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一只孤独的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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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傅聪八十大寿上海独奏会
尹大为
傅聪先生八十了。
微博忽见,一惊。似乎买了他的谈艺录《望七了》才不过几年。怎么就一下子就八十了?
正在犹豫去不去听他的八十大寿钢琴独奏会,恶评纷纷掷来。乐友老王在微信上说:“他呀,太寡淡!”和同事聊起傅聪,她说:“上次傅聪的音乐会去听了吗?他弹到一半弹乱了,只能灰溜溜退下去,过会再出来,重新弹过……”
这……音乐么,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
冬夜,微冷。掌声中,一袭黑色中装的傅老缓步而出,背微陀,在钢琴旁站定,鞠躬。头势依旧梳得煞光,两道不羁的寿眉,不笑,昂着头,很酷,俨然一只独鹤。“独”,独奏,孤独,独特,独来独往,特立独行,独持偏见,一意孤行……舞台硕大、空旷,像一片荒原。他谈艺录里说过的一句话在我耳边回荡:“我搞了一辈子学问,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我所说的。”在荒原似的舞台的映衬下,他的身影愈发显得孤独了。
八十了,还能弹,不容易,我不抱其他奢望。上半场一开始是舒曼,听不出感觉。贝多芬,似乎与傅老的气质不符,我难以“入戏”。换到海顿的奏鸣曲,我眼睛一亮。七八年前,曾听傅老在独奏音乐会里弹过海顿。再听,还是好。我曾把他和我家里CD中布伦德尔弹的海顿两厢比较,后者弹得硬梆梆,简直是“阿宝背书”。傅聪的音色,丝绸般光泽,水银般纯净。他弹每个音似乎都经过深思熟虑,但听者又浑然不觉他的刻意。一些布伦德尔一板一眼弹下去的音,他只是轻轻拂过,飘渺,灵动,好似笼上了一层微茫的薄纱。
下半场是他拿手的德彪西和萧邦。听他的德彪西,如风行水上,一派萧瑟气象。如果用画来比,全然是水气氤氲的“米家山水”。萧邦么,当年他在萧邦大赛上拿过“玛祖卡奖”,萧邦的玛祖卡自然是他的“独家秘笈”。一听,比他80年代初在SONY公司出版的玛祖卡专辑更为老辣。破句,留白,节制。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改几个字:“钢琴难弹,因要弹得它静。”拉赫玛尼诺夫第二协奏曲、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那样的黄钟大吕固然难弹,不过对一般的钢琴大家而言,弹下来基本不成问题,不过,能把其中极轻极静的段落弹得心惊肉跳、让人低回不已,那才算得上“大师”。较之二十年前的录音,傅聪把“静”弹得更静了,一句一回头,全然宋词味道。相比之下,大众认可的萧邦的“经典诠释者”鲁宾斯坦、佛朗索瓦手下的“玛祖卡”不免太过“简单”,甚至“粗鄙”了。
据傅聪说,他在英国时,常被斯特恩等乐坛“大佬”排挤,唱片出得少。我只要见到他的唱片必买,至今书架上已竖起十多枚。我曾经这样写他:“小时候历经战乱,学琴晚,赤了脚也做不成李赫特那样的‘技巧派’。但他独辟蹊径、独自痴迷于音乐之深,以独特的中国气质来诠释西方经典,用‘境界’来弥补‘技巧’的不足。我常常在听熟了公认的‘权威’版本之后,再听傅聪的,竟然还能耳目一新,这就是本事。他的琴风极怪。大家习惯这么弹,他偏那么弹。他好比是武林中独来独往的‘飞侠’,别人正常走路,他却偏偏翻檐走壁。不一定‘对’,但是‘怪’。”
我以“飞侠”比喻傅聪,不免所识尚浅。后来我看他的访谈录,他说为了弹好萧邦,他经常研究萧邦的手稿。他发现,有些段落的记谱符号竟然和通行版本截然不同,某些世界著名钢琴家也都弹“错”。他试着照原谱来弹,企图以此能够无限接近萧邦的本意。
看着傅老的手指灵动翻飞,我突然走神,想到了“琴”与“人”的对应关系:对天下弹琴者而言,似乎大都脱不了四种状态:
见人不见琴
见琴不见人
见人又见琴
忘琴也忘人
初学者,芸芸众生,见人不见琴:琴声疙疙瘩瘩,战战兢兢,音色、情绪可以忽略不计。三流钢琴家,见琴不见人:弹琴照谱直弹,僵硬,机械,如娃娃背唐诗,毫不理解,也谈不上情感。二流大家,见人也见琴:琴声浩淼跌宕,也见琴人性情。前三种是弹琴者中的绝大部分,可“金字塔尖”上最高境界的一流大师,却是忘琴也忘人:让听者完全沉浸在琴人创造的氛围之中,全然遗忘了“琴”的机械声音,也忘了是那个“人”在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琴者融化在琴声之中,听者也融化在了琴声之中。简直让听者灵魂出了窍,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在何处?
