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房东讲那过去的事情
第一篇豆瓣日记贡献给11月9号的20周年纪念。
上个周末和房东在早饭的时候闲扯，听到收音机里报新闻，说11月9号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纪念活动云云，于是我随口问了一句：Tobias，二十年前的11月9号你在柏林吗？在干什么呢？没想到房东变得严肃起来，开始长篇大段地讲了一堆，挑战我的听力。。。。。。以下是根据记忆整理出来的，基本上是房东的原话。
当时我不在柏林，在科特布斯。我在军队里，东德的军队。当时东德军队是缺人的，因为参军的人本来都有自己的职业，木匠啊面包师傅啊，如果面包师傅都进军队了，谁来烤面包啊？所以在科特布斯的军营里军人的数量很少。当然柏林是例外，在柏林总是有足够的军队。
墙倒的两周前，我记得很清楚，在科特布斯有一场示威，当时人们其实都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了。居民们包围了军营，想要冲进去抗议。上面的命令是镇压。我当时是上尉（Hauptmann），手下还有上百个士兵。我问他们，你们怎么想？愿意出去开枪的站出来。那群小伙子，都还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有的平时也傻乎乎的，但是没有人站出来。其他军官，我的同事，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当然也有几个愚蠢的人举手，愿意执行命令，但是大多数人不愿意。军营的老大也反对镇压，所以那次没有流血，尽管抗议很激烈。当时附近有苏联的军队，他们也反对镇压；你知道当时的苏联领导人是戈尔巴乔夫，我很感谢他。
你问我对于柏林墙有什么想法？我只想到有多少人因为它死去了。（我插了句话，问是不是那些冲过封锁想去西德的人）不仅仅是他们。两边都死了人，也不仅仅是平民，军人也死了很多，东德的西德的，都只不过是些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光是在军事演习里就死了不少，误杀。（军事演习？我问）一直有啊，因为一直在宣传战争就要来了。。。不过那次镇压事件之后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不会像冷战时宣传的那样再有战争，因为我们都很清楚（他用了selbstbewusst这个词，有自觉，自省，自我意识这层含义），外面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民，我们都是人民（Volk）。
两周以后墙就倒了。听说可以穿过边境到对方的那一边去，我就在周末休假的时候，有时带着家人有时一个人，开车回柏林，到西柏林去。不干别的，去图书馆借书，一大摞一大摞地借（他比划了一下，半米高）。我不太相信别人告诉我的，我要去图书馆看看他们写了什么，因为已经写下的文字你不能马上篡改。我要看看他们是怎么讲德国历史的，我要看看他们的法律，我借了很多法律的书，西德的法律，一条条地读条款。最后我发现，噢，原来跟我们一样嘛！所以我更放心了。虽然当时东德政府还在，我也不知道那么快就统一了，但是我认为不会有战争了，大家都一样，都是人民。还有当时过境的时候东德的士兵们还在，但是他们表现得很好，很克制，只是执行自己的职责，维持秩序，让人和车排好队（插一句房东本人酷爱给各种东西分类排队）通过。这就是当时我所经历的。
噢，还有，我爸爸那时候已经去世了。他是老共产党，纳粹时期就是。不过我想他如果知道墙倒了一定也很高兴。下周我想带着孩子们去扫墓，回我的家乡，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镇，你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剩下我对着已经冷掉的咖啡张大了嘴，出于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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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用一个更有历史感更深刻更文艺更矫情的标题，比如“裂 || 痕——柏林墙二十周年祭”之类的，但是作为一个在这个城市里仅仅逗留了一个月零九天的异乡人，对于这段历史的认知并不比我来之前来得更深。如果我来发表什么评论或者抒发什么感想的话不会超出我曾经读过的关于柏林墙各种文章的范围，依然是对焦在这道墙割裂家庭、民族、城市这个层面，并且我的立足点（也是几乎所有我读过的文章的立足点）依然是站在勃兰登堡门的背面，属于前西德的一侧，如同二十年前那张经典的官方照片一样，看着前东德的人如潮水一般涌过柏林墙，欢呼雀跃“Wir sind ein Volk”(一个民族，或者翻译成“我们也是人民”更好？) 如果不是几年前看了《再见列宁》我不会想到同样的照片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解读。所以我也有了一点小小的担心，统一的过程对于东德人一定有着极大的心理冲击，真的像在国内广泛的流传的资料里写的那样，东德人民敲锣打鼓喜迎统一吗？
由于某种奇妙的机缘我现在和一群出生于前东德的人住在一起，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有50岁的大叔，我的房东。年轻的一代在两德统一的时候才几岁，对于历史也没有什么兴趣，除了对于前东德著名汽车Trabi还有印象外其他记得也不多了。房东则不同，1、他是柏林人，2、他几乎完整的经历了柏林墙从建造到倒塌的全过程。而且更难得的是大叔不仅对历史话题很感兴趣，还很话痨，并且不畏我的破德语努力地用很简单的词汇夹杂着英语解释跟我聊天。于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听一个普普通通的前东德人讲述他二十年前的经历。当我从大叔口中听到“Wir sind ein Volk”的时候，我也放心了，同时也希望，什么时候能听到这句话的中文版呢？这个愿望在读了L阿姨的新书之后尤其强烈。
