提出转院，医院才说明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病，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治好。
幸好，同村的人里有得过姑父类似的这种病。二宝去问了那个人后，才知道姑父和那个人一样，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清楚，大概的意思是说神经出了问题，小医院根本治不好，那个人是在石家庄医院住院近一个月后治好的。而姑父在县医院住院时，二宝就已经四处借钱。父亲说这次去石家庄医院，不知得花多少钱。
我和母亲去姑姑家看姑父时，姑父刚才县医院回来。他坐着，样子还好，但姑姑看起来却跟一个鬼一样。脸上的肉似乎都在萎缩，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像被手术刀剜了眼睑下的两团肉一样。二宝的儿子应该有4岁了，在地上快乐地玩着滑板，发出一阵阵的笑声，丝毫不知大人的苦闷。
回到家后，母亲跟父亲说，明天就要去石家庄医院了，钱还没有凑过，也不知道二宝有没有给大宝打电话。
父亲说，大宝哪能不知道这事儿？只是大宝当不了家，挣个钱全都交给小厉了，小厉不给他钱，他想出钱也没有钱。他要是身上不带钱回来，还回来干什么？
我说，早知道小厉这么刁钻，当时提那么高的结婚礼钱时大宝就不娶她就好了！
母亲说，你姑姑是心疼大宝，舍不得大宝一个人过。咱们村里谁结婚前非得在大城市里买一套房子了，谁提6万块钱的礼钱了？大宝偏偏就只愿意跟小厉一个人过，你能有什么法？大宝要是替你姑姑说句话，小厉就在家闹腾，最后受罪的是大宝。你姑姑不愿意大宝受罪，也就忍了。
我说，大宝怎么知道小厉那个德行后还是跟着她过，不能离婚吗？
父亲说，现在孩子都有了，大宝挣的钱都在小厉手里，房子也在小厉手里，一离婚大宝什么都没有了，大宝离婚不起。以后大宝受罪的事儿还多着呢！
母亲说，娶了个媳妇，可娶下祸害了。
我第一次看见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一段话，觉得她把世间男人都写透了：“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然而，知道了大宝的事儿后，我觉得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在得到白玫瑰后便视之为衣上饭黏子，而陈奕迅《红玫瑰》那首歌中的歌词才把爱情写得最为透彻：“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小厉之所以敢那么蛮横，不过是知道大宝很爱她。这种蛮横与道德无关，与实力有关。她确信大宝可以为了她抛弃他的父母，伤害他的亲人，她才这么有恃无恐。
大宝是个情痴。只要能和小厉在一起，他可以牺牲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牺牲父母的利益。
在大宝的眼里，不管跟小厉生活多久，不管小厉面对亲人的嘴脸多么丑陋，不管小厉爱不爱他，小厉永远不会成为墙上蚊子血，衣上饭黏子，小厉永远是他的床前明月光，他的心口朱砂痣。
2015年的清明，我看见一场别开生面的活人献祭。
15岁那年，大宝遇见了一场他无法掌控的爱情。他大喊，吞噬我吧。他早已准备好为自己的爱情献祭。
祭品是他自己，还有他不知情的父母。
胡不来归
2015年4月11日
2015年的清明，我看见一场别开生面的活人献祭。祭品是他自己，还有他不知情的父母。
——题记
[1]
2015年清明，我回家。听见父亲母亲的谈话。
“借了那么多钱，得到什么时候才还完啊？大宝一点事儿都不挡，一个男人怎么能当得那么窝囊！”
我回头，看见父亲低着头说话，已掺杂些许白霜的眉头紧蹙。
母亲无奈地说道：“没办法。大宝就只愿意娶小厉，能有什么办法？”