傅老似乎做到了。整场音乐会最让我动容的,是他谢幕之后加演的第一曲安可,萧邦《升C小调夜曲》。听过之后一个多月,我心中还时不时泛起他所营造的悲凉之气。我以前一直怀疑孔子说的“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似乎太过夸张。现在信了。究其原因,还是境界的高下。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傅老少年时即熟读此书,他是深深懂得这个道理的。
此曲是萧邦的遗作,身前并未出版,后人将之编为《夜曲》“第20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指导演员塑造人物,先要掌握角色的“形象种子”。音乐亦是同理。傅聪此版《夜曲》20号的“形象种子”我以为是:“在冬夜,一个旅人,醉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很好奇,这曲子,其他人是怎么弹的?我很想听听科尔托、李赫特、霍洛维茨、米凯兰基利、古尔德等大师是怎么弹的。回到家,翻遍了家里满墙的CD。很扫兴,只找到八种。这几位大师竟然都没弹过。抑或我孤陋寡闻,没找到唱片。或是弹过,没出版过唱片?素来以弹萧邦名世的大师们,或出过萧邦《夜曲》专辑的大家,如鲁宾斯坦、佛朗索瓦、阿格里奇、波利尼、巴伦博伊姆等等,也大都没弹过。只找到阿劳、魏森伯格、皮尔斯、普雷特涅夫弹的五种版本(普氏两种),傅聪弹的唱片倒是找到两种,分别为SONY、JVC两公司出版,皆录于70年代(疑为同一录音)。还在网上搜到一段傅聪弹奏此曲的视频,录音室所录,观相貌,估计也是70年代末或80年代初所录。把它们和傅老的现场演奏放在一起比比,极有意思。
“苍凉之雾,遍被华林”。萧邦此曲完全可以用鲁迅先生评《红楼梦》的这八个字来概括。能把这份彻骨的苍凉弹出来的,在这九种之中倒真还不多。最为痛切的,还得数傅聪老先生此次现场这版。比如开头二小节的引子,在普雷特涅夫指尖,好似夜色降临,暮色四合,意味深长;此句在魏森伯格和皮尔斯弹来,却变成一幅幅录像快进般支离破碎的夕阳晚景了;换到傅聪腕下,却是“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浪子的一句跌宕的长叹:“罢了,罢了,随他去吧”,把辛酸往事一下子抛到脑后。接着第3小节,右手一记猛地敲下,加上后面绵绵的颤音,傅聪弹来如京戏开场,人未出,隔空一声叫帘,又似一只宿醉未消的白蟒锦靴,一脚摇摇晃晃踏上了陡峭的楼梯,他把“无言独上西楼”的醉意弹得淋淋漓漓。阿劳的颤音,像是老僧闲数念珠,太过清醒,似乎少了些韵味。魏森伯格的颤音又太年轻,反倒像90后“少年不识愁滋味”了。皮尔斯弹的,又太似妙龄少女思春。普雷特涅夫的颤音醉意全无,变成冤屈多年的病猫,躲在无人的角落独自疗伤。又如第55、56两小节一连串的18个音符,在傅聪手下简直是“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凄风苦雨,寒意尽出。不仅是“寒”,他还牢牢抓住了“锁清秋”里的“清”字诀,心中悲凉化为不刻意滥情的指尖的“清”,更增加了无尽的凉意,如雁渡寒潭,芦花点点,寒意瑟瑟。但此句在阿劳指尖却成了翠鸟掠过水面,寒意略有不足。魏森伯格的音色颗颗饱满,像机械八音盒,“寒雁”的翅膀变成了机械翅膀。皮尔斯指下的“寒雁”翅膀成了“散翅”,少了些许回味……从整体来看,皮尔斯、魏森伯格指下的《夜曲》流丽甜媚,如赵孟頫的《洛神赋》;而傅聪的《夜曲》更似颜真卿的《祭侄稿》,惶惑悲戚,欲说还休。
音乐会从头至尾傅聪不发一语,神情黯然。是不需要更多语言了,父母骤逝,飘零异国,这些心酸的往事,已经融化到傅聪的血脉与琴声中,不思量,自难忘。他的大致经历众所周知,我这次查傅老的资料,又读到两个细节:一是他父母傅雷先生和夫人自缢前曾被拖着跪在地上批斗三天三夜;另一个是他弟弟傅敏听到父母死讯后曾自杀三次,至今脑袋上还留下碗口大的疤痕。酷烈程度远远超乎我的想象。如果假设傅聪当时回国呢?人琴俱亡。或是像他同辈的钢琴家、老导演史东山的儿子史大正那样,浩劫中他被罚每天楼上楼下搬钢琴,改革开放之后他远赴英伦,再不碰琴……如今傅老对这些如烟往事却是很少提及了。可能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一直忘不了,十多年前看到央视《读书时间》曾做过一期傅聪专辑。摄制组跟随他重回上海南汇的祖宅,一间破屋,百姓杂居,院外故家乔木,郁郁参天,傅老摸着树干,什么话也不说,眼泪止不住哗哗地落下来……
我无缘认识傅老,除了音乐会,倒是有两次见过他真人。几年前,上海某大音乐厅刚刚落成,忘了是谁的音乐会,开演前我正在进门处高耸、宽阔的大理石楼梯上徘徊,“欣赏”着两边墙上巨大的“麻将牌”席子般的现代装饰,猛听得有人在边上大叫:“太难看了!”我一回头,傅聪!只见他带着满脸痛苦又鄙夷的表情,大摇其头,身边还围着几位他的友人。这就是傅聪!
另一次,我在上海音乐学院旁听傅聪的大师课。不大的会议室,人山人海。一个小女孩弹了一段莫扎特,傅老如“竹林七贤”般指着乐谱悠然道:“这是——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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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傅老大难不死,我们今天能够亲耳听到他的琴声的人有福了。惟愿傅老手不老,继续长久地弹下去……
2015.1.3改定
2015.3.12刊于《周末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