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酒不欢
早年
马乐难得来一躺上海，睡醒后必要去花园酒店喝现磨咖啡——“免费无限续杯，凭你喝到酒店打烊也没关系，只是临走时小费不要给的太抠门就好。”这是苏卅的话，数年后和安绘栋赤膊盖着一条毛毯喝着气泡水聊着天时，他也会不无自嘲的看着墙壁突然冒出一句：“知道吧，我也曾像平常男人那样正经恋爱过。”
安绘栋就撇嘴笑着，把细长的一条腿“啪”一声搭在马乐的大腿上，头歪在床沿边握着遥控器把频道换来换去，用脚踹踹他的屁股说：“喂——蛮好你那时去结个婚的呢。”
马乐用手指轻掠过他生着细密汗毛的小腿，也笑了：“也不是没这样想过。”
“是吗？——”安绘栋一个翻身猢狲样的跳起来，蛇样的缠着马乐的腰把头贴上去，蹭过来又蹭过去，很是幽怨的扁嘴：“那你怎么安置我啊？”
马乐抚着他一头密密的短发，浅笑着，用手握住他的手把频道换到FTV，半晌后笑言：“你还怕没男人要吗？”
安绘栋嗔着一双眼跳起来，轻轻给他一个耳刮子，然后看看挂钟叫道：“都是你，弄弄又要迟到了。我那件碳黑色滚边西装又没有替我干洗回来啊？”
马乐直摇头，曲着膝盖下了床，走去衣橱前替他取出那件钉着玫瑰金纽扣的西装递过来，眉头却皱起说：“八字没个一撇的会，犯得着把自己打扮成个驸马爷吗？”
安绘栋也不理他接过衣服瞧了一眼，径直钻进洗手间，忽又隔着门叫起来：“还有粉棉纱衬衫和那条香港买来的小裤管西裤呢！”
马乐一早也没脾气了，敲敲洗手间的门问说：“鞋子要那双粉白镶拼的么？”
“是。”安绘栋答着，说是说要迟到了，却又坐在马桶上笃悠悠的翻起了八卦杂志，急得马乐过一些就来敲敲门叫着：“你占着坑生娃啊？一会子又给人家数落没职业操守。”
安绘栋应着：“晓得了，晓得了。”嘴里又咕唧咕唧着：“数落我，我倒还不情愿去呢。说说是偶像戏，却尽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艺人，又傻又嫩，成天的围着那种没什么料的导演转悠来转悠去，还不是白忙活。”
马乐隔着门也听到了，只是劝着：“待会儿开会稍微收敛着点吧。”劝归劝，安绘栋一贯的那一套脾气，他又有什么不知道的。苏卅看见安绘栋的第一眼，就楞着叹口气说：“必杀技。”
起初他听了尚有点莫名，想起那一年安绘栋眨眨眼睛自他身边经过时——花园酒店的大堂因着他那一笑，由四面八方折射出异彩流光的生动。
苏卅隔着一张大大的报纸念叨着：“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他的脸在那一时绯红异常，虽然没和苏卅直面相觑，可一颗心却有偷儿初上手的感觉——紧张归紧张，窃喜归窃喜。可他仍然黑着脸对苏卅说：“别口无遮拦的大嘴巴。”呵呵，苏卅便笑了，把报纸端放在面前，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看住他说：“女人被人洞穿心事倒可以发发小脾气来遮掩，男人不作兴的喔！”
他的脸红到了颈下。他原本就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这时就更无可辩驳了。倒是苏卅笑出声音来，拿起银色调羹在咖啡杯边侧敲一记，说：“ALL THE BEST。”马乐的眼睛有那么一点点红，眨眼间就是十年八载的时间由指缝间溜走。
