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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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图书馆7楼跳下,人们说,一辈子会在脑子里放电影。我没有放电影。
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
我想纠正他,长沙的世界之窗没有“跳楼机”这个游乐项目。
世界之窗有个云霄双塔。他还给世界之窗的游乐项目排序。
他太执迷于排序,什么都排序,给情人排序,给长沙所有的火锅排序,口味虾排序,臭豆腐排序,我不知道他排序的意义是什么。但我喜欢看他排序。
几个重点游乐项目的呕吐指数,他把“跳楼机”排第一,他说他可以玩搅拌机、过山车、摇摆船、银河探险,甚至飞天大罗盘,他就是玩不了“跳楼机”。也就是云霄双塔。
我没说话,我什么都能玩,甚至云霄双塔。我可以跟十个不敢玩的人借票,在云霄飞车项目上划勾。
昨天在月湖公园吃晚饭。上南瓜汤。自 杀是件可怕的事吗。我没回答。
他强调,吃安眠药可以,毒鼠强可以,但跳楼不可以。跳楼痛。怕痛。他说最有决心的人才跳楼。是勇士。
这就是我跳楼时想的。因为我不怕云霄双塔。
(二)
第一天我们就上了床。
我努力表演生涩,一名医学博士该有的生涩。
他进入我的身体,我甚至表演皱眉,表演扭头,表演咬嘴唇,表演身体前倾。像真的遭受疼痛。
其实他比我任何一位客户都温柔。
他的力度是按下琴键的力度。把药瓶扭上的力度。用激光去除病患肛周湿疣的力度。
指尖滑过脊椎,滑过大腿内侧。他在探测我的敏感区。
像我探测任何一位客户的敏感区。
一个小时前他站在我的房间门口。
十二小时前我站在他的房间门口。
一天前我睡在长沙朋友的沙发上,沙发的一侧的咖啡渍未除,房间很重的被消毒水味覆盖的体臭味。这是我回国闻到的第一种味道。
一个月前我站在南半球某个客户的房间门口。地道的英文哀求我用力踩脸,并吐口水,说我的口水又腥又好闻。
我在国外的记忆就像在巴士上睡过头,从嘴角揩下的口水味。腥臭腥臭。
(三)
我们第一站是月湖边摩恩咖啡馆。
我会自己沏咖啡,将咖啡磨成粉,冲一杯好心情的咖啡。必须加糖。但必须好心情,不然加糖也没用。
我冲的每一杯咖啡都很苦。所以我会去咖啡馆。落地玻璃窗加一分。草地加一分。假草皮扣一分。
摩恩咖啡馆的落地窗加一分,假草皮扣一分。但是他在,加十分。
现在我把时间交给你,如果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我说。
这一个月我们说了足够多的话,现在无话可说。
那你说平常的夫妻在一起会说什么,恐怕没有哪对夫妻不超过一个月。
或许我们一个月把一辈子的话都说了。我们是《廊桥遗梦》。不必用力过猛,过猛会异变。
那聊一聊正在写的论文。我装作对他的论文很感兴趣。
他说石墨烯、石墨炔,他说拓扑绝缘体。他认真地在纸巾上写下石墨烯的分子式,并解释石墨炔在苯环上的区别。好像我并没有拿下博士学位。
我像没拿过博士学位一样问他什么叫拓扑绝缘体。低维碳纳米体系又是什么。
我变成了天真的小孩,而不是逼问之后才敢说出年龄的大人。天真是魔法,让人轻易成为被调教的人,像被施予了恋爱状态下的智力低下。
我欠缺一种坦率,但我擅于表演。
我在实验室里表演被导师挟持的受害者,表演收到导师的骚扰短信后多么不知所措。
说什么我都同意,因为我只用把屁股撅高一点。撅再高一点。
后来我拿到了合适的分数,就像我多挣的生活费,可以给国内的父母买几件像样的礼物。
必须要有礼物,哪怕我睡在朋友的沙发上,我都没忘了给她带一瓶昂贵的爽肤水。
没有哪一个海归不懂给予,这是一条规则,给予的是镀金者,哪怕没有一分钱收入。
(四)
第二天他给我做了一顿早餐。
早餐是两个剥好的熟鸡蛋,以及一块煎牛排。
去设想给另一个人做早餐的心情。
为了在我醒来之前吃到早餐,悄悄定闹钟,但闹钟还没响,就惊醒了。
轻手轻脚到厨房,抽出碗碟,为保证碗碟的洁净,在水龙头下再冲一遍。他把水龙头水量压到最底,怕我边揉眼睛边走出来。
排气扇开在最低挡,悬一颗心煮鸡蛋,悬一颗心煎牛排,甚至牛排在滚烫的铁板上嗞嗞的声音都没吵醒我。
一切准备妥当,就坐在客厅沙发上安静地等我边揉眼睛边走出房门。
圆溜溜的鸡蛋像在发光,旁边躺着一块显得有点迟钝的牛排。
他等我惊讶地叫出声,我知道他在等。但我没叫。
我坐在沙发上把牛排吃完,我咀嚼牛肉的柔韧,我第一次吃到这种味道牛排,我撕下一片,再撕下一片。
他安静地看我吃,期待我发表意见,或者说出几个感激的词。但我没说。
我吞下了差点吞不下去的第二个鸡蛋。
这个时候我丧失了表演的技能。
他对我说,如果我还会出国,他就跟我出国,他去考学,去背单词,他会发挥出智力的极限。
他对我说,如果留在长沙,他就呆长沙,他会出色地做出一桌好菜,每天他都会把家里的每一块地砖都擦得干干净净。
正是这个时候,我丧失了表演的技能。他在枕边说出这段话之后。
原来这就是枕边风。
我只听过客户的命令。撅高点。吐口水。用力抽。再用力。行,就这样,快到了。
我是一件执行各项指令的机器。按照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必须表现的那样,念一所不错的大学,念一个高尚的学位,拿一项数额可观的奖学金。我都做到了。
