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以不永伤。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周南·卷耳》
羌笛芦管胡旋舞，一夜征人苦楚难耐的夜晚，我和他战壕里背靠着背，为彼此写着家书。他突然柔声说——其实我是女子，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我转头望着他，或她，嶙峋的轮廓，二八年华就沧桑了的容颜，发髻松散，鬓角一丝头发垂了下来。我不觉有些痴，伸手帮她将那发丝掖回耳后，又用指腹轻擦她鼻翼尘霾。她带七分羞涩，眉眼间有昭然的柔媚——我嗫嚅道：怎么……怎么会是个女人呢？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我们都做了大将军。敌寇大势已去，我与她毕其功于一役，大获全胜，即日班师回朝。临行前一晚，卸了铠甲并肩散步，她说：你与我来。
她用火把照亮山洞的岩壁，抽下一把宝剑。擎着宝剑，诉说她家族满门英烈却皆为外族所掳的前世今生。说罢，她双膝在地，抽掉发髻上的簪子，如瀑青丝在洞中火把的映照下倾泻而下，发梢拈起，衔在口中。在这歃血的剑前祈我许个名分给她。
我没有接剑。她大大地错愕了：妾与君征战十数年，今天下太平，国仇家恨已了，妾愿舍半生戎马，功名利爵，共君乘桴浮于江湖。
我不说话。
她又双手将宝剑高高奉在头顶——吾门只余吾一女子，不能生受此剑。此剑从此属君，若君不舍进仕之途，此剑为杀敌之利器；若君愿遁游四海，此剑为君扬名之护法。……请君收贱妾为奴，妾愿为君牵马坠凳……
我仍旧不说话。
若不是秀发在口中衔着，她唇角甚或会有血流下来。话语已渐渐分辨不清，她在哭。十年来生死挣扎，我不曾见她哭过。我俯身去扶她起身，她僵硬着不动。火把渐渐燃尽，洞中如无间地狱一般。终于，她问：为什么？
我无言以答。
她目光如炬逼视着我：十数年的相依相伴九死一生，若不是你我相互照念，恐怕早已同那沙场上森森白骨尸肉，为鹰隼啄食，哪有今天的余生，更何谈将军之爵？芦管羌笛之夜，家书万金，我其实并无可挂念之人，最入心的男子就是你——那一夜，我告诉你，我是女儿身。这么多年来，战场之上多有不便，你都一一替我抵挡……难道，难道我真的会错了意……难道，你对我并无儿女之情？
我不看她，说：起来说话吧。
她不起身。冷笑道：家父遗有家训，真男子须生而常存剑气，死而不辞马革裹尸。想我满门勇武，皆长醉于沙场之上，独余我一女子，惟愿为国捐躯，虽死犹荣……哪知一朝见君，竟默许平生，居然变得惜命可笑起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哪还像个将门之后？既是如此，所谓爵禄又有何意义？天下已平，死生不过了了！
她眼中的温柔没有了，声音也不再哽咽，语气好像杀敌时威吓敌手的倒喝一般令人胆寒。我转身走出山洞。她似是终于站了起来，问：鞍前马后，半生相随，兄长早知我为女儿身，却从没对我动过儿女之情，是么？
山洞悠长，但出口处已依稀见了月光。我气结半晌，才说：你不可执著……你我，你我……可做兄妹。
她的声音似已远远在天边：是，还是不是？
月光透进来，清冷到我身躯一颤。猛回过头去——只听仓啷啷宝剑出鞘，鲜血喷涌之声，体躯倒地之响。
如今你身已死，死在十数年之后。我之心死，却在羌笛芦管征人望乡之夜。
……
你死后，我皂衣宝剑，不知要向何方。一路风餐露宿，总不及兵役之苦，因此不足挂齿。只难过身边不再有你，惟有夜夜感受剑气温厚凛冽，如你刚毅又宽柔的心性。可惜最后一问，你还执著在是或不是——是怎样，不是又怎样？二八年华，我业已心如槁木，两军对垒，我总比你忠勇贲张，是刻意求死，却一次次被你救回。而你总比我周全缜密，是为谋得你我二人后半生清平之乐——你如许年头对太平的盼望，对我的流顾，我果真丝毫不珍重，不懂得？
第一眼见你，铠甲铜矛，儒秀英朗，我便待你如青梅竹马的侣伴；羌笛芦管之夜，你说家中再无亲眷，我一边安抚疼惜你，一边庆幸你尚无家世。于是拿出纸笔来，要写信给你想象中的妻子……也恰在此时，你悠悠地说：我是不会有妻子的，我是女子。从此你我在沙场如天生双壁，一骑绝尘。你以为这是为何？女子从军，诸多不便，我都能适时帮你化解，你以为这又是为何？
那是因为，我也不过是个生逢乱世的女子啊。
