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the flavours 试译
之前在豆瓣阅读上看到这篇的时候简直被萌死。。被中国人称为“老关”被美国人称为“Logan”的关二爷 这特么简直能萌死我呀。。但是译着译着就不知道去哪了也是啧啧。。所以我的翻译之魂又熊熊燃烧了起来（自重） 不弃权 无Beta 乱搞的 完全不能保证how far i can go(﹁"﹁)
“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场实验。”
——爱默生
“对一个美国人来说，人的一生应当在博弈、变革和战斗中度过。”
——托克维尔
【爱达荷城】
密苏里男孩们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潜入了爱达荷。黑暗笼罩着万物，只有伊莎贝拉的“欢愉之园”亮着灯。
欧比和克里克径直向“涸辙之鲋”走去。这天的早些时候，店主J.J.凯利拿着他的史密斯韦森左轮手枪，把他俩“请”出了他的沙龙。欧比和克里克轻而易举又悄无声息地破坏了“涸辙之鲋”的门栓，很快消失在里面。
“我要教那个爱尔兰人做人。”克里克嘶声道。酒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眼中唯一清晰的场面是，矮小的凯利手持手枪走向他，身后是一大群面带嘲弄的人群。下次你要再敢到爱达荷来，我们就把你埋在屋外新修好的厕所下面。
尽管略有不稳，他还是成功地握着撬棍、踮着脚尖上了楼，楼上是这家人的起居区域。
欧比则还没那么醉。但他跳到吧台后面一通猛灌，也很快使自己醉了个差不离。他肆意地从身边的架子上拿起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瓶子，每个都尝那么一口，然后把它们彼此碰碎或者砸碎在地。酒液四处流淌，浸入了地板和家具。
楼上，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撕裂了黑暗。欧比跳起来，拔出手枪。他站在楼梯下面犹豫着，不确定到底是应该上楼去帮他的兄弟一把，还是最好在被抓住前跑出门，穿过街道，躲进森林。头顶上传来靴子声，好像不再注意保持安静，然后是柔软而沉重的物体落地的声音。欧比咒骂着退后，试图用他那又大又肮脏的双手揉干净从天花板上落进眼睛里的灰尘。传来了更多的、被捂住的尖叫和咒骂声，然后是一片死寂。
“喔噢！”克里克出现在楼梯顶，手里高举着油灯，灯光描绘出他脸上愉悦的笑容。“拿了点儿破布，咱们把这些垃圾烧了吧。”
1865年5月18日，爱达荷城里的7000人刚刚统计出了爱达荷大火造成的损失；与此同时，密苏里男孩们正在离富国路大约几英里的地方，试图用睡眠驱走因为高速驾驶和过量饮酒造成的头痛。
爱达荷城失去了一家报社，两座剧院，两座摄影展览馆，三家快递公司，四家餐馆，四家酿酒厂，四家药店，五家杂货店，六家铁匠铺，七家肉铺，七家饼店，八座旅馆，十二家诊所，二十二个律师事务所，二十四个沙龙以及三十六家百货商店。
这就是为什么，几周之后一群憔悴而疲惫不堪的中国人出现在这里时受到了爱达荷人莫大的欢迎。他们肩上扛着滑稽的竹竿，口袋因为缝着贵重的金银而沉甸甸的。所有人都开始谋划如何把钱从他们那里拿走。
艾尔西·西弗，莉莉的母亲，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向莉莉的父亲抱怨这些中国人。
“萨杜斯，能不能请你让这些野蛮人小点儿声？我都没法听到自己思考了。”
“他们付了14块一周的房租，艾尔西，我觉得这些中国人有权利听上几个小时他们自己的音乐。”
西弗家的商店也在几周前的大火里被烧毁了。丽丽的爸爸萨德（虽然他自己更愿意被称为Jack）·西弗，还正在重建他的商店。和她丈夫一样，艾尔西知道他们需要这些中国人付的租金。她叹了口气，把几个棉球塞进耳朵里，拿着手上的针线活儿去了厨房。