母亲说的大宝是姑姑家的儿子。姑姑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大宝，二儿子叫二宝。我家在农村。大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痴情种子。在我的家乡，结婚比较早，正常情况下男25之前，女23之前结婚，娶不到老婆的当然另说。
大宝长得白白净净，也有一份算体面的工作，却一直没有结婚，当然不是因为他娶不到老婆，而是因为他15岁时喜欢上一个人——小厉，从此一直等待。17年后，他32岁，他们修成正果，终于结婚。
你或许以为这是一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爱情故事，但这不是，这是一个充满我亲人血与泪的悲惨真事儿。
小厉是大宝的初中同学。大宝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喜欢上小厉，但没有恋爱过。因为小厉不喜欢他。
当时上高中的人还很少，他们毕业后各自在外面找工作——尽管他们还不到18岁。小厉到大城市打工，谈过多场恋爱，经历多个男人，却每每在小厉提出结婚的时候男方提出分手。而每次分手后，小厉就给大宝打电话倾诉。大宝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听着，挂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我在等你。”
26岁后小厉回到县城找了份闲差事，一个月拿着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因为大宝还在等小厉，姑姑着急的不得了，大宝该结婚了却放不下小厉，只好来跟我母亲诉说。
我母亲说，我们村里的很多小姑娘去县城打工，就是希望能认识县城里的一个人，跟他结婚，从此住在县城，就不用回农村做农活了。如果不能嫁到县城，就嫁到我们所属的浦镇上也行，浦镇离县城最近，也是县城里最富裕的镇，每次过年都发好几袋米面，够吃好几个月的了。在我还没有上高中没有去过县城之前，就从各处的人群里听了好几次这个消息。
浦镇究竟有多富裕，我不清楚，只是记得我高中的舍友之一就来自浦镇。那时我为了一件20块钱的毛衣能降2块钱跟店家吵得面红耳赤，我为了省下1块5毛钱的午饭连续吃了好几顿5毛钱的泡面，而我那位浦镇舍友穿着一身150元的运动服，站在宿舍里看着来学校探望她的妈妈笑得花枝乱颤。她妈妈手里拿着一大包零食。舍友说干嘛买那么多，我一个人又吃不了，那位浦镇妈妈说没事，才80多块钱，跟你们宿舍其他人分着吃吧。我心里一惊，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才70块钱，那一包零食竟然比我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贵！
浦镇那么富，至少跟我在的农村比起来那么富，我的不少初中女同学一初中毕业就到浦镇打工，还有不少到县城打工。
所以，当母亲说26岁的小厉在县城工作时，我竟然觉得她像所有农村里的女孩一样，是在谋划着钓一个金龟婿。
小厉29岁后回到了农村，在家里闲待着，农忙时就去地里帮帮忙。大宝在保定打工，知道小厉的情况后，向小厉求婚，被拒。
原来，我们的村里一直有一个黄金单身汉，那是我的小学老师。他长得挺帅，脾气也挺好，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房子是新盖的，却一直没有谈恋爱，更没有结婚。在农村，能吃上国家财政给的饭那才是最保本的职业，所以老师这一职业一直是农村人眼里最轻松为稳定最富有的职业。不知是谁传出了谣言，说黄金单身汉看上了长得漂亮的小厉，小厉遂从县城回来等待着上门提婚，结果等了两年多，黄金单身汉根本就没上过门，而小厉已经31岁了。
而大宝仍旧坚持不谈恋爱不结婚。每当姑姑催婚时，大宝就说只要小厉不结婚他就不结婚。大宝一直在等着小厉。
[2]