然后，十年八载后他被必杀技气得两手胡乱战栗，碧绿的芥兰梗在他手下滚来滚去，握着刀的右手亦是抖得没办法下刀。原本要把这芥兰切成片状，这会子倒好了——条不成条，块不成块的。“奶奶的！”他咬着牙齿骂，狠狠的把那沉重的菜刀往料理台上一掷，抽出围裙口袋中的白色小方巾把手擦了又擦，从冰箱里捧出一个制冰盒子，抓了一把就塞进嘴里，哧啦一记冒着白烟的寒气，真奇怪竟没把他满口的牙冻落下来。
“叮呤咚咚”的开门音乐响了起来，传来了不成调的一句歌词夹着肆无忌惮的哈哈哈哈，是安绘栋从片场收工回来了，一如往常忽悠上一大串没名堂的艺人来这里胡闹。马乐把冰咬得嘎吱嘎吱响，远远的听着安绘栋痴头怪脑的叫唤：“乐乐——乐乐——”，咕咚一声厨房间的门已经被他推开，红着一张半醉的面孔，眯笑着看住马乐问：“我的芥兰豆腐好了没？”
马乐皱起眉头，暗骂了一句回答说：“催啥呀催，少不了做好了端出来喂你们那班猪猡。”
安绘栋哼了一声，把眼睛一挑说了句：“瞧那死样。”离了厨房间，才没半秒钟，“咚”的又推开门，伸手在马乐屁股上狠狠扭了一把，轻声叫着：“快点哦。”又跑了。
马乐裂着嘴揉着屁股，又走去料理台抓起一根芥兰重新斩起来，一边斩着一边摇着头，嘀咕着：“又懒又馋又色，样样占全了。”
外边的喧哗声浪此起彼伏，忽然又被许冠杰的歌声淹没掉，一定是那个专会做张做致的李烟台。唱歌也一般，演戏更一般，发了一张唱片倒有一半的歌是翻唱别人的作品，自吹自擂的说自己可比当年的许冠杰，去电台做节目就说自己唱《梨涡浅笑》最有感觉。“呸！要不要脸哪！”马乐朝着门外啐了一口，偏偏安绘栋把他当个掌中宝似的，事事就范着他，一年统共就接了一部好戏，偏要把他拉进来做男2号。“贱骨头！”马乐想起来就冒火气，外间传来了杯撞杯的声音——老天！一听这鸣脆的声音，就知道安绘栋一定是把他从瑞士带来的那套收藏级水晶酒杯拿出来招待那班祸害！“这一起酒鬼，要是不仔细摔了一只可怎么办。”马乐的心隐隐发急，又骂：“安绘栋你个败家精！”只听见外边有人提议——“CHEERS！为安绘栋的无酒不欢。”
这间店的名字就叫做“无酒不欢。”租了闹市区最是闹中取静的一条马路上的一个长廊形门面，因为周围高尚住宅区的关系，租金奇贵无比。虽然叫做“无酒不欢”，又不是卖酒的吧，却是一间冷餐店，只卖冷盘与香槟，生意时好时坏一点没保障，可是——谁叫安绘栋喜欢哪！他一句：“乐乐，过来帮我做嘛！”好了，马乐辞掉了王府饭店的高薪工作，跑来上海，把在瑞士留学时学得那套厨艺拿出来派用场。
这一爿店——厨师是他，经理是他，采购是他，待到安绘栋拍戏收工回来，平时伙计的活也是他做。辛苦他也并不怕，讨厌的是安绘栋这个人好吃懒做，眼高手低。半红不红的一个角儿，接戏时倒要挑导演挑搭子，别别扭扭的十分难弄。以为自己卖相好，生得风流倜傥，戏不红绯闻却层出不穷的一个接一个。最近可不是就和李烟台粘在一起了，人家李烟台出张唱片，他也轧一脚进去弄一首合唱曲来唱唱。接了一部戏说的古装戏，硬是要拉着李烟台进来和他演争宠妃的三太子。马乐几乎是要绝望了，每天呆在这个料理台前骂自己没用处——“真是的，大丈夫何患无伴侣。干什么非要忍住这口鸟气！”
