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一只猫
汤姆不是第一次袭击查理了。
第一次,它撕掉了查理十多片羽毛,包括翅羽,害得查理在地上蹒跚而行好多天;第二次,抓伤了查理的脚杆;第三次,把查理摁在洗澡盆里,似乎想淹死它;第四次,袭击的场面我没看见,但是查理出走了好多天;第五次……
我记不清了。
汤姆是我的宠物猫,查理是只乌鸦——去年秋末,我在稻田附近散步,发现它的脚被麻绳缠在篱笆上,动弹不得。我解开麻绳,把它带回家,请它饱餐了一顿玉米粒儿,它就在我家住下来了,成了我的宠物。我给它取名查理。查理是只活泼的鸟儿,而且很聪明,没事就和我呱呱地聊天,于是成了我的新宠。汤姆袭击查理,可能就是因此:它嫉妒。
院子里又传来查理的惨叫,我跑出去,看到汤姆把查理按在草丛里。我大叫:“汤姆!”汤姆愣了一下。查理趁机逃走,可是它已经飞不起来了,缩在墙角凄厉地叫着。
查理的叫声勾起我的怒火,我想,是不是一家不容二宠?如果是这样,我宁愿选择查理。
同情和偏向弱者,是我们人类的本能。
我抓住汤姆颈上的毛皮,把它带回房间,放进一只纸盒里,用胶带层层封好。然后我查看墙上的地图,选了一个安全的距离(我是指足够远),把手指定在一个“文”字上:东方精英学院。就是它吧。
我把盒子带到快递公司,把它寄了出去,地址一栏,我填着:
××省××市××区××路250号
东方精英学院(收)
货物品类我填的是绒毛玩具。
需要说明一下,我无法寄给私人,我没有那么远的亲戚或朋友;就是有,我也怕他们再给我寄回来。索性就寄给机构。地址基本没错儿,只有“250号”是我乱填的,地图上没有门牌号。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个编造——那么大一个学校,错了个门牌号,应该也能送到吧?
我利索地把一只猫快递了出去。
虽然有点不忍心,我还是有一种“棘手的事终于给解决了”的轻松感。骑上自行车,我回家了,丝毫没有察觉到,刚才出了一个小小的谬误——我把精英学院写成了精灵学院!
查理养好了伤。天气好的时候,我带它去树林里散步,日子过得很平静,我快要忘了汤姆——也许不是忘,是我有意不想起,不管怎么说,抛弃一只宠物猫是不对的,尤其是用这么一种糟糕的方式。
有一天傍晚,我和查理散步回来。隔壁七姑交给我一个盒子,说是快递员刚送来的,我不在家,她就代我签收了。
我确信最近没有购物,那么,是谁寄给我的呢?我看了一下地址,很模糊。我想,有东西收就好,管他是谁送的!于是就不看了。我把盒子拿到房里,拆开。东西用细白的绵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我层层打开,心里充满美好的期待:是一条丝绸围巾?首饰?还是漂亮的摆件?
最后一层绵纸被剥开,啊!是只大大的死老鼠!我尖叫一声,差一点没昏死过去。
我把盒子和死鼠抛出窗外,哆嗦了五个小时还没缓过劲来。
第二天,我仔细察看寄件人的地址,很诡异,模糊的字迹没有了。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一个闷热的午后,我从镇上回来,看到门口有一只盒子。收件人是我,签收一栏填的是六叔的名字,内件品名填着“花草茶”——我闻闻盒子,好像真有一股清香呢。
我在门口拆盒子——我还是有点怕的,怕像上次一样……
玻璃纸裹得真是严实。我一层一层地剥,剥到后来,指尖触到一种滑腻的柔软,难道是丝绸围巾?
“啊!”我尖叫,同时被一股恶臭击倒——那是一条腐烂了的鱼啊!
真是前无古臭的臭!我几乎被薰晕过去,我的邻居们,全都从家里逃了出来,一直逃到山上。他们拼命寻觅清香的野百合,并把那些小白喇叭套在鼻子上,两天之后还不敢拿开。
我郑重地写了一个告示,贴在村头的老槐树上:
“任何人不得代我签收包裹邮件,否则后果自负!”