二宝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媳妇也找好了，姑姑一想那就先把二宝的婚事办了吧。在农村，结婚前必须要有新房，所以，姑姑先买了一块地皮后盖房然后给二宝办喜事，这都是需要花大钱的，二宝的事办完后欠了一屁股债。
这时大宝突然打来电话，说想在保定买套房子。姑姑说，你想买就买吧，我可给你拿不出钱来，二宝的事儿刚办完，早把能借钱的人都借了一遍了。
大宝说，我钱不够，我还需要10万块钱才能凑够首付。
姑姑说，你就不能等段时间再买房吗？实在是想借也给你借不上。
大宝犹豫了很久才说，是小厉想要套保定市的房子，只要我买套房子，小厉就答应嫁给我。
姑姑说，那小厉她是看上你了吗？那是她看上你的房子了！
大宝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就是非她不娶。
姑姑说，孩儿啊，我跟你爹都是农民，一辈子都是受苦的，你弟弟又刚办完事儿，去哪给你借那么多钱？
大宝说，我也知道你们没钱，但我现在需要钱。你们要是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你们就不用给我借钱。
姑姑来我家借钱时，声泪俱下。她说她实在没法了。姑姑现在马路边住着的那一套房子，是留给大宝的，所以二宝结婚时她新买了地皮，谁知道小厉非要一个农村人在一个大城市买一套房子才肯结婚，但大宝偏偏就是喜欢她喜欢到能去逼迫自己的父母四处筹钱。
父亲看着姑姑问，大骂道，大宝真不是个东西！
姑姑赶紧说，大宝是个好人，就是太喜欢小厉了，小厉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不要骂大宝。
父亲问，那怎么办？
姑姑说，哥哥，你借我些钱吧。
父亲说，倒是能借给你些，就是大宝要的钱太多了，你得到处借钱。现在他求着你借钱什么都好说，以后他不想还钱了，这些钱都是你替他借的，你到时候可怎么对别人交代啊？
姑姑说，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现在只能顾眼前的事儿。先给他买套房让他把小厉娶了吧。
房子买好后，在房产证上写上了小厉一个人的名字，小厉才同意结婚。姑姑对父亲忧心忡忡地说，以后大宝可得更听小厉的话了，房子都在小厉一个人身上了。父亲安慰姑姑说，没事儿，小厉都30多岁了，她想再嫁更好的人家也没有机会了。别人看不上她。
姑姑说，哥哥，我还得再借你些钱。小厉家要礼钱6万，最近光花钱不挣钱，拿不出来。
父亲一听，大怒，说咱村里最高的礼钱也才3万块钱，娶的还都是别人家年轻的黄花闺女，小厉都32岁的人了，早不是清白的黄花闺女了，凭什么还要这么多？
姑姑闷不做声。
父亲好像意识到说错话了，赶紧说，好不好吧，大宝愿意就行。
母亲也赶紧安慰，说大宝一辈子也就结这一次婚，花在他身上的钱多了，以后他还的也多。
大宝的婚礼如期完成，不久小厉生下一个女儿。小厉和姑姑住在马路边的那套房子中。小厉在月子中，姑姑顾不上农活，每天在家照顾她。盖房，结婚，生娃，是农村一个家庭的三件大事。等到小厉身子稍好些了，姑姑想着一生的大事终于办完了，终于可以安心地去干活去还债了，然而悲剧才真正地开始。
[3]
小厉身子好后，开始跟姑姑闹别扭。姑姑说，是因为分外债的事儿。姑姑一辈子攒了六万块钱，分给大宝二宝各三万。剩余的外债，因大宝的事儿欠下的钱大宝还，因二宝的事儿欠下的钱二宝还。
小厉一听，觉得背负的外债太多了。大宝在保定市的房子，小厉的高额礼钱，可都是大笔啊，小厉不想还钱。从此，矛盾就闹下了。
大宝为了给小厉补补身子，买回来好多肉。大宝说你吃不了那么多肉，我给我爹娘送去一些。小厉说，不行，我都要吃。大宝说，你也吃不了那么多……话没说完，小厉就开始大哭大闹，骂大宝又骂大宝的娘，骂完了还不解气，拿起身边的东西就砸到了大宝的头上。姑姑和小厉住在同一个院子的不同房间里，当然能听到小厉的骂声，看着自己唯唯诺诺的儿子因为想给自己送口肉吃而被骂，心里难过得不行，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后来，姑姑装成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去给坐月子的小厉收拾屋子，发现大块的肉被扔进了盛脏水的桶里。
