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二篇
《 小徘徊,过李庄》
蜀中春阳油菜花已尽,田地里碧青,可爱的四月,橘子色余晖淡淡覆在蹒跚回家的花鸭身上。我们在天晚时抵达李庄,镇口立着“古镇旅游区导游全景图”,仿古的客栈在装修。
作坊们犹售一天最后的白糕,门前悬红灯笼,传统的一元,掺芝麻贵些,新做口感更软糯。想来这里的糯米十分好,一瞥眼间,果然摆着小包装的,近乎透明、淡黄色的糯米。因次日还要来,匆匆离去了。远望可见长江、岷江、金沙江合口架起的大桥,斜拉钢索抻开银光闪闪的扇形。是夜宿宜宾城里,满屋难以消歇的沉静之中,倦极看了半本书。
次晨起,给朋友寄白糕,吃燃面。从公路下一道斜坡,便即见营造学社旧址瓦舍,幽篁映掩,梁林故居,现已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复抹泥墙矣,不复木门槛。前院悄静无人,蜀葵青青,鱼腥草白花清美,大门后一株不认得的树。瘦芭蕉寥寥,栽在较南边宿舍房前。脑补40年代播迁,木船靠岸的情形,孩子们大喊:李庄!李庄!那时的人撕芭蕉叶编席。
树下之昔年,曾竖若干大竹竿,练爬梁上架用的。宿舍,由南向北一排,上书王世襄、叶仲玑、卢绳、罗哲文名牌,房间均十分窄小,光线从坡顶两槫三椽间的细窗流泻入屋。穿过北边门厅,便是营造学社办公室了,透过窗棂清晰望见后院晾晒的衣裳。70多年前当地木匠打造的绘图桌,失却了白木的原色,变成深褐,欹墙两张相片,相当熟悉,于是靠近柱子,依模学样拍了同样的场景。将缅怀之思表之于众,在我是难为情的,爱重一个人的学术和才华,读他的书就是。只是傅斯年语:“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庄……万里跋涉,到湘、到桂、到滇、到川,已弄得吃尽当光,又逢此等病,其势不可终日……”林徽因当然也是普通人,她于此穷愁囚地失去了亲人,永失健康。当年11岁的女儿常见她床边挂着汗湿的毛巾,许多条,是为肺结核病人一夜盗汗所致。血肉之躯换来的,岂止一本《图像中国建筑史》。子女皆说她爱杜甫,特别爱,况我堕胡尘,及归尽白发;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说她读诗的声音如歌。
她公公——梁任公写过《情圣杜甫》,是一篇演讲。评杜,是极热肠的人,又是极有脾气的人,心高气傲,不肯趋承人:“独耻事干谒。”云《佳人》一诗即他本人的写照:这位佳人,身分是非常名贵的,境遇是非常可怜的,情绪是非常温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林徽因读过这篇无疑,我想她的共鸣应是强烈的。
《佳人》有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穿过竹林,我在月亮田江边独自立了一会儿,往事如白云山峦默默。44年日军攻占都匀,直逼重庆,那位瘦削的佳人,日后对儿子说:“中国念书人总还有最后一条路,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到那时候,顾不上你啦。”那个江边就在此刻眼面前。
一时难以自抑地想:平凡当真是人们最真切的渴望吗?上坝村一老人邀我们去家里看点东西,在他的破本子上,有某位年迈弟子两次留言:一代宗师,风范永存。学生罗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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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怀缱绻,过李庄》
三五个乡下的小孩,蹲在河塘边、做法事的黄衫人与一竿灵幡之间,漫无目的地,不知如何地玩耍着。没有一丝风,天光如珠贝般的莹白。村口办丧事的人家摆了十几张桌子,围坐了几十个人,有一桌全是老人。其中一名瘦小端方的、约莫八十多岁的老人,我寄望他辨认出我手中模糊深邃的旧照片,指点一条通往70多年前一座图书馆的路,我递给他看,田边上的木头房子还在吗。
他略微咕哝几句,我一丝听不懂。另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来帮他,反问这是哪里。我说老爷子小的时候,那里放满了书,也住了外江人,史语所的人来来往往,傅斯年的名字可有印象吗?老人点点头:史语所在牌坊头,傅斯年嘛,不晓得。他们讨论一会儿,颇热烈,八十多岁的老人仿佛缓缓记起了什么。六十多岁的那一位,就用稍稍能听懂的川西话翻译:他带路,领你们去看。
山村里刺桐花千红一窟地开着,碧水丰饶。我暗暗回首村口一棵曾经的老腊梅树。小径上走着,一个尾随一个,很快到达了目的地。长方形四合院外表一如往昔,小树长成了老树,翠色如盖。门外一排九间屋子,此刻斜倚一簇簇柴枝,门内曾经是,七大间的中文书库——战时大后方唯一完善的文史图书馆,藏典籍十三万多册,金石拓片四万幅,最后一进,乃一万多本西文书……有军队驻扎守护。
是为人熟知的一段历史。七七事变后北大、清华、南开仓促南迁,到长沙临时大学,只存下六千册图书;抵昆明,西南联大的全部书籍不足五万册。唯傅斯年在战事未起时未雨绸缪,将中研院史语所典籍文物装箱南渡。此刻视线越过两厢加盖的低矮瓦屋,仍清晰可见彼时院落原貌。老人们好奇书的最后下落。绿荫下一个比八十岁更老的阿婆稳稳地编织竹篾,似乎不再听闻周边的声音,在她前方的石板路,草苔将石板分出一块一块,还是往日的面目。八十多岁老人言道,“他们”每天从这里来来往往走到牌坊头。
“他们”。一小时前,在牌坊头,史语所厅房屋舍之下,见到他们留的碑。久闻“留别李庄栗峰碑”,碑首铭刻“山高水长”,是“甲骨四堂”董作宾先生的甲骨文字体。石碑为中央研究院傅斯年、李济、李方桂、梁思成等数十位学者所立:“……本所因国难播越 由首都而长沙 而桂林 而昆明 辗转入川 …… 海宇沈沦 生民荼毒 同人等……不废研求……今值国土重光 东迈在通 言念别离 永怀缱绻……”曾看一个纪录片,据当地老人回忆,仓促离别之际,李庄数百人在江边送行。银钩深镌无限隽永,我好像经过长久的岁月注定来到这儿。与营造学社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相对照,不可思议的是史语所仅为区级文物保护级别。想起去年夏天去台湾,在台大,曾往傅斯年先生墓园扫墓,傅园清润幽美,多立克柱式将其衬托得庄严自然。又去中研院所在南港,细雨霏霏中拾级上山,高树浓荫苍翠,胡适与董作宾二位眠而为邻,静极莫过于此,遍青山圆满的岑寂。