之后的好几天,我过得没精打采又心神不宁。
是谁在捉弄我?
快递员又来了,我正好在家。
我像个惊弓之鸟似的,站得远远地问:“是什么东西?”
“信件!”
我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封信,信封上写有“邀请函”的字样,落款是一家我常去购物的网站。
我签收了邮件,拆开信封,看到信笺上写着:尊敬的女士,为了感谢您多年的支持,我们将于某年某月某日20:00在某市精英大酒店举办客户答谢会,届时将有精彩的节目和丰厚的奖品等待着您,期待您的光临!
我决定去。这阵子出现的诡异事件让我心情紊乱,也许换个地方透透气会比较好。
我略微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临走前给查理留下足够的鸟食,和一大瓶水。
我要去的地方,是××省××市××区××路,和东方精英学院同一条街。
下火车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陌生的城市,灯火迷离。
我招手叫了一部出租车,让他带我去××路。在车上我又看了一遍邀请函,告诉司机师傅停在精英大酒店。
“这里没有精英大酒店。”
“什么?”我诧异了,把信笺递给他看。
“这里也没有250号,只有249号。”
我完全忘记当初随手填上的数字,只顾慌乱起来。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呢?
我说:“那么,就到249号吧。”
出租车停下了,我拎着行李下车,看到249号是一家蛋糕店,过去是一个很小的公共花园,花园里有小巧的喷水池,咝咝喷着清凉的水花。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子夜,乘凉的市民一个也没有了,小花园静谧幽暗,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在水池旁边坐下,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忽然,从黑色的树影里蹿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飞一般朝我掠过来。我惊叫一声,倒在水池里,感到一只巨鸟的翅膀扑在身上。
刚才还亮着的路灯,瞬间都灭了,我在水里扑腾,只看到幽蓝的天上,一轮巨大的圆月亮。我再一看身边,哪里是水池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浩渺水域!月亮的影子投在水面上,破碎的银光在我身边跳跃着,连那影子也巨大无比。
幸好我还会游泳。我在水里游着,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去,只努力不让自己沉底。
“她就是那个狠心的女巫吗?淹死她吧!”有人高声说道。还有一些细碎的窸窣,好像一大群生物正在缓缓逼近。我瞪大眼睛,看到夜空中无数巨大的灯笼,一对一对排列着,都散发出诡异的荧光。
它们慢慢地向我漂移过来。
我大喊起来:“救救我吧,我不是女巫!”
黑暗中有人冷笑:“那么,你知道精灵学院吗?东方精灵学院!”
我想了一下,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被挖出来了:汤姆,猫,快递。哦,上帝,难道世上真有一个东方精灵学院吗?那么,简直糟透了!
“你这狠心的女巫,用最残忍的方式抛弃宠物!你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和最恶毒的诅咒!去死吧……”从最大最亮的一对灯笼底下,发出一串叽哩咕噜的咒语,我听出来了,那声音有点儿像猫在打呼噜。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僵硬,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了。我在沉向水底。
黑暗中似乎有人制止,咒语停住了,我的身体又灵活起来,我赶紧划水。
它们似乎在商量什么,叽哩咕噜,完全听不清楚。后来我听到一个大声的命令:“把她捞起来吧!”
巨鸟的翅掠过水面,掀起狂风巨浪。我被抓起来,放在一个平台上。我顾不上全身湿透,看了一下巨鸟,发现它居然是一只奇大无朋的广场鸽。
我叫了一声:“汤姆!”
很静,咕噜声没有了,也没人应答。
“汤姆,你在吗?如果在,请接受我的道歉,我对不起你!”
死一般的寂静。
后来,有一个声音吼:“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
我说:“汤姆,我是很爱你的。自从把你寄掉之后,我从不敢想像你过的日子。我太残忍了,我为我的残忍向你道歉!”