秋天，姑姑把收割回来的玉米堆在院子里，想用绞玉米机把玉米棒上的玉米绞下来，小厉说动静太大，影响孩子睡觉，不让姑姑用绞玉米机，非要让姑姑用手抠玉米。
姑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小孩子也不是一整天都睡觉的，用手一粒粒地从玉米棒上抠玉米，得到什么时候才收拾完啊？姑姑知道小厉在找茬，也不想吵架，就说那等孩子醒了再绞玉米吧。
小厉说，孩子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的，你还是用手抠玉米吧。
姑姑默默走回了屋子里。几天来，姑姑在小厉的阻挠下，一直没办法收拾玉米。恰好来了一场大雨，院子里都灌满了水，堆在院子里的玉米开始发霉，姑姑说，一整年的玉米都白种了，要不然能卖一千多块钱的。
二宝的媳妇带着她儿子来看姑姑，给姑姑买了些礼物。两人有说有笑，二宝媳妇一走后，小厉到姑姑的屋子里，翻出二宝的媳妇送来的东西，白眼说，我还当她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让你高兴成这样，不就是些奶吗？生了个儿子就了不起了？天天到这显摆！
姑姑说，二宝媳妇就是来看看我，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忘了你生孩子住院时，是二宝人前人后地帮你安顿了？
小厉气鼓鼓地说，你不就是嫌我生了个女儿吗？那还不是因为你儿子没种！她一撅屁股，掉头走了，还顺走了二宝媳妇带来的一袋奶。
在农村，传宗接代的思想还比较浓厚。第一胎，谁都想要个男孩。小厉生了个女儿，二宝媳妇生了个儿子，小厉一直放在心上。
姑姑在马路边住，她家门口就有一个桥，每天很多人都在桥上玩。那天，小厉突然跑到桥上去骂姑姑，说姑姑给她败坏名声，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她刁蛮，她以后没法见人了。大宝跟在小厉后面，想拦住小厉却不敢拦。小厉说完姑姑的几大罪状后，开始骂脏话，嘴里的脏话一串串的，问候了姑姑几代祖宗，把我早已去世的奶奶都骂了。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大宝实在看不下去了，撑着胆子就去拦小厉，小厉反手甩给大宝一个狠狠的耳光，继续大骂，而大宝呆呆地站在人群的中央。他忘了他是个男人，他忘了那个被指着鼻头骂的那个老女人是他的娘。
小厉以为是姑姑说的，但姑姑才没有。姑姑只是觉得委屈时会到我家里找我父亲说下，每次说时都流着泪，有一次哭着就背过气了，着实下了我父亲一把。姑姑说完后，总是反复叮嘱我父亲母亲不要外说，家丑不可外扬。我的父亲母亲自然不会把姑姑家的丑事说出去，但姑姑家有个泼辣媳妇，很早就传开了，因为隔壁有邻居。农村里不比城市，周边都是邻居，全部是平房四合院，你在家笑声大一点，不用说隔壁的邻居，隔着三四个房子的邻居都能听到。小厉在家乱发脾气，胡搅蛮缠，大哭大闹，八成是邻居说出去的。
小厉经此骂战一战成名，成为村里大名鼎鼎的泼妇。而她也越发自信——她都骂大宝的娘了，大宝仍旧不敢把她怎么样。
[4]
后来，姑姑偷偷问大宝，孩儿啊，你娶小厉之前不知道小厉是个什么人吗？你爹你娘一辈子都没受过的气，可全都在你媳妇小厉这受全了。
大宝说，小厉也不是很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你们合不来。她跟你闹气还因为，她想要咱们现在住的房子。她怕以后你们不给她。
姑姑说，一开始不就说好了，二宝住在山上的那个房子是给他盖的，现在马路边的这套房子是给你和小厉的。
