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归来

雨已经连下了五天,看起来一时半会还不会停。没有人来找我,好几个月了,一个也没有。
我估计大家都疲于生计无暇他顾,但实际的情形可能是我多少让大家感觉到有些不安,当然我也不至于让他们反感,我不是那种令人感到恶心或者是能够威胁到别人的人,如果要真细究起来,不得不说我还是一个好人呢。但问题恰恰就在这儿,我觉得他们甚至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的不安,但事实很可能就是那样。
天快黑的时候,电话(终于)响了。
我感动地等这久违的电话铃响了六下,不能太多,不然又挂了,那我可就完了。出乎意料,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我和她认真说来其实并不熟络,而且基本上不联系,算起来只有那么三四回。
她是我的同学,好像是叫刘安然。
我的同学刘安然问我上海的天气怎么样。
我说上海天气可不大好,正没完没了地下着雨呢,我问云南呢?
云南的天气很好,她说,只是偶尔会打雷,春天嘛,呵呵,她自我解围一样干笑了笑。
我们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接着她似乎是要一带而过地说起她丈夫不久前横遭车祸丧生的事。
我说对此我感到悲痛。
她说谢谢。又问我如今是否还保有钓鱼的习惯,她说樱桃河的鲶鱼都快被我钓光了吧,哈哈,她又被自己逗笑了(她可真是个乐观的人)。
我很严肃地说我不钓鱼已经很多年了,我说你丈夫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十分难过,就像我自己挚爱之人离了世那样难过。我真的感到难过,我觉得我可能就快在电话里哭了。
她又道了谢,还为自己唐突说起这样的事道了歉,她说毕竟我们也不算熟(她终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然后她开始安慰起我来,她说事情都发生了无可挽回,你不必这样。
我突然感动起来,我问她你丈夫尸体还在吗?佛祖保佑,但愿还在。
她说在在,一直停在殡仪馆还没来得及火化呢。等我不那么忙了就去火化他。
我说你能不能把他(它们?)运到上海来。
她问为什么要运到上海来?
我说我们看还能不能把他再拼起来,让他活过来呀。
她迟疑了一会儿,可能感到有些意外。她说有这个必要吗?
我说有必要,很有必要,不然你就得进入寡妇行列了,我说难道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寡妇还不够多吗。
这能行吗?她说,可是已经四分五裂了,甚至可以说过于四分五裂了。
我问所有部件都还在吗?
都在,一件没落,她有点夸张地说,连指甲都捡回来了。
我说那就没问题,你还信不过我吗?
她还是有些顾虑,她问费用高吗?她说我现在没钱,车祸还是我们全责。
我说我们就自己来,不用去医院,在我家客厅就行,我们也算旧相识,我心头一热,我说我不收你钱,你出材料费就行。不过指甲就不用寄了,它会自己再长的,指甲长得很快。
电话沉默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说那好吧,然后打听了一些运输的细节,是分开打包还是一起打包,走申通还是德邦,要不要防雨,听说现在上海正在梅雨的季节。
我说都行,但你要快,我说,总之事不宜迟,让我们大干一场吧。
后来的实际情况是,她既没用申通也没用圆通,更没用什么德邦。她用了邮政。以至于过了两个月我才收到她的丈夫,包装也是简陋马虎,连充气袋都没垫,不少边角在运输过程中还给磕坏了。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有点后知后觉,我可能热心过头了。我猜测她可能并不(太)想让自己的丈夫活过来,这吃不准还是一起谋杀案呢。她正好可以用邮政那慢吞吞的运输方式(邮政真是物流界的耻辱)伪装自己。
她解释说之所以选择用邮政是因为她是个怀旧的人,留恋一些旧事物。她还说太感谢我了,她本来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完了,是我让她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她说我真是一个大好人,硕果仅存,她说如今好人真的不多了,她说她无以为报。但我问她要的她丈夫的相片她却没一同寄来,她说她很信任我,简直超过以前现在以后的所有任何人。
不管怎么说,现在快递已经到了,事情总得做吧,就当是救死扶伤了。当然最后能不能成功我也没把握,这种事情以前只在猫、兔和狗身上做过,在人身上我也是头一回,我想应该也都差不离吧,达尔文说,人还是从动物那儿过来的。
尽我所能吧。
所有材料器具我早就全准备好了,502强性胶,钢锯条,剪刀,镊子,手锤,熨斗,吹风机,血袋(O型血),注射器,手术衣帽,手套,人体解剖图(包括内循环图器官细部解剖图一共二十五张),三盏无影灯,缝合针线,卫生棉,酒精,麻药(备用),除颤器,氧气罐,冰块,妆容套盒,我的一套西服(她说她丈夫有着和我相似的身型),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他的相片,这是我多方努力搞来的,我要把他原模原样完完整整地还给她嘛。
我也早早在客厅里搭起了手术台,台布都换了好几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她丈夫的到来了。
二十个小时废寝忘食辛苦劳作的过程,我就不(便)细说了。拼装手术很麻烦,但也算轻车熟路,再说我也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总之谢天谢地,她的丈夫终于活了过来。他的双眼重又睁开。
我放下除颤器,看着焕然一新的他深感满意,我边擦汗水边说,恭喜你,你又活了,我还对他重回人间世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和诚挚的祝福。
他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也没有看我,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朝向天花板的眼睛动也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凄怆。我觉得他这是被自己意外重生的巨大幸福给震撼了,一时半会可能还回缓不过神来,说不定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了呢。
我说你要不要先来根烟?但他还是没有理会我。过了很久,他自己拔下输血的针头,走下手术台,去到不远处的皮革沙发上坐下。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我觉得他应该感激我。
他不吃也不喝,一直在那里坐着,像一尊希腊雕像一样沉默地陷在我家客厅里的那些弹簧和海绵里。
我一边收拾狼藉的客厅,一边担心自己是不是少给他拼了什么(关键)部件。后来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一直赖在我家不走,那我可就麻烦了,如今我连养活我自己都不大容易。可话又说回来,人生在世谁能容易呢。
三天后,他终于站起身来,穿好我为他准备的黑西服(遗憾的是并不算很合身),并且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说你要回云南吗?你才刚活过来,不宜长时间走动,你要是想回家,我还是把你快递回去吧。
他仍旧不予理会,只是去拉门。
我说那你等一等,我给你拿把伞,外边还下着雨呢,别淋坏了。我把你拼装回来也不容易,别没几天就又给弄坏了。我一边说一边给他找了把黑色长柄大伞。
门已经打开,人顾自朝雨里去了。
我拿着伞靠着门框,一直看他渐渐消失在虹梅南路上,渐渐消失在濛濛雨中。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至始至终,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后来,我的同学刘安然给我来过一次电话,我们还是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我说上海的梅雨已经过去了,天气好得简直不能再好了,云南呢?
她说云南也很好,夏天没有你们上海那样热,彩云之南,人间天堂嘛。
我说上海今年不同往常,也不怎么热了,不像前两年,四十一二度,都有人给热死了。热射病。
她说是啊,她说这人呐,太热也不行,太冷也不行。
我说是的,真是让老天难做。
我没有问我的同学刘安然她的丈夫有没有回到家,有没有和她重新过上幸福生活。她也没提起这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难道她也遭遇车祸给撞成了失忆症?当然,她也不会给我寄什么材料费了。不过这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 (2015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