没有声音。
我说:“我希望你和查理和睦相处。你知道吗?查理很可怜,你还有些亲戚朋友能走动走动,它们乌鸦族类,除了查理,都搬走了。查理除了我,再没别人,所以,我想对它好一点……”
“查理的亲戚呢?”黑暗中有人插嘴。
“他们说乌鸦毁坏庄稼,放爆竹赶走了。”
“真可怜!”广场鸽流下眼泪,“我们这里的食物吃也吃不完啊,他们都喜欢喂鸽子!”
“还有,他们说乌鸦的叫声不吉利,所以除了我,没人爱查理。但是好多人爱汤姆:你到别人家串门都会得到款待,不是吗?汤姆?”
黑暗里有抽泣的声音,一些灯笼震颤起来,光影模糊。
“查理只有我,他连女朋友都没有。汤姆有好多女朋友,春天的晚上,你们不是整晚地跳舞吗?你有很多安慰,为什么要和可怜的查理争一点爱呢?”
“的确,你有点儿不该,汤姆……”巨大的广场鸽压低声音说。
黑暗里一阵唏嘘。后来,有个声音尖叫:“不管怎么说,你对待汤姆的手段太残忍。我要让你尝一下被快递的滋味!盒子呢?”
巨大的盒子被递了过来,那声音又命令:“把她抓进去!”
广场鸽泪花闪闪地走过来,把我投到盒子里。它的动作比刚才温柔多了。
扯动胶带的声音,我在盒子里骨碌碌乱转,转得头晕目眩。
盒子被携走了,一会儿,我听到人的说话声。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递公司。
填单,交费,粗暴地一扔。我昏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我感到身处一辆正在行驶的车上。车流滚滚的声音,如真似幻。
盒子里漆似的黑,我完全失去了黑夜和白昼的判断,只能通过强烈的震动感知:又到了一个中转站。
快递员的谈话声,清晰地就在耳边。“这个是数码产品,小心!”“绒毛玩具,使劲扔就是了。不然你到天黑都干不完这些活儿……”
可怕的巨震,我昏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悲哀地弄明白一件事:我变小了,从我掉进水池开始——没有浩渺无边的水域,没有奇大无朋的广场鸽,也没有巨大的荧光灯笼,所有巨大的印象,都来自于我本人变小。
很渴,很饿,只能忍着;孤独和寂寞,也只能忍着。我体会到汤姆当初的痛苦了。
可怜的汤姆,我不该那样对他!
后来,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是给我送件的快递员。
摩托车的轰鸣。鸡鸭的叫唤。
快递员在打电话,我知道是拨我的手机。我的东西都丢在精灵学院了。我听见忙音。
“阿姨,她不在家吗?”快递员在问。
“外出开会去啦。”这是七姑。
“那么你帮忙签收一下好吗?”
“我可不敢。她贴过告示的,不让人家代收!”
我想,真是报应啊,自己弄的圈套自己钻。
快递员走了。第二天又来了。电话还是打不通。还是没人愿意代签……
然后是第三天,剧目重演。
我快要渴死了,已经不再觉得饿。
如果最终没人签收,我会被退到精灵学院——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落到野猫和广场鸽的手里。而且,谁知道我会不会死在半路上呢?
我在黑暗里祈求:谁签收一下吧!
摩托车的突突声,电话的忙音,快递员抓狂的喊叫:“再没有人收,我就退回去了!”
一个迟缓低沉的声音问:“猫可以签收吗?”
快递员似乎很吃惊,静了一下子。
“你会写字吗?有没有名字?”
“会,我叫汤姆。”
圆珠笔走在纸上的声音,然后盒子悠了一下,被放在地上。
盒子终于被打开了,我看到自家庭院里的花草,和困惑地歪着头看我的的查理。
携带着玫瑰花香的清风吹过来,我忽地一下,长大了。和原来一样大,胳膊和腿,都合乎比例。
汤姆沉郁地走在矮花墙上。
我哑着嗓子喊:“汤姆,我们和解吧。我和你,你和查理。”
汤姆一言不发。它也不朝我看一下,顺着花墙走上窗台,在它以前最爱躺的地方,躺下了。
我松了口气:它肯原谅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