大宝说，小厉不放心。小厉知道你们把我过继给王大爷了，怕这个房子以后你不留给我们。
大宝说的王大爷，是我姑父的一个亲戚。因为王大爷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而我姑父有两个儿子，就把大宝过继给王大爷了，这样大宝就可以继承王大爷的那一套房子。
姑姑说，咱们私家的事儿还得找个人公证啊？你放心，我跟你爹死前，肯定找来人给你们公证，二宝要山上的那套房子，你要马路边的这套房子。
大宝眼圈一红，想说什么又没说。
姑姑和姑父白天去田地里干活。一天晚上回来，姑姑发现钥匙开不了门了，姑姑在门口拍门大喊开门，没有人来。姑姑等了大半夜，一直进不去，后来才来找了个开锁匠将门撬开了。后来姑姑跟大宝打电话说这事，才知道原来小厉去她娘家住了，去之前把姑姑家大门上的锁换掉了，换了把新锁。
姑姑一下子气得生病了。大宝和小厉回来，小厉说她出门前忘记给姑姑新钥匙了。姑姑当然知道那是小厉说谎，但她也没办法，只好说没事，以后换钥匙记得提前说就行了。
安安分分地过了几天后，没想到小厉又开始找事儿了。那天姑姑从病床上起来，想出门结果发现门朝外被锁住了。姑姑在家给姑父打电话，姑父回来才把门打开。将近六十岁的两位老人抱头痛哭。
几天后的晚上。姑姑找来大宝一家，说这个院子留给你们住吧，我换个地方住。
大宝心知是怎么回事，看看面露喜色的小厉，却不敢说话，哽咽地问，咱们家就这有这两处房子，你不在这住了，你能去哪啊？
姑姑看着完全没有话语权的儿子，说你爹你娘在这个房子住了一辈子了，倒是不想搬家……还是搬了吧。二宝在半山腰上给我找了个别人不住的房子，我们去那住吧。
姑父也开始哭了。他看着大宝，又看看小厉，说：“以后可有你受罪的地方。”
第二天晚上，二宝跑到小厉娘家里找小厉，一进门就骂：“小厉你个杂种羔子，你给我出来！你敢打我爹！你觉得我家里没人了吗？我哥让你，我可不让你！”
原来，就是姑姑说要搬出去住的昨天晚上，因为姑父说小厉太厉害了，大宝会受罪，小厉出去的时候狠狠地在姑父身上拧了一下。姑父偷偷告诉了姑姑，叮嘱姑姑不要告诉别人，姑姑却打电话告诉了二宝。
小厉抱着女儿出来了，身后带着4个人。小厉的两个哥哥，小厉的父母。
小厉的爹破口大骂，你个没教养的东西，你骂谁？小厉的父母，小厉的两个哥哥一块凑上去，把二宝打了一顿。
小厉在一边冷眼旁观。
二宝躺在地上不能动了，小厉的两个哥哥都停手了，小厉的爹伸手抓向二宝的裤裆，拖着二宝在地面上走。
二宝心里一急，一脚踹向小厉爹的腿，爬起来逃之夭夭。
二宝跑到门口还能听见小厉的笑声。
二宝回来后赶紧骑车到县城医院去检查。他还正年轻，还有一个孩子等着他播种呢。医院检查说没有什么问题，二宝回来后仍心有余悸。2014年春节时，二宝到我家时说这场景时吓得我心惊肉跳，感觉小厉一家人都像生活在野蛮的原始社会。二宝说，他以后再也不敢一个人去小厉家了。
小厉成功地把姑姑赶出家门后，带着大宝、带着女儿到保定市的房子里住了。
[5]
我那天下午去了姑姑搬的那个家。门口是一个木栅栏，推开栅栏就能走进院子里。只有一个能住的屋子，我进去看到了姑姑。屋子里光线漆黑，姑姑躺在床上，看到我来了，说你坐会儿吧，我难受，想躺会儿。
我看了看床上，没有一条新被子，很破，很薄，看那种布料和花纹好像是我奶奶那个年代留下来的东西。四处墙壁上都是用泥糊着，用几张报纸在上面订了下，防止泥土掉落。姑姑原来在家置办的那一套新家具，衣柜，电视柜，都没有带过来，应该全留给大宝了。
姑姑小时候就待我特别好。过年时，别人都不给我压岁钱，只有姑姑给我压岁钱，过年1块钱，元宵节1块钱，对于买个1毛钱的笔芯都要向父母交待钱的去处的我来说，2块钱就是巨款，够我半年的零花钱了。我小时候很喜欢吃泡泡糖，买不起贵的，经常买的是1毛钱2个的那种，结果根本吹不起泡来，在会吹泡泡的玩伴面前我很自卑。每年，姑姑给我2块钱的压岁钱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买2毛钱一个的泡泡糖。我仍记得我第一次在玩伴面前吹了一个大泡泡时开心的模样。