学问甜蜜,亦酸涩无比。唯有别离,唯极少表达,方存永怀缱绻的意思。
蜀中春阳油菜花已尽,田地里碧青,可爱的四月,橘子色余晖淡淡覆在蹒跚回家的花鸭身上。我们在天晚时抵达李庄,镇口立着“古镇旅游区导游全景图”,仿古的客栈在装修。
作坊们犹售一天最后的白糕,门前悬红灯笼,传统的一元,掺芝麻贵些,新做口感更软糯。想来这里的糯米十分好,一瞥眼间,果然摆着小包装的,近乎透明、淡黄色的糯米。因次日还要来,匆匆离去了。远望可见长江、岷江、金沙江合口架起的大桥,斜拉钢索抻开银光闪闪的扇形。是夜宿宜宾城里,满屋难以消歇的沉静之中,倦极看了半本书。
次晨起,给朋友寄白糕,吃燃面。从公路下一道斜坡,便即见营造学社旧址瓦舍,幽篁映掩,梁林故居,现已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复抹泥墙矣,不复木门槛。前院悄静无人,蜀葵青青,鱼腥草白花清美,大门后一株不认得的树。瘦芭蕉寥寥,栽在较南边宿舍房前。脑补40年代播迁,木船靠岸的情形,孩子们大喊:李庄!李庄!那时的人撕芭蕉叶编席。
树下之昔年,曾竖若干大竹竿,练爬梁上架用的。宿舍,由南向北一排,上书王世襄、叶仲玑、卢绳、罗哲文名牌,房间均十分窄小,光线从坡顶两槫三椽间的细窗流泻入屋。穿过北边门厅,便是营造学社办公室了,透过窗棂清晰望见后院晾晒的衣裳。70多年前当地木匠打造的绘图桌,失却了白木的原色,变成深褐,欹墙两张相片,相当熟悉,于是靠近柱子,依模学样拍了同样的场景。将缅怀之思表之于众,在我是难为情的,爱重一个人的学术和才华,读他的书就是。只是傅斯年语:“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庄……万里跋涉,到湘、到桂、到滇、到川,已弄得吃尽当光,又逢此等病,其势不可终日……”林徽因当然也是普通人,她于此穷愁囚地失去了亲人,永失健康。当年11岁的女儿常见她床边挂着汗湿的毛巾,许多条,是为肺结核病人一夜盗汗所致。血肉之躯换来的,岂止一本《图像中国建筑史》。子女皆说她爱杜甫,特别爱,况我堕胡尘,及归尽白发;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说她读诗的声音如歌。
她公公——梁任公写过《情圣杜甫》,是一篇演讲。评杜,是极热肠的人,又是极有脾气的人,心高气傲,不肯趋承人:“独耻事干谒。”云《佳人》一诗即他本人的写照:这位佳人,身分是非常名贵的,境遇是非常可怜的,情绪是非常温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林徽因读过这篇无疑,我想她的共鸣应是强烈的。
《佳人》有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穿过竹林,我在月亮田江边独自立了一会儿,往事如白云山峦默默。44年日军攻占都匀,直逼重庆,那位瘦削的佳人,日后对儿子说:“中国念书人总还有最后一条路,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到那时候,顾不上你啦。”那个江边就在此刻眼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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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曾有昆明来的信件物资,空投在田地里,飞行员一个个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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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竹林便是江边 |
一时难以自抑地想:平凡当真是人们最真切的渴望吗?上坝村一老人邀我们去家里看点东西,在他的破本子上,有某位年迈弟子两次留言:一代宗师,风范永存。学生罗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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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造学社大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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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鱼腥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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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一排宿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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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怀缱绻,过李庄》