安绘栋闹归闹，心里也有点数，拍戏的间隙发消息给马乐——“我若是不把对面角色的眼神想成你的眼神，怎能入得了戏？”马乐的软肋就在这里，他敌不过安绘栋的那份多情。凭着他下了通告半夜三更的带着一队人马过来闹腾，嚷着要吃：“冷拌豆腐和甜虾煲粥。”把清清爽爽的店里闹得乌烟瘴气，非要太阳亮起来才肯做罢。最后还不是马乐黑着一张脸帮他清理残局，越理脸色越难看，伏在吧台上的安绘栋摇摇晃晃站起来，自背后抱住他，一张脸埋在他的后颈窝下，一只手却不安分的摩挲着他的臀侧，哝哝着：“乐乐这屁股真翘。”
马乐扭来扭去的和他赌着气，直到安绘栋要把酒气熏天的嘴巴贴上来时，他终于没好气的轻轻给他一巴掌，恨着说：“臭嘴！亲你那个李烟台去呀你。”
唷唷唷！安绘栋嘲笑着将他的汗衫边一层一层卷上去，红着眼睛瞧着他两块结实的腹肌啧啧了两声，笑着捏上去，说着：“切！你拈得哪一门子的酸。”
马乐一脚踢开他——“我酸！哪敢比李烟台酸。”
安绘栋笑着，两只手箍住他，涎着脸说：“那个高丽棒子，一年四季就知道吃泡菜，可不是酸死了。”
说得马乐也皱着眉笑出来。
就算骂人家是高丽棒子，还不是出双入对的一点不懂得避讳一下，就连去香港迪士尼乐园参加个活动，也要恬不知耻的一个扮白雪公主一个扮小矮人，脸贴着脸的合影。马乐自行李袋中拿出这张宝丽来照片时，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把店里的伙计全都轰走，只自己在店里，把几百只香槟杯摆出来，“砰砰砰”的开酒，一杯一杯的全部满上——“CHEERS，为安绘栋的无酒不欢，为马乐的一醉方休。”
那晚最后一班往北京的飞机晚点的很离谱，落地在首都机场时已经过了午夜。才踏出机场没几步，黑漆漆的天就飞起了鹅毛雪片，他只穿着单薄的拉链式卫衣，缩紧了脖子，听着风声呜咽和着他的心跳。他把手机攥在手里，延俄在侯车的队伍中就是不敢开机，只怕一开机看见铺天盖地的短信会泣不成声。
安绘栋怔怔看住满桌的香槟在满室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呵呵呵的笑起来，一杯一杯的喝空，李烟台僵着身体看他狂饮，点起一枝薄荷烟，在轻烟里看他抓狂，也不劝也不拦，终于安绘栋面红耳赤的瘫倒在吧台上，叫着：“都是为了你这个高丽棒子，日后你敢对不起我，我活揭了你的皮。”
李烟台哧哧一笑，跟着说：“你日后敢对不起我，我生抽了你的筋。”
安绘栋楞了楞，悄悄的一滴子眼泪从眼尾落出来。
立春之后的北京城在沙尘暴里黄沙灰土，路人都抱着头疾步而行。马乐去中良广场剪头发时听到一旁的发型师与客人寒暄说：“那个专演二太子的安绘栋被公司封冻了，听说丫在夜场磕药粉磕得要跳楼。”
“哎哟奶奶的，怎么HIGH成那熊样了。”客人歪着嘴脸挖苦着：“也活该他，我平常就见不上他那副男不男女不女的嘴脸，一个大老爷们，长着女人似的吊鞘眼，什么德性！”
发型师哈哈一笑说着：“他自从搭上了一个李烟台就一直走霉运。可你瞧瞧人家李烟台现在，又签新公司，又跑去法国拿奖，片约一部接着一部，谁还认得他安绘栋是哪根葱哪根蒜的。哎！——文艺圈哪！”说完这句话，忽而想起了什么，从侧一旁的箱子里拿了本周刊出来，指着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说：“看看他那张脸，又黑又灰的老了多少，哪里看得出当年的花样少年模样。”
客人又笑了：“看不出丫你还挺留心他的！”
