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 潑墨 受得起醜髮型才是真正的美

某回看到一份大陸女星身價表（不是飯局價，但肯定另有這樣的表），名單中列出十二金釵的影視酬勞，強國投資方熱錢很多，亦有權色交易，所以頂級女星的進賬唬人。
但更唬人的，是這些女星的「嘴臉」都差不多，整到V削臉間尺鼻大眼睛……如同塑膠娃娃，而舉國的粉絲又追隨她們，修整到千人一臉，還引到宅男性情大變，捧着整容女神照片傻笑，滔滔不絕示愛，大發「桃花癲」。今時今日的女人，得先進技術及各式化妝品護膚品照料，工整俗艷，不知如何，並無前人之清麗。
「麗」當然重要，但「清」更難求。
其實看過不少老照片，民初才女名媛千金小姐或民間剪影，都具氣質，貴氣的純樸的，沒太多污染改造。而最令人難忘的，就是文革歲月，全國均藍綠螞蟻，無花巧妝扮，社會亦不容許浮誇突出。那些照片，女的素顏老土，多是紮兩根辮子或短直髮型，頂多加個髮夾（已屬奢侈裝飾，那髮夾許多時還是定情信物呢），沒有熨髮駁髮滿頭花。男的解放裝中山裝工農兵服小平頭，二人七分臉，微昂首，望向光明的前方，為革命燃燒，盡一分力，倒帶着沒修飾的英氣和正氣——雖然被黨哄騙了很多很多年，但當時沒發覺，仍在「沉醉中」，反而原始、簡約、樸實無華。在這種環境下拍的照片，男的英挺，女的就是真正美人胚子，素顏直髮不說謊。
而往前推，攝影技術約在光緒前後之年傳到中國，至於在宮廷中發揚光大已略晚，所以慈禧第一次照相的時候她已經69歲，難覓從前妙齡時的媚主魅力，猶幸保養得宜妝容濃麗，才不致淪為阿婆寫真集。
清朝君臣官民也有照片流傳於世。宮中的不說了，民間老百姓，倒是不大好看，都有點寒傖，主要在服裝和髮型。
看清裝電影電視劇，總覺經得起那剃髮留辮的造型，才稱得上帥哥。很多演員時髦也體面，一旦扮起清朝人，就顯得老土尷尬，並非人人都適合這奇特髮型。
滿族是騎射民族，講究馬背上功夫，他們把前額、兩鬢的頭髮全剃光，僅在後顱留下一片小面積的頭髮，留長編成一條辮子垂在背後，前觀近乎光頭，後面瞧瞧就一媽姐，真是殘酷現實。
清裝武俠片，男主角把長辮盤在頭頂，或圈在脖子上，方便開打，被對手一劍削開，便形成散髮奇景。有人說好看，有人認為慘不忍睹，一點英雄氣概也沒有。那長辮其實累贅，應該沒拆開常洗，有欠衞生，還會發臭。不過滿人為了征服慾權力慾，下令「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全得剃髮易服臣伏。
頭髮去留不由個人喜好，亦與倫理問題、風尚習俗、儀容美醜無關，只是「政治」上具體而明確的手段。
在戰場上陣亡的八旗子弟，必將髮辮帶回故里，隆重隨遺體埋葬，成全馬背騎士圓滿的一生。而推翻滿清後，被迫留了二百多年辮子髮型的中國人，習慣成自然了，又得集體剪辮，竟然捨不得，哭至斷腸，還把辮子好好收藏，似真魂棲息其中。民國初年，還有不少朝廷遺老遺少，心存復辟綺夢，日夜渴望把辮子駁回，重過昔日繁華的日子，至死不甘。
中國人的三千煩惱絲比誰都煩惱，也沒有尊嚴。
還是戲劇最寬容了，回顧邵氏時代那些清裝片，男主角或必備的大反派，都不必屈從如清朝嚴格執行的「剃髮令」（又稱「薙髮令」），不但毋須剃頭，頭套覆額還有個美人啄呢，多不專業，但主角夠紅，可以說「不」。李翰祥導演的宮闈片就認真些，紅如狄龍演光緒，不但剃頭，額頭還打針整一整，豐隆點才有皇帝範兒。其他大量充斥市場的清裝影視作品，就不講究了。
別以為只有中國「獨享」，在中東、北美都有剃頭留辮的髮型，日本亦出現過。
在日本戰國時代及江戶時代，武士階層都流行一種「月代頭」的髮型。
香港有不少迷戀日本武士道的宅男，珍藏威武燦爛設計奇詭的武士甲冑、頭盔、前立、武器……不過他們也說：「月代頭好醜！」
日本戰國時代之前，不管哪個階層的髮型，與中國人的傳統基本相同，即將頭髮盤起束於頭頂。但及後戰爭頻繁，他們的束髮在戰鬥搏殺中，往往因各種原因而散落，這時頭頂中前部的那些頭髮，便會遮住臉面，擋住視線，影響戰鬥。
於是便有武士將額中前部至頭頂那些頭髮剃掉，這樣即使頭髮在戰鬥中散落，也只是披散於頭部兩側和後背，不會影響前方視野，戴上頭盔也避免悶熱——這是基於「實用性」和「功利性」，完全不關容貌外觀的事。很多武士紛紛剃頭，它成了戰國後期武士階層的型仔look，形象鮮明還很時尚，也有平民百姓仿效，想不到頭部中間一行「剷青」，使頭皮露出呈半月形「月代頭」，是武士傳統標誌。有人追溯，在鐮倉時代、室町時代也見諸畫像，不過未及戰國時代普及。
我間中也看日劇，古裝劇集時見月代頭男生，並非位位受得起，一不小心就變成唔得掂和禿鷹的地中海了——多不值！「一頭映半身」，頭髮對人外觀影響極大。大半個光頭是中日男兒的儀容歷史，亦有奇葩不肯毀在髮型上，天生俊朗少年（或武士男寵），經得起醜的考驗，才是真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