三五个乡下的小孩,蹲在河塘边、做法事的黄衫人与一竿灵幡之间,漫无目的地,不知如何地玩耍着。没有一丝风,天光如珠贝般的莹白。村口办丧事的人家摆了十几张桌子,围坐了几十个人,有一桌全是老人。其中一名瘦小端方的、约莫八十多岁的老人,我寄望他辨认出我手中模糊深邃的旧照片,指点一条通往70多年前一座图书馆的路,我递给他看,田边上的木头房子还在吗。
他略微咕哝几句,我一丝听不懂。另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来帮他,反问这是哪里。我说老爷子小的时候,那里放满了书,也住了外江人,史语所的人来来往往,傅斯年的名字可有印象吗?老人点点头:史语所在牌坊头,傅斯年嘛,不晓得。他们讨论一会儿,颇热烈,八十多岁的老人仿佛缓缓记起了什么。六十多岁的那一位,就用稍稍能听懂的川西话翻译:他带路,领你们去看。
山村里刺桐花千红一窟地开着,碧水丰饶。我暗暗回首村口一棵曾经的老腊梅树。小径上走着,一个尾随一个,很快到达了目的地。长方形四合院外表一如往昔,小树长成了老树,翠色如盖。门外一排九间屋子,此刻斜倚一簇簇柴枝,门内曾经是,七大间的中文书库——战时大后方唯一完善的文史图书馆,藏典籍十三万多册,金石拓片四万幅,最后一进,乃一万多本西文书……有军队驻扎守护。
是为人熟知的一段历史。七七事变后北大、清华、南开仓促南迁,到长沙临时大学,只存下六千册图书;抵昆明,西南联大的全部书籍不足五万册。唯傅斯年在战事未起时未雨绸缪,将中研院史语所典籍文物装箱南渡。此刻视线越过两厢加盖的低矮瓦屋,仍清晰可见彼时院落原貌。老人们好奇书的最后下落。绿荫下一个比八十岁更老的阿婆稳稳地编织竹篾,似乎不再听闻周边的声音,在她前方的石板路,草苔将石板分出一块一块,还是往日的面目。八十多岁老人言道,“他们”每天从这里来来往往走到牌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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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大后方唯一完善的文史籍图书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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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怀缱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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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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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语所旧址 留别李庄栗峰碑铭 |
“他们”。一小时前,在牌坊头,史语所厅房屋舍之下,见到他们留的碑。久闻“留别李庄栗峰碑”,碑首铭刻“山高水长”,是“甲骨四堂”董作宾先生的甲骨文字体。石碑为中央研究院傅斯年、李济、李方桂、梁思成等数十位学者所立:“……本所因国难播越 由首都而长沙 而桂林 而昆明 辗转入川 …… 海宇沈沦 生民荼毒 同人等……不废研求……今值国土重光 东迈在通 言念别离 永怀缱绻……”曾看一个纪录片,据当地老人回忆,仓促离别之际,李庄数百人在江边送行。银钩深镌无限隽永,我好像经过长久的岁月注定来到这儿。与营造学社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相对照,不可思议的是史语所仅为区级文物保护级别。想起去年夏天去台湾,在台大,曾往傅斯年先生墓园扫墓,傅园清润幽美,多立克柱式将其衬托得庄严自然。又去中研院所在南港,细雨霏霏中拾级上山,高树浓荫苍翠,胡适与董作宾二位眠而为邻,静极莫过于此,遍青山圆满的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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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园 傅斯年墓 |
学问甜蜜,亦酸涩无比。唯有别离,唯极少表达,方存永怀缱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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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介书生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1-24 17: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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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一个马甲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5-10-30 00:5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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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不许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5-05-26 19:3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