莉莉倒还挺喜欢这些中国人的音乐。的确很响。那些锣、钹、木铎还有鼓的声音在她耳边喧哗着，她的心都忍不住随着它们的节奏一起跳动了。那把有着细长颈但只有两根弦的“小提琴”的声音如此高亢清澈，让莉莉觉得只是听到它的声音自己就能悬浮在空中一样。在黄昏时分的夕照中，那个高大的红脸中国人会取出那把三根弦的琵琶，它有着悲伤而安静的音调。他会在街上唱歌，他的伙伴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静静地听着他的歌声，脸上的神情在微笑和庄重之间变幻。他身高超过六英尺，黑色的长髯及胸。在他转头看向自己每一个伙伴的时候，莉莉觉得他狭长的双眼如同一只巨鹰。他们偶尔放声大笑，拍着这个高大的红脸男人的后背，而他只是微笑，继续歌唱。
“你觉得他们在唱什么呢？”莉莉在走廊处问她母亲。
“肯定是些他们野蛮的家乡那里的不可言说的卑鄙行径。鸦片烟，歌妓，诸如此类。进屋来，关上门。你手头的针线活做好了吗？”
莉莉继续从窗户里看他们，希望自己能听懂他们在唱什么。因为这些音乐让她妈妈无法思考，她很开心。这意味着她没法想到更多的家务活儿来给莉莉做了。
莉莉的爸爸则更为中国人的烹饪技巧感到惊奇。虽然很吵，但是热油的劈啪声和嘶嘶声与菜刀切在案板上的砰砰声构成了另外一种音乐。他们做饭味道也很大，烟雾里带着不知名的调料和蔬菜的麻辣味道从开着的门里飘出来，飘过街道，让莉莉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黄瓜闻起来无论如何不可能是那样。”莉莉的爸爸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在问谁，而莉莉看到他舔了舔嘴唇。
“我们可以问问他们呀。”莉莉建议道。
“哈！想都别想。我敢肯定，中国人绝对会愿意把一个像你这样的基督徒小姑娘剁碎了炒进他们的锅里。离他们远点儿，听到没？”
莉莉才不信中国人们会吃掉她。他们看上去足够友好。如果他们真打算吃点儿小姑娘的话，那为什么还整天在屋子后院的菜园子里劳作呢？
关于中国人有很多神秘现象，其中之一是他们如何全都住进自己租的那些小房子里的。二十七个中国人，沿着普莱瑟街租了五栋盐盒宅子，其中两栋是西弗家的；另外又从柯南先生那里买了三栋，他家的银行被烧毁了，于是举家搬回了东部。盐盒宅子只是一栋简单的一层小房，前面有一个只有厨房两倍大的起居室，后面有一间卧室，总共十二英尺高，周长也只有三十英尺，用薄木板搭建而成。这些宅子紧紧挨在一起，以至于门廊都连在一起形成了一条带顶的人行道。
过去，那些从西弗家手里租到这些宅子的白人矿工们基本上一人一栋，最多两人同住。而那些中国人则能在一栋里住下五六个人。如此节俭让一部分爱达荷人大感失望，他们原本希望这些中国人能够更加大手大脚。中国人们拆掉以前的租客留下的桌椅，用这些木板沿着卧室的墙搭成通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放下床垫。以前的住户还留下了挂在墙上的林肯和李将军的画像，这些中国人没有碰它们。
“洛根说他喜欢这些画。”杰克·西弗在晚餐桌上说。
“谁是洛根？”
“那个红脸的大高个儿。他问我李是谁，我告诉他说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但仍然因为他的勇气和忠诚而为人景仰。他看上去为此十分感动。哦，他也很喜欢李的胡子。”
莉莉躲在钢琴后面，偷听到了她爸爸和那个中国人的对话。她觉得那个大个子中国人的名字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洛根”。她听过别的中国人喊他的名字，听起来像“老关”。
“这些天外来客真是奇怪的人啊。”艾尔西说道，“那个洛根吓到我了。他的手那么大！我敢肯定，他杀过人。我真希望你能找到些别的租客，萨杜斯。”
【0520更新】
只有莉莉的妈妈才叫她自己的丈夫“萨杜斯”，别人都叫他“西弗先生”或者“杰克”。在西部，人们总是有很多名字，莉莉早就习惯了这点。反正在银行里人们都叫银行家“柯南先生”，背地里则叫他“夏洛克”。莉莉的妈妈总是称她“莉莉安妮”，而她爸爸则叫她“小东西”。看起来现在这个大个子中国人在这座房子里拥有了一个新名字，“洛根”。
“你对我来说就像小金块儿一样，宝贝儿。”在去商店之前，他每天早晨都这样对她说。
“你这么说会让她虚荣心膨胀的。”莉莉的妈妈在厨房里说道。
此时正当淘金季的高峰，那些中国人刚安顿好后就开始出去淘金了。天一亮他们就出发，穿着松垮的外套和满是口袋的裤子，构成了一条在大草帽下面蜿蜒而行的队伍。另外有几位年长者留在家里，侍弄菜园或者洗衣做饭。