P.S.宿醉而归，神经敏感得被任何细微的声响惊怕得睡不着。好容易惺忪入眠，却有此铁马冰河之梦。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周南·卷耳》
羌笛芦管胡旋舞，一夜征人苦楚难耐的夜晚，我和他战壕里背靠着背，为彼此写着家书。他突然柔声说——其实我是女子，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我转头望着他，或她，嶙峋的轮廓，二八年华就沧桑了的容颜，发髻松散，鬓角一丝头发垂了下来。我不觉有些痴，伸手帮她将那发丝掖回耳后，又用指腹轻擦她鼻翼尘霾。她带七分羞涩，眉眼间有昭然的柔媚——我嗫嚅道：怎么……怎么会是个女人呢？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我们都做了大将军。敌寇大势已去，我与她毕其功于一役，大获全胜，即日班师回朝。临行前一晚，卸了铠甲并肩散步，她说：你与我来。
她用火把照亮山洞的岩壁，抽下一把宝剑。擎着宝剑，诉说她家族满门英烈却皆为外族所掳的前世今生。说罢，她双膝在地，抽掉发髻上的簪子，如瀑青丝在洞中火把的映照下倾泻而下，发梢拈起，衔在口中。在这歃血的剑前祈我许个名分给她。
我没有接剑。她大大地错愕了：妾与君征战十数年，今天下太平，国仇家恨已了，妾愿舍半生戎马，功名利爵，共君乘桴浮于江湖。
我不说话。
她又双手将宝剑高高奉在头顶——吾门只余吾一女子，不能生受此剑。此剑从此属君，若君不舍进仕之途，此剑为杀敌之利器；若君愿遁游四海，此剑为君扬名之护法。……请君收贱妾为奴，妾愿为君牵马坠凳……
我仍旧不说话。
若不是秀发在口中衔着，她唇角甚或会有血流下来。话语已渐渐分辨不清，她在哭。十年来生死挣扎，我不曾见她哭过。我俯身去扶她起身，她僵硬着不动。火把渐渐燃尽，洞中如无间地狱一般。终于，她问：为什么？
我无言以答。
她目光如炬逼视着我：十数年的相依相伴九死一生，若不是你我相互照念，恐怕早已同那沙场上森森白骨尸肉，为鹰隼啄食，哪有今天的余生，更何谈将军之爵？芦管羌笛之夜，家书万金，我其实并无可挂念之人，最入心的男子就是你——那一夜，我告诉你，我是女儿身。这么多年来，战场之上多有不便，你都一一替我抵挡……难道，难道我真的会错了意……难道，你对我并无儿女之情？
我不看她，说：起来说话吧。
她不起身。冷笑道：家父遗有家训，真男子须生而常存剑气，死而不辞马革裹尸。想我满门勇武，皆长醉于沙场之上，独余我一女子，惟愿为国捐躯，虽死犹荣……哪知一朝见君，竟默许平生，居然变得惜命可笑起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哪还像个将门之后？既是如此，所谓爵禄又有何意义？天下已平，死生不过了了！
她眼中的温柔没有了，声音也不再哽咽，语气好像杀敌时威吓敌手的倒喝一般令人胆寒。我转身走出山洞。她似是终于站了起来，问：鞍前马后，半生相随，兄长早知我为女儿身，却从没对我动过儿女之情，是么？
山洞悠长，但出口处已依稀见了月光。我气结半晌，才说：你不可执著……你我，你我……可做兄妹。
她的声音似已远远在天边：是，还是不是？
月光透进来，清冷到我身躯一颤。猛回过头去——只听仓啷啷宝剑出鞘，鲜血喷涌之声，体躯倒地之响。
如今你身已死，死在十数年之后。我之心死，却在羌笛芦管征人望乡之夜。
……
你死后，我皂衣宝剑，不知要向何方。一路风餐露宿，总不及兵役之苦，因此不足挂齿。只难过身边不再有你，惟有夜夜感受剑气温厚凛冽，如你刚毅又宽柔的心性。可惜最后一问，你还执著在是或不是——是怎样，不是又怎样？二八年华，我业已心如槁木，两军对垒，我总比你忠勇贲张，是刻意求死，却一次次被你救回。而你总比我周全缜密，是为谋得你我二人后半生清平之乐——你如许年头对太平的盼望，对我的流顾，我果真丝毫不珍重，不懂得？
第一眼见你，铠甲铜矛，儒秀英朗，我便待你如青梅竹马的侣伴；羌笛芦管之夜，你说家中再无亲眷，我一边安抚疼惜你，一边庆幸你尚无家世。于是拿出纸笔来，要写信给你想象中的妻子……也恰在此时，你悠悠地说：我是不会有妻子的，我是女子。从此你我在沙场如天生双壁，一骑绝尘。你以为这是为何？女子从军，诸多不便，我都能适时帮你化解，你以为这又是为何？
那是因为，我也不过是个生逢乱世的女子啊。
P.S.宿醉而归，神经敏感得被任何细微的声响惊怕得睡不着。好容易惺忪入眠，却有此铁马冰河之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