上个周末和房东在早饭的时候闲扯，听到收音机里报新闻，说11月9号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纪念活动云云，于是我随口问了一句：Tobias，二十年前的11月9号你在柏林吗？在干什么呢？没想到房东变得严肃起来，开始长篇大段地讲了一堆，挑战我的听力。。。。。。以下是根据记忆整理出来的，基本上是房东的原话。
当时我不在柏林，在科特布斯。我在军队里，东德的军队。当时东德军队是缺人的，因为参军的人本来都有自己的职业，木匠啊面包师傅啊，如果面包师傅都进军队了，谁来烤面包啊？所以在科特布斯的军营里军人的数量很少。当然柏林是例外，在柏林总是有足够的军队。
墙倒的两周前，我记得很清楚，在科特布斯有一场示威，当时人们其实都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了。居民们包围了军营，想要冲进去抗议。上面的命令是镇压。我当时是上尉（Hauptmann），手下还有上百个士兵。我问他们，你们怎么想？愿意出去开枪的站出来。那群小伙子，都还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有的平时也傻乎乎的，但是没有人站出来。其他军官，我的同事，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当然也有几个愚蠢的人举手，愿意执行命令，但是大多数人不愿意。军营的老大也反对镇压，所以那次没有流血，尽管抗议很激烈。当时附近有苏联的军队，他们也反对镇压；你知道当时的苏联领导人是戈尔巴乔夫，我很感谢他。
你问我对于柏林墙有什么想法？我只想到有多少人因为它死去了。（我插了句话，问是不是那些冲过封锁想去西德的人）不仅仅是他们。两边都死了人，也不仅仅是平民，军人也死了很多，东德的西德的，都只不过是些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光是在军事演习里就死了不少，误杀。（军事演习？我问）一直有啊，因为一直在宣传战争就要来了。。。不过那次镇压事件之后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不会像冷战时宣传的那样再有战争，因为我们都很清楚（他用了selbstbewusst这个词，有自觉，自省，自我意识这层含义），外面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民，我们都是人民（Volk）。
两周以后墙就倒了。听说可以穿过边境到对方的那一边去，我就在周末休假的时候，有时带着家人有时一个人，开车回柏林，到西柏林去。不干别的，去图书馆借书，一大摞一大摞地借（他比划了一下，半米高）。我不太相信别人告诉我的，我要去图书馆看看他们写了什么，因为已经写下的文字你不能马上篡改。我要看看他们是怎么讲德国历史的，我要看看他们的法律，我借了很多法律的书，西德的法律，一条条地读条款。最后我发现，噢，原来跟我们一样嘛！所以我更放心了。虽然当时东德政府还在，我也不知道那么快就统一了，但是我认为不会有战争了，大家都一样，都是人民。还有当时过境的时候东德的士兵们还在，但是他们表现得很好，很克制，只是执行自己的职责，维持秩序，让人和车排好队（插一句房东本人酷爱给各种东西分类排队）通过。这就是当时我所经历的。
噢，还有，我爸爸那时候已经去世了。他是老共产党，纳粹时期就是。不过我想他如果知道墙倒了一定也很高兴。下周我想带着孩子们去扫墓，回我的家乡，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镇，你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剩下我对着已经冷掉的咖啡张大了嘴，出于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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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用一个更有历史感更深刻更文艺更矫情的标题，比如“裂 || 痕——柏林墙二十周年祭”之类的，但是作为一个在这个城市里仅仅逗留了一个月零九天的异乡人，对于这段历史的认知并不比我来之前来得更深。如果我来发表什么评论或者抒发什么感想的话不会超出我曾经读过的关于柏林墙各种文章的范围，依然是对焦在这道墙割裂家庭、民族、城市这个层面，并且我的立足点（也是几乎所有我读过的文章的立足点）依然是站在勃兰登堡门的背面，属于前西德的一侧，如同二十年前那张经典的官方照片一样，看着前东德的人如潮水一般涌过柏林墙，欢呼雀跃“Wir sind ein Volk”(一个民族，或者翻译成“我们也是人民”更好？) 如果不是几年前看了《再见列宁》我不会想到同样的照片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解读。所以我也有了一点小小的担心，统一的过程对于东德人一定有着极大的心理冲击，真的像在国内广泛的流传的资料里写的那样，东德人民敲锣打鼓喜迎统一吗？
由于某种奇妙的机缘我现在和一群出生于前东德的人住在一起，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有50岁的大叔，我的房东。年轻的一代在两德统一的时候才几岁，对于历史也没有什么兴趣，除了对于前东德著名汽车Trabi还有印象外其他记得也不多了。房东则不同，1、他是柏林人，2、他几乎完整的经历了柏林墙从建造到倒塌的全过程。而且更难得的是大叔不仅对历史话题很感兴趣，还很话痨，并且不畏我的破德语努力地用很简单的词汇夹杂着英语解释跟我聊天。于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听一个普普通通的前东德人讲述他二十年前的经历。当我从大叔口中听到“Wir sind ein Volk”的时候，我也放心了，同时也希望，什么时候能听到这句话的中文版呢？这个愿望在读了L阿姨的新书之后尤其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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