马乐竖着耳朵，听得两眼发直，一颗心上跳下跳的，不晓得是否太紧张的关系，胃里翻来翻去的仿佛犯恶心，中午吃下去的那点盖浇饭也往上反。帮他做头发的发型师看他神色不对，没缘故的额头上冒着汗，赶紧弓下身问着：“您没事吧？”
他一个劲的摇着头，却自己脱下客袍说：“下回来剪吧！”顶着剪了一半的头和满头满脸的碎发冲去前台签了卡买了单走出去。
店内的人嘀咕着问：“怎么回事呀马乐他？”
他的发型师也只是一脸无辜的摇着头，旁边的客人嘟哝着：“没准也是安绘栋的影迷吧！”只是后来旁边也没人再附和着说。
安绘栋的手机停了机，马乐急得没办法，只有打给他从前的经理人爱德华——“我是从前和他一道开餐厅的朋友，着急找他有点事。”
爱德华沉默了良久，给了他一个号码，说：“以后别打给我了，找他就打这个电话试试吧。”
电话拨通后传来了一声法语的问候“你好。”然后才说中国话：“哪位？”
马乐犹豫着轻声唤了句：“绘栋。”
谁知道电话那边暴笑了，好久才收住问他说：“你是乐乐吧？”
但那不是安绘栋的声音，他满腹疑惑了“恩”了一声，问着：“不是安绘栋？”
“我是——”顿了顿，电话突然出现盲区，数十秒后那边传出声音说：“我是烟台。”
马乐的心一沉到底，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又不懂得是否要挂断电话。
“要找安绘栋么？”那边的烟台却极好声气的问他。
“是，本来是。”马乐嘟囔着回答。
“你在哪儿呀，咱们见一面吧！”没想到李烟台会这样提议。
“别，”马乐立时否决，语无伦次的说：“只想问问安绘栋他好不好？”
“应该还好吧。”李烟台笑着回答，“但我却关心你好不好？是啊——你好吗，乐乐。”
马乐恨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乐乐”，他心里啐着他骂：“乐乐也是你叫的吗？没脸没皮的东西。”
李烟台听他这边没回音，调侃着笑：“心里恶狠狠骂我呢吧？大概恨得咬牙切齿的吧。”
马乐咽咽喉咙管，终于说：“你个高丽棒子对安绘栋好一点，没他你能有今天吗？做人要心里悠着点。”我操！但是这句话他只在心里骂出来。
李烟台难得脾气这么好，说：“既然你关照我，我尽力照做。不过，要看你肯不肯回来帮我看着无酒不欢——？”
“帮你看着？” 马乐直着眼睛问：“安绘栋不是把它给盘出去了吗？”
“是啊，盘给我了呀。”李烟台说不出的得意——“盘给我他又舍不得那个地方，非要留下来做。怎么办法呢！我天生是个耳根子软的，他那么个蘑菇法自然依了他。结果你瞧瞧，连个杯子都擦不干净，客人的存酒又让他偷着喝光，人也快给他得罪光了。”
马乐的心几乎变做一团火跳出胸腔，抖着嘴说不成句子，只好挂了电话。挂了电话也还是前晃后摇的打着战栗，终于还是打电话去了“无酒不欢。”
“WHAT CAN I DO FOR U？”有个沙嗲男子的声音应电话。
“可不可以找一下安绘栋？”他的声音发虚。
“哦。”那边的声音淡漠下来，似乎言语着“开工时间打电话来烦人。”然后拉起喉咙叫了声：“小安子——电话——”
终于来听了。“喂，”是的，安绘栋的声音淡而短，了无生气。
马乐的喉咙却在那时间干涩的生疼，疼得仿佛喉间结着血痂，眼里一片雾水，一溜清鼻涕却先流出来，害他满口袋的摸着手帕，不知要先揩泪水还是鼻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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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不是女娇娥 |