我上中学时，每次去上学都要经过姑姑家。姑姑经常让我去她家吃饭。我每次去，姑姑都给我做好饭吃。我去了几次后，母亲父亲都告诫我以后不准去，所以我就再也不去了，于是姑姑常常中午在门口等着我，然后用她有力的魔爪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拖到她家里让我吃饭。等到我初三时，姑姑又一次拖我去她家吃饭，我居然挣脱姑姑的魔爪，逃开了。我高兴地回头看她，说我不去了，我看见姑姑很失望地说，我都给你做好饭了。我忽然发现，我长大了，姑姑开始老了。
上高中时，学校半个月放一次假，我经常干的事儿就是在路边等开往县城的车。农村里不比城市，一等车就是好几个小时，因为经常有人办事儿用车，那车就不往县城开了，但我却不知道车到底开不开。我先吃了饭到路边等车，有时候等得饿了，车还没来，因为我家住在山上，回去吃完饭再下来要花很久的时间，我就去在马路边住的姑姑家吃饭。每次吃完饭，姑姑总是要给我点东西，不是方便面就是奶，什么都没有时，就给我10块钱。我跟我父母说，母亲说，你以后等车时不要去你姑姑家吃饭，你姑姑家并不富裕，每次你去了你姑姑就不想让你空手走，没有东西也想掏出点东西给你。你姑姑家两个哥哥又要盖房子又要娶媳妇，正是花钱的时候，你怎么那么不懂事？
上大学的时候，我回家的时间变少，一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回来。2011年我坐在姑姑家，看着姑姑忙里忙外的招待着客人，我自己一个人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我觉得我有种被冷落的感觉。我简单吃了些饭，说要走，姑姑拿出50块钱非要给我，我不要，姑姑好像要哭了，说你在外面上学，吃饭那么贵，你姑姑没本事，现在又事儿赶事儿的，只能给你这么多，你不要嫌少。我知道姑姑因为大宝二宝两个哥哥接连着盖房买房结婚欠了不少债，我看着姑姑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忍住眼泪说，我不是嫌少，是因为我真的不缺钱。僵持了很久，我最终还是没有收姑姑的钱。我走出家门口时，我回头看见姑姑站在门口看我，一脸对不起我的样子。
现在姑姑正躺在黑暗破烂的床上休息。她蜷缩成一小团，像一个生活在垃圾堆里的乞丐。我拿出手机，低头翻看着屏幕，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唯恐眼里的眼泪被姑姑看见。
我低着头走到狭小的院子里，擦了擦眼泪，继续坐回屋子里。
姑姑躺了一会儿后，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给我张罗。
“你想吃什么？”她走到一堆锅碗蔬菜面前，“这有已经做好的饭，这是大米，这是面条。你要想吃新鲜的，我给你重新炒些菜。你看看你想吃什么？这是鸡蛋、菜花、蘑菇……”
我上初中时，姑姑就是这样给我做饭。
“不用了，姑姑，我在家里吃了饭才来的。我听二宝哥哥说你搬家了，我就想来看看你现在住在哪儿。”我觉得我再不走就要哭出来了。
我拿起手机，走到院子里，看着天空，把眼眶里的泪水收回去，然后说我要走了。
我听见姑姑在屋子里痛苦地大喊：“等等！”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赶紧往屋子里走，就看见姑姑迎面撞上我来。她把100块钱塞到我手里，说不想吃饭就算了，把钱拿着。
我不要，姑姑却一定要给我。她使劲地抓着我的手臂，讲着各种她要给我钱的理由：我上大学她没给过我钱；在外面吃饭那么贵，要花不少钱；我父母一直帮她，她得给我钱……
都到这个时候了，姑姑还在想着给我钱！我早听父母说过了，姑姑先给二宝买地皮盖房子娶媳妇，又紧接着给大宝买保定市的房子娶大宝非她不娶的小厉，身上背着将近二十万的债。
我眼眶一红，眼泪掉下来，说，姑姑，你说你生病了，怎么还这么有劲，你捏疼我了！
姑姑赶紧松手，我趁机逃掉。连个道别都没有。