莉莉整天整天地被留在家里。她妈妈要么去购物，要么忙于做家务；她爸爸则整天都在商店新址那里工作。杰克打算在新店里专门为咸鸭蛋、腌菜、干豆腐、辣椒、酱油和苦瓜等等从三藩进口来的中国食物开辟一个区域，好卖给那些中国矿工。
“这些中国人很快就要满载金沙而归了，艾尔西。我一定要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准备好。”
艾尔西不怎么喜欢这个计划。一想到这些古怪的中国食物会让她丈夫店里所有的东西闻起来都无比可笑，她就想吐。但是她知道，跟下定了决心的萨德争论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以前他在哈特福德当家教当得好好儿的时候，只是突发奇想觉得到西部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去会更开心，就打包好东西带着她和莉莉离开了。
连艾尔西的父亲都没能说服她丈夫改变主意。他曾经叫萨德来他位于波士顿的律师办公室来帮忙，生意不错，他这么说，需要萨德的帮助。一想到灯塔山的那些商店和时装，艾尔西就笑得合不拢嘴。
“谢谢您的好意，”萨德对她父亲说，“但是我不觉得自己是块当律师的材料。”
事后，艾尔西不得不用几个小时来安抚她父亲，还要佐以茶和一盘刚烤好的燕麦饼干。即便如此，他第二天回波士顿的时候也拒绝向萨德道别。“真该死，我怎么就和他父亲成为朋友了呢。”他喃喃自语，却刚好大声到让艾尔西没法装做没听到。
“我真讨厌这些，”萨德后来对她说，“我们一个能【做成】啥事的人都不认识，哈特福德的所有人都在子承父业。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每一代人都会锐意进取的国家吗？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去创造自己的生活了，你甚至都能给自己重新起一个名字，这难道不好玩吗？”
艾尔西觉得她自己的名字就挺好。但是萨德则不。这就是为什么他成为了“杰克”。
“我老早就想当'杰克'了。”他对她说着，好像名字就如同一件可以随意穿脱的衬衫。她拒绝用新名字称呼他。
当莉莉和她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告诉莉莉这一切都是战争导致的。
“上战场还不到一天，一颗来自叛军的子弹就击倒了他。然后他就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八个月，就在这期间，那些古怪的想法占领了他，大概连天使显形都没办法将它们驱除。”
如果是那些叛军让他们举家来到了爱达荷，莉莉倒觉得他们不是那么坏了。
经过惨痛教训，莉莉终于明白如果她呆在家里的话，她妈妈总是能给她找到些活儿干。她知道自己最好在早晨一有空的时候就溜出去，晚饭前再回来，到开学前一直都是这样。
莉莉喜欢呆在镇外的小山上。森林里的绿枞、枫树和黄松为她挡住正午时分的阳光。她可以带点面包和奶酪当午饭，还有许多小溪流可以饮水。有时候她会挑拣出那些被虫蛀过的树叶，它们的形状让她想起各种动物。对此感到无聊的时候她会在溪流中涉水而过，感受着溪水的清凉。下水之前，她会拽着她裙子后面的下摆从腿中间穿过然后系在胸口处的腰带上。还好她妈妈不会看到她把裙子改装成了裤子，不过想在泥水里跋涉的话，这么穿裙子可方便多了。
在溪流较浅的那边，莉莉顺流而下。天气逐渐由暖和转为炎热，她把水泼在自己额头和脖子上。莉莉查看着树上的鸟巢和泥泞里浣熊的脚印。她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就自己一个人，也不打算做点什么，双脚浸在溪水里凉凉的，阳光晒在背上暖暖的，口袋里有一份不错的午饭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而且家里还有一顿更好的晚餐在等着她。
河岸上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莉莉停住脚步，可能她的下游就有一座矿工营地，去看看应该很有趣吧。
她走上河岸，穿进树林。歌声越发响亮了。虽然无法分辨歌声中的任何一个词，但她知道这旋律不属于她听过的任何一首歌。