马乐难得来一躺上海，睡醒后必要去花园酒店喝现磨咖啡——“免费无限续杯，凭你喝到酒店打烊也没关系，只是临走时小费不要给的太抠门就好。”这是苏卅的话，数年后和安绘栋赤膊盖着一条毛毯喝着气泡水聊着天时，他也会不无自嘲的看着墙壁突然冒出一句：“知道吧，我也曾像平常男人那样正经恋爱过。”
安绘栋就撇嘴笑着，把细长的一条腿“啪”一声搭在马乐的大腿上，头歪在床沿边握着遥控器把频道换来换去，用脚踹踹他的屁股说：“喂——蛮好你那时去结个婚的呢。”
马乐用手指轻掠过他生着细密汗毛的小腿，也笑了：“也不是没这样想过。”
“是吗？——”安绘栋一个翻身猢狲样的跳起来，蛇样的缠着马乐的腰把头贴上去，蹭过来又蹭过去，很是幽怨的扁嘴：“那你怎么安置我啊？”
马乐抚着他一头密密的短发，浅笑着，用手握住他的手把频道换到FTV，半晌后笑言：“你还怕没男人要吗？”
安绘栋嗔着一双眼跳起来，轻轻给他一个耳刮子，然后看看挂钟叫道：“都是你，弄弄又要迟到了。我那件碳黑色滚边西装又没有替我干洗回来啊？”
马乐直摇头，曲着膝盖下了床，走去衣橱前替他取出那件钉着玫瑰金纽扣的西装递过来，眉头却皱起说：“八字没个一撇的会，犯得着把自己打扮成个驸马爷吗？”
安绘栋也不理他接过衣服瞧了一眼，径直钻进洗手间，忽又隔着门叫起来：“还有粉棉纱衬衫和那条香港买来的小裤管西裤呢！”
马乐一早也没脾气了，敲敲洗手间的门问说：“鞋子要那双粉白镶拼的么？”
“是。”安绘栋答着，说是说要迟到了，却又坐在马桶上笃悠悠的翻起了八卦杂志，急得马乐过一些就来敲敲门叫着：“你占着坑生娃啊？一会子又给人家数落没职业操守。”
安绘栋应着：“晓得了，晓得了。”嘴里又咕唧咕唧着：“数落我，我倒还不情愿去呢。说说是偶像戏，却尽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艺人，又傻又嫩，成天的围着那种没什么料的导演转悠来转悠去，还不是白忙活。”
马乐隔着门也听到了，只是劝着：“待会儿开会稍微收敛着点吧。”劝归劝，安绘栋一贯的那一套脾气，他又有什么不知道的。苏卅看见安绘栋的第一眼，就楞着叹口气说：“必杀技。”
起初他听了尚有点莫名，想起那一年安绘栋眨眨眼睛自他身边经过时——花园酒店的大堂因着他那一笑，由四面八方折射出异彩流光的生动。
苏卅隔着一张大大的报纸念叨着：“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他的脸在那一时绯红异常，虽然没和苏卅直面相觑，可一颗心却有偷儿初上手的感觉——紧张归紧张，窃喜归窃喜。可他仍然黑着脸对苏卅说：“别口无遮拦的大嘴巴。”呵呵，苏卅便笑了，把报纸端放在面前，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看住他说：“女人被人洞穿心事倒可以发发小脾气来遮掩，男人不作兴的喔！”
他的脸红到了颈下。他原本就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这时就更无可辩驳了。倒是苏卅笑出声音来，拿起银色调羹在咖啡杯边侧敲一记，说：“ALL THE BEST。”马乐的眼睛有那么一点点红，眨眼间就是十年八载的时间由指缝间溜走。