那一刻我只用对牛排多说一个赞美的词。但我没说。
(五)
我们第二站是千年时间艺术中心。
我们必须去看一场展览,就像一对恋人应该做的那样。在电影院窃窃私语。手拉手看展览。在食堂相互喂饭。在新年到来之际倒数。在烟花绽开时接吻。
我不记得有过这种记忆,也许我读过一本煽情的言情小说,在那本小说里恰好提到了这些俗透了的乔段。
有人说全天下的恋情就是一年又一年的重复,切换衣服,种族,语言,皮肤,然后重复。
这一刻,我们站在画前,并将其中一幅命名为“蝴蝶的纷争”。
也许哪一对恋人会参观同一个展览,但他们不会命名,就算命名,也不会将这幅未命名的画命名为“蝴蝶的纷争”。上一个千年不会,下一个千年也不会。
没有哪个人会闲到给一些展览品命名。他笑。
那些蝴蝶是争相往生,还是争相赴死?我表演一种几乎有些滑稽的忧伤。
你不能在工笔画的线条中过度诠释,他说,他讨厌艺术家那种夸张情绪,尤其是用尺子描出来的情绪。
他煞有介事地站在一幅滥用红色堪称豪放的画前,说这幅他喜欢。
那是一群像蛆虫一样蠕动成一团的婴孩。鲜血淋漓。同一个母体中冲锋陷阵,每一个精子都赢得了卵子。没有一个失败者。
你喜欢就好。我说。这是一个拒绝失败的世界。
在这里站再久也没办法成为一个艺术家。我说。
这些距离是无法弥合的。我又说。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六)
第三天。我闭上眼睛。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回忆得起来。不如还是回到第一天。
我站在他面前。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我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在网上找房子租的人,也是刚刚在楼下给他打电话的人。
我说有必要告诉他我的来路,适当地透露信息能拉近距离,当然可以编造信息,问题在于谎话具有时效性。但我的时效性只需要一个月。所以我可以编造一个身份。
我也会掺入一些真话。
比如一个月之后我会回老家看望父母。我的老家在北方。
我老家的那片村庄有一条河,哪怕在汛期水流也不大。河的两岸长满了野草,但那些野草成天没精打采,没有南方的生机勃勃。
我养过一只鸟,后来那只鸟死了,我把尸体装进一个小铁盒子,再把铁盒子埋进一片草丛里。我牢牢地记住河道的迂回,以便准确地记住铁盒子埋藏的位置,但是许多年后再去找,草丛不见了,铁盒子也挖不到了。
我只是想看一看小鸟的尸骸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亲眼看看一个动物活着和被腐蚀的对比。
说完这个故事,我忧伤地垂下头,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对我编造的身份一点帮助也没有,因为我说我是一个厨师。
学了一堆菜式,想在长沙找一家好餐馆做工。我每天都会出去找工作。
我说我不会在家里做饭,我说我给自己订制了一条规则,就是只在大餐馆做菜。最完备的食材和调味品,加上一种被尊重的环境,才能在每一道菜中加入感情。
第一天我们就上了床。
他认为和一个厨师上床是件特别的事。
我很骄傲,我又很不骄傲,因为我说了谎。他喜欢的是作为厨师的我。
人们通常认为医学博士更性感,哪怕是个没有工作的博士,哪怕是个瘦骨嶙峋的博士。
那一刻我是身为房客的厨师。
(七)
第三站也是最后一站。
我说请他吃饭,他问为什么要用一个“请”字,吃饭是件很随便的事。
“请”这个字具有彼此以礼相待的距离感,跟那些展览品的距离一样。
那就随便吃个饭。就近这家叫做水墨丹青的餐馆。
厨师去餐馆会不会用自己的章法对菜品挑三拣四?他笑。
每道菜都需要投缘的味蕾,同一家餐馆,每个人的打分都不同。
尽说些脱口而出的陈词滥调,我们就算因为吃饭吵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想和你吵一吵。
那我们需要话题,比如,你会因为什么而自 杀。我说。
因为你洗衣服不把我的放一起而自 杀。
因为不在大街上和我牵手而自 杀。
因为家里的吊兰你忘了浇水而自 杀。
因为丢了图书馆借的那本性描写过度的书而自杀。他说。
说真的。我说。
那什么也阻挡不了我活下去。这么说,你的观点是什么。
我笑了笑,怎么还不上菜。
澳洲S级西冷牛排少了撕裂感,熟太透,显得脾气太好。
香煎谷饲猪扒一定来自一只挑食的猪。
扬州炒饭彰显油价下跌。卡夫松饼沾上木瓜牛奶更上口。鸡尾酒和可乐乃是解油腻之用,却摆出风情万种的样子,抢了南瓜汤风头,而南瓜汤终成弃儿,不喝可惜,却没谁想喝。
明天我就回北方了,我对他说。上午就走。他说不舍得。
最后的晚餐。
(八)
头着地的那一刻,并不痛。
如果在最幸福的时候死掉,幸福就定格在了那一刻。
那一刻,我找到了理由。
2015年5月18日,某校新校区图书馆7楼有人跳楼身杀。网络信息被校风全面封锁。
另,2013年5月18日,知名GV男优真崎航腹膜炎去世,死时其男友寸步未离。
一切都留在了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