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我予的哀愁 | 伍纪云书画漫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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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谭锦屏
和煦的春风下,黄色的迎春花枝条轻飏,一群活泼可爱的小鸡雏跟随着母鸡在花荫下觅食。精巧的构图,明丽的色彩,生动的形象,站在画前观赏,仿佛能听见小鸡雏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这幅给我深刻印象的画,是伍纪云年近七十岁时的作品。
被打成右派后,伍纪云长期在农村生活,家禽及各种鸟类他最为熟悉不过。在他的笔下,无论是母鸡和小鸡雏,顾盼自雄的红冠大公鸡,谷堆边寻食的鸡群,还是啄食谷粒的鸽子,他都信手拈来,得其真趣。
按说伍纪云一生多舛,半世磨难,有艺术长才但无处施展,年轻时见过大世面,受运动冲击之后,一直僻处乡村知音难寻,想来也该郁郁寡欢,心意难平,但在伍纪云的作品里,我们看不到一丝阴郁之气,反而热烈、明朗,乃至描绘鸡禽时满溢的天真,赤子之心跃然纸上,这种不管得失无挂无碍的洒脱,令人击节赞叹。
在熟悉伍纪云书画的圈子里,他画的鸡最受赞誉,这是很自然地。中国文人画兴起之后,品评一幅画,“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得有趣”(《画鉴》)伍纪云画的鸡,在遵循严谨的艺术法度的基础之上,又多了一份天真有趣,一份怡然自得,更能体现中国传统书画的真谛,更具艺术感染力。
然而,我看到有推崇者提出一个说法,叫“白石虾悲鸿马黄胄驴伍公鸡”。且不说前三位艺术家并称是否合适,公允而论,伍纪云离大师之高还有一定的距离。他的书画艺术已经呈现出向更高水平升华的极好潜质,但非常遗憾,这最后的一步,我认为他还没有完成。
年轻时我爱看武侠小说,写文章总喜欢拿武侠小说打打比方是其后遗症之一。譬如武侠小说里的大Boss,往往都是鸡皮鹤发,白须飘飘。论起打架,这实在有点违反自然规律,但用在其他中国传统学问方面,还是非常合适地。
不同于掌握日新月异的现代科技,做传统学问需要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学习、消化、汰沙取金,然后才能自出机杼,成为一代大家,这其中的过程何等艰难。如是,除了个人天份之外,还离不开岁月的沉淀和累积,就中国传统书画而言更是如此。
世人都知道,齐白石在年近六十才开始了著名的“衰年变法”,自创墨叶红花画法,历时十年方得大成,所以,艺术界有评论认为,七十岁后的齐白石,才是真正的齐白石。
说这句话的背景是,即便从七十岁开始算,齐白石还活了27年。看来,要想在书画艺术上开宗立派,成为大师级人物,除了天份高,还要活得久。啊,多么痛的领悟!
说到伍纪云为何未能更上层楼,我观他的艺术人生,他最缺少两样东西,一是能够引导他的艺术向纵深发展的良师益友,如陈师曾于齐白石。这是他所处的环境、际遇造成,无可奈何。
二就是足够的时间。伍纪云1915年生,1989年逝,享寿74年,数字上看着不短,但中间,有近20年时间被白白荒废了,这几乎占到他整个从艺生涯的一半。对于一个势头良好的画家来说,这20年何等宝贵。
“右派”帽子摘掉之后,伍纪云终于能重新拿起画笔,他就深感时不我待,全身心地投入到书画创作当中去,不愿浪费一时一刻。当他的书画小有名气,当地文化部门也给予一定的支持,在县档案馆给了他一间房子,既当卧房,又作画室,伍纪云几乎足不出户,不问世事,挥毫泼墨,沉醉于丹青世界。
在网络上,我搜到了伍纪云唯二的两张照片,就是这个时期拍的。他戴一顶俗称“三片瓦”的老棉帽,穿一件厚厚的老棉衣,衣襟上沾满颜料,邋里邋遢,不修边幅,根本就是一个农村糟老头子的形象,哪里找得到一丝艺术家的仙风道骨,潇洒风度?
命运和伍纪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或许他本来应该在南京、甚至是北京展开他的艺术生涯,交游良师益友,成名成家。现实中等待他的却是田间地头一眼望不到头的岁月,风干了他的面容与躯壳,幸好那颗痴迷艺术的心田依旧滋润,透过他的作品,观众都能感受到。
然而,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旁人所有的遗憾或者不甘,其实都只关乎自己,和伍纪云本尊又有何关系?成名成家,也许他根本没有想过,他想画画,又能有十多年潜心画画的时间,就已足够;艺术无涯,原地踌躇,还是多走一步,又有多大分别?一切随缘,就好。
但于我而言,依旧有失落,像淡淡烟雾,欲去还留,或许就像李宗盛歌里唱的那样,“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徒有时不我予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