然后，十年八载后他被必杀技气得两手胡乱战栗，碧绿的芥兰梗在他手下滚来滚去，握着刀的右手亦是抖得没办法下刀。原本要把这芥兰切成片状，这会子倒好了——条不成条，块不成块的。“奶奶的！”他咬着牙齿骂，狠狠的把那沉重的菜刀往料理台上一掷，抽出围裙口袋中的白色小方巾把手擦了又擦，从冰箱里捧出一个制冰盒子，抓了一把就塞进嘴里，哧啦一记冒着白烟的寒气，真奇怪竟没把他满口的牙冻落下来。
“叮呤咚咚”的开门音乐响了起来，传来了不成调的一句歌词夹着肆无忌惮的哈哈哈哈，是安绘栋从片场收工回来了，一如往常忽悠上一大串没名堂的艺人来这里胡闹。马乐把冰咬得嘎吱嘎吱响，远远的听着安绘栋痴头怪脑的叫唤：“乐乐——乐乐——”，咕咚一声厨房间的门已经被他推开，红着一张半醉的面孔，眯笑着看住马乐问：“我的芥兰豆腐好了没？”
马乐皱起眉头，暗骂了一句回答说：“催啥呀催，少不了做好了端出来喂你们那班猪猡。”
安绘栋哼了一声，把眼睛一挑说了句：“瞧那死样。”离了厨房间，才没半秒钟，“咚”的又推开门，伸手在马乐屁股上狠狠扭了一把，轻声叫着：“快点哦。”又跑了。
马乐裂着嘴揉着屁股，又走去料理台抓起一根芥兰重新斩起来，一边斩着一边摇着头，嘀咕着：“又懒又馋又色，样样占全了。”
外边的喧哗声浪此起彼伏，忽然又被许冠杰的歌声淹没掉，一定是那个专会做张做致的李烟台。唱歌也一般，演戏更一般，发了一张唱片倒有一半的歌是翻唱别人的作品，自吹自擂的说自己可比当年的许冠杰，去电台做节目就说自己唱《梨涡浅笑》最有感觉。“呸！要不要脸哪！”马乐朝着门外啐了一口，偏偏安绘栋把他当个掌中宝似的，事事就范着他，一年统共就接了一部好戏，偏要把他拉进来做男2号。“贱骨头！”马乐想起来就冒火气，外间传来了杯撞杯的声音——老天！一听这鸣脆的声音，就知道安绘栋一定是把他从瑞士带来的那套收藏级水晶酒杯拿出来招待那班祸害！“这一起酒鬼，要是不仔细摔了一只可怎么办。”马乐的心隐隐发急，又骂：“安绘栋你个败家精！”只听见外边有人提议——“CHEERS！为安绘栋的无酒不欢。”
这间店的名字就叫做“无酒不欢。”租了闹市区最是闹中取静的一条马路上的一个长廊形门面，因为周围高尚住宅区的关系，租金奇贵无比。虽然叫做“无酒不欢”，又不是卖酒的吧，却是一间冷餐店，只卖冷盘与香槟，生意时好时坏一点没保障，可是——谁叫安绘栋喜欢哪！他一句：“乐乐，过来帮我做嘛！”好了，马乐辞掉了王府饭店的高薪工作，跑来上海，把在瑞士留学时学得那套厨艺拿出来派用场。
这一爿店——厨师是他，经理是他，采购是他，待到安绘栋拍戏收工回来，平时伙计的活也是他做。辛苦他也并不怕，讨厌的是安绘栋这个人好吃懒做，眼高手低。半红不红的一个角儿，接戏时倒要挑导演挑搭子，别别扭扭的十分难弄。以为自己卖相好，生得风流倜傥，戏不红绯闻却层出不穷的一个接一个。最近可不是就和李烟台粘在一起了，人家李烟台出张唱片，他也轧一脚进去弄一首合唱曲来唱唱。接了一部戏说的古装戏，硬是要拉着李烟台进来和他演争宠妃的三太子。马乐几乎是要绝望了，每天呆在这个料理台前骂自己没用处——“真是的，大丈夫何患无伴侣。干什么非要忍住这口鸟气！”