她小心翼翼地在树木间穿行，她来到了树荫深处，轻柔的微风迅速吹干了她脸上的汗滴和水珠。她心跳加速了，耳边的歌声逐渐清晰起来。孤单而低沉的男声响起，歌声中的词语她无法辨别，但奇异的旋律让她想起那些中国人的音乐。之后其他男人的和声加入进来，缓慢而稳定的旋律让她意识到这是一首工人之歌，音乐与曲调都和他们沉重的呼吸心跳相应和。
她来到树林边缘，藏在一棵粗壮的枫树后面，偷偷窥视着那些在溪流边唱歌的人。
而溪流无迹可寻。
由于发现这条河岸是不错的淘金地，中国人在这里建起一座水坝来分隔水流。在原本是溪流的地方，五六个矿工正用鹤嘴锄和铲子挖向河床的石头。其他人沿着已经挖掘完毕的裂缝，一点点挖着小粒小粒的富含金子的砂石。他们戴着草帽用以遮阳。莉莉注意到，那个独唱的人是洛根。红脸男人在长髯上系着一条卷起来的手帕，末端塞进衣服里以免妨碍他的劳动。每当他低沉地唱起那首歌，他都会静静地站在那里，靠在铲子上，长髯随着歌声起伏，仿佛是一只公鸡的颈子。莉莉差点
就要笑出声来。
一声巨大的“砰”打断了这些声音和劳动，回响在干涸的河床岸边。歌声停止了，矿工们站在原地。山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死寂，只有受惊的飞鸟各自投林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克里克从莉莉藏身的树林里大摇大摆地走向河床，手枪举在头顶缓缓挥舞着，刚刚那响声就是这手枪射击的声音。欧比跟在他身后，霰弹枪的枪管随着他的步伐交替着指向各位矿工。
“哎呀，哎呀，哎呀，”克里克说道，“瞅瞅，支那猴子的唱歌马戏团。”
洛根盯着他：“你们这群小孩想要什么？”
“【小孩】？”克里克发出一声咆哮，“欧比，你听听，这个中国人刚刚叫咱们小孩。”
“等我把他脑袋轰下来，他可就不会这么说了。”欧比答道。
洛根走向他们，长臂大手握着沉重的铁锹拖在身后。
“站着别动，你这恶心的黄皮猴子。”克里克拿手枪对准他。
“你们想要什么？”
“当然是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咯。都知道你们一直保护着我们的金子，现在可要拿回去了。”
“我们根本就没有拿你们的金子。”
“耶稣呀，”克里克摇头晃脑，“我老是听说中国人都是小偷和骗子，从小吃老鼠和蛆虫长大，但是我还试着不对东方人有偏见，现在可算亲眼见到了。”
“恶心的骗子。”欧比确信道。
“欧比和我在去年春天找到了这片矿点，并且宣示了所有权。后来我们有点儿忙，所以觉得其实可怜可怜你们，让你们在这里工作，然后付点儿不错的薪水也是个好主意。这可是在尽基督徒的责任。”
“我们就打算积德行善。”欧比补充道。
【0529更新】
“瞧咱多慷慨。”克里克表示赞成，“但是你看怎么着？对这些异教徒发善心屁用没有。来的路上我原本还打算看在这几周的辛苦工作份上，让你们自己留点儿金屑，不过现在我们可要全拿走了。”
“忘恩负义。”欧比说道。
一个几乎刚刚成人的年轻中国人向洛根愤怒地喊话，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洛根向他挥挥手，让他退后，视线却不曾离开克里克的脸。
“我觉得你们没搞清。”洛根说。即使并非大喊大叫，他的声音仍然在河谷与森林当中回荡着，莉莉几乎要因为其中蕴含的气魄与力量而颤抖起来。“是我们找到这片矿点的，是我们宣布了所有权。你可以去问县政府。”
“你聋了吗？”克里克问道，“我凭什么得去问县政府？我刚刚跟你陈述了事实，我们跟律师协商过了”——他不耐烦地挥动着手枪——“所有权是我们的，而你们非法强占了。依照法律，我完全可以现在就在这里打死你，像打死那些老鼠一样。但是鉴于我不喜欢没必要的流血事件，把金子给我，你们就捡回了一条狗命。要是你们同意别再耍什么花招，老老实实地把挖到的金子给我，我甚至还会允许让你们继续在这儿为我工作呢。”
欧比毫无预警地开了枪。这一枪击碎了刚刚那个向洛根怒吼的男孩脚下的石头。那个男孩扔下了手中的镐头后退，发出了惊恐的喊声，看到这一切，欧比和克里克双双大笑起来。一小块碎石划破了他的手掌，他慢慢地坐下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手掌中的伤痕流出鲜血，迅速浸透了衬衫的袖子。几个中国人围拢过来，准备照顾他。莉莉差点儿就喊叫出声了。她本打算掉头就跑，回到镇上去，但是不紧紧抱着那棵她藏身的大树的话，她连站都站不稳。
洛根又转向克里克。他的脸膛变成了更深的暗红色，让莉莉担心下一刻他眼中就会有