201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2015年清明，我回家，听父母说姑父生病了。头晕，晕得无法走动。
村里的人有些大病就去县医院，县医院治不好的才往城市大医院转院。姑父在县医院住院多半个月后，病情仍旧无法控制，后来提出转院，医院才说明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病，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治好。
幸好，同村的人里有得过姑父类似的这种病。二宝去问了那个人后，才知道姑父和那个人一样，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清楚，大概的意思是说神经出了问题，小医院根本治不好，那个人是在石家庄医院住院近一个月后治好的。而姑父在县医院住院时，二宝就已经四处借钱。父亲说这次去石家庄医院，不知得花多少钱。
我和母亲去姑姑家看姑父时，姑父刚才县医院回来。他坐着，样子还好，但姑姑看起来却跟一个鬼一样。脸上的肉似乎都在萎缩，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像被手术刀剜了眼睑下的两团肉一样。二宝的儿子应该有4岁了，在地上快乐地玩着滑板，发出一阵阵的笑声，丝毫不知大人的苦闷。
回到家后，母亲跟父亲说，明天就要去石家庄医院了，钱还没有凑过，也不知道二宝有没有给大宝打电话。
父亲说，大宝哪能不知道这事儿？只是大宝当不了家，挣个钱全都交给小厉了，小厉不给他钱，他想出钱也没有钱。他要是身上不带钱回来，还回来干什么？
我说，早知道小厉这么刁钻，当时提那么高的结婚礼钱时大宝就不娶她就好了！
母亲说，你姑姑是心疼大宝，舍不得大宝一个人过。咱们村里谁结婚前非得在大城市里买一套房子了，谁提6万块钱的礼钱了？大宝偏偏就只愿意跟小厉一个人过，你能有什么法？大宝要是替你姑姑说句话，小厉就在家闹腾，最后受罪的是大宝。你姑姑不愿意大宝受罪，也就忍了。
我说，大宝怎么知道小厉那个德行后还是跟着她过，不能离婚吗？
父亲说，现在孩子都有了，大宝挣的钱都在小厉手里，房子也在小厉手里，一离婚大宝什么都没有了，大宝离婚不起。以后大宝受罪的事儿还多着呢！
母亲说，娶了个媳妇，可娶下祸害了。
我第一次看见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一段话，觉得她把世间男人都写透了：“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然而，知道了大宝的事儿后，我觉得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在得到白玫瑰后便视之为衣上饭黏子，而陈奕迅《红玫瑰》那首歌中的歌词才把爱情写得最为透彻：“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小厉之所以敢那么蛮横，不过是知道大宝很爱她。这种蛮横与道德无关，与实力有关。她确信大宝可以为了她抛弃他的父母，伤害他的亲人，她才这么有恃无恐。
大宝是个情痴。只要能和小厉在一起，他可以牺牲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牺牲父母的利益。
在大宝的眼里，不管跟小厉生活多久，不管小厉面对亲人的嘴脸多么丑陋，不管小厉爱不爱他，小厉永远不会成为墙上蚊子血，衣上饭黏子，小厉永远是他的床前明月光，他的心口朱砂痣。
2015年的清明，我看见一场别开生面的活人献祭。
15岁那年，大宝遇见了一场他无法掌控的爱情。他大喊，吞噬我吧。他早已准备好为自己的爱情献祭。
祭品是他自己，还有他不知情的父母。
胡不来归
2015年4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