安绘栋闹归闹，心里也有点数，拍戏的间隙发消息给马乐——“我若是不把对面角色的眼神想成你的眼神，怎能入得了戏？”马乐的软肋就在这里，他敌不过安绘栋的那份多情。凭着他下了通告半夜三更的带着一队人马过来闹腾，嚷着要吃：“冷拌豆腐和甜虾煲粥。”把清清爽爽的店里闹得乌烟瘴气，非要太阳亮起来才肯做罢。最后还不是马乐黑着一张脸帮他清理残局，越理脸色越难看，伏在吧台上的安绘栋摇摇晃晃站起来，自背后抱住他，一张脸埋在他的后颈窝下，一只手却不安分的摩挲着他的臀侧，哝哝着：“乐乐这屁股真翘。”
马乐扭来扭去的和他赌着气，直到安绘栋要把酒气熏天的嘴巴贴上来时，他终于没好气的轻轻给他一巴掌，恨着说：“臭嘴！亲你那个李烟台去呀你。”
唷唷唷！安绘栋嘲笑着将他的汗衫边一层一层卷上去，红着眼睛瞧着他两块结实的腹肌啧啧了两声，笑着捏上去，说着：“切！你拈得哪一门子的酸。”
马乐一脚踢开他——“我酸！哪敢比李烟台酸。”
安绘栋笑着，两只手箍住他，涎着脸说：“那个高丽棒子，一年四季就知道吃泡菜，可不是酸死了。”
说得马乐也皱着眉笑出来。
就算骂人家是高丽棒子，还不是出双入对的一点不懂得避讳一下，就连去香港迪士尼乐园参加个活动，也要恬不知耻的一个扮白雪公主一个扮小矮人，脸贴着脸的合影。马乐自行李袋中拿出这张宝丽来照片时，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把店里的伙计全都轰走，只自己在店里，把几百只香槟杯摆出来，“砰砰砰”的开酒，一杯一杯的全部满上——“CHEERS，为安绘栋的无酒不欢，为马乐的一醉方休。”
那晚最后一班往北京的飞机晚点的很离谱，落地在首都机场时已经过了午夜。才踏出机场没几步，黑漆漆的天就飞起了鹅毛雪片，他只穿着单薄的拉链式卫衣，缩紧了脖子，听着风声呜咽和着他的心跳。他把手机攥在手里，延俄在侯车的队伍中就是不敢开机，只怕一开机看见铺天盖地的短信会泣不成声。
安绘栋怔怔看住满桌的香槟在满室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呵呵呵的笑起来，一杯一杯的喝空，李烟台僵着身体看他狂饮，点起一枝薄荷烟，在轻烟里看他抓狂，也不劝也不拦，终于安绘栋面红耳赤的瘫倒在吧台上，叫着：“都是为了你这个高丽棒子，日后你敢对不起我，我活揭了你的皮。”
李烟台哧哧一笑，跟着说：“你日后敢对不起我，我生抽了你的筋。”
安绘栋楞了楞，悄悄的一滴子眼泪从眼尾落出来。
立春之后的北京城在沙尘暴里黄沙灰土，路人都抱着头疾步而行。马乐去中良广场剪头发时听到一旁的发型师与客人寒暄说：“那个专演二太子的安绘栋被公司封冻了，听说丫在夜场磕药粉磕得要跳楼。”
“哎哟奶奶的，怎么HIGH成那熊样了。”客人歪着嘴脸挖苦着：“也活该他，我平常就见不上他那副男不男女不女的嘴脸，一个大老爷们，长着女人似的吊鞘眼，什么德性！”
发型师哈哈一笑说着：“他自从搭上了一个李烟台就一直走霉运。可你瞧瞧人家李烟台现在，又签新公司，又跑去法国拿奖，片约一部接着一部，谁还认得他安绘栋是哪根葱哪根蒜的。哎！——文艺圈哪！”说完这句话，忽而想起了什么，从侧一旁的箱子里拿了本周刊出来，指着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说：“看看他那张脸，又黑又灰的老了多少，哪里看得出当年的花样少年模样。”
客人又笑了：“看不出丫你还挺留心他的！”
马乐竖着耳朵，听得两眼发直，一颗心上跳下跳的，不晓得是否太紧张的关系，胃里翻来翻去的仿佛犯恶心，中午吃下去的那点盖浇饭也往上反。帮他做头发的发型师看他神色不对，没缘故的额头上冒着汗，赶紧弓下身问着：“您没事吧？”
他一个劲的摇着头，却自己脱下客袍说：“下回来剪吧！”顶着剪了一半的头和满头满脸的碎发冲去前台签了卡买了单走出去。
店内的人嘀咕着问：“怎么回事呀马乐他？”
他的发型师也只是一脸无辜的摇着头，旁边的客人嘟哝着：“没准也是安绘栋的影迷吧！”只是后来旁边也没人再附和着说。
安绘栋的手机停了机，马乐急得没办法，只有打给他从前的经理人爱德华——“我是从前和他一道开餐厅的朋友，着急找他有点事。”
爱德华沉默了良久，给了他一个号码，说：“以后别打给我了，找他就打这个电话试试吧。”
电话拨通后传来了一声法语的问候“你好。”然后才说中国话：“哪位？”
马乐犹豫着轻声唤了句：“绘栋。”
谁知道电话那边暴笑了，好久才收住问他说：“你是乐乐吧？”
但那不是安绘栋的声音，他满腹疑惑了“恩”了一声，问着：“不是安绘栋？”
“我是——”顿了顿，电话突然出现盲区，数十秒后那边传出声音说：“我是烟台。”
马乐的心一沉到底，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又不懂得是否要挂断电话。
“要找安绘栋么？”那边的烟台却极好声气的问他。
“是，本来是。”马乐嘟囔着回答。
“你在哪儿呀，咱们见一面吧！”没想到李烟台会这样提议。
“别，”马乐立时否决，语无伦次的说：“只想问问安绘栋他好不好？”
“应该还好吧。”李烟台笑着回答，“但我却关心你好不好？是啊——你好吗，乐乐。”
马乐恨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乐乐”，他心里啐着他骂：“乐乐也是你叫的吗？没脸没皮的东西。”
李烟台听他这边没回音，调侃着笑：“心里恶狠狠骂我呢吧？大概恨得咬牙切齿的吧。”
马乐咽咽喉咙管，终于说：“你个高丽棒子对安绘栋好一点，没他你能有今天吗？做人要心里悠着点。”我操！但是这句话他只在心里骂出来。
李烟台难得脾气这么好，说：“既然你关照我，我尽力照做。不过，要看你肯不肯回来帮我看着无酒不欢——？”
“帮你看着？” 马乐直着眼睛问：“安绘栋不是把它给盘出去了吗？”
“是啊，盘给我了呀。”李烟台说不出的得意——“盘给我他又舍不得那个地方，非要留下来做。怎么办法呢！我天生是个耳根子软的，他那么个蘑菇法自然依了他。结果你瞧瞧，连个杯子都擦不干净，客人的存酒又让他偷着喝光，人也快给他得罪光了。”
马乐的心几乎变做一团火跳出胸腔，抖着嘴说不成句子，只好挂了电话。挂了电话也还是前晃后摇的打着战栗，终于还是打电话去了“无酒不欢。”
“WHAT CAN I DO FOR U？”有个沙嗲男子的声音应电话。
“可不可以找一下安绘栋？”他的声音发虚。
“哦。”那边的声音淡漠下来，似乎言语着“开工时间打电话来烦人。”然后拉起喉咙叫了声：“小安子——电话——”
终于来听了。“喂，”是的，安绘栋的声音淡而短，了无生气。
马乐的喉咙却在那时间干涩的生疼，疼得仿佛喉间结着血痂，眼里一片雾水，一溜清鼻涕却先流出来，害他满口袋的摸着手帕，不知要先揩泪水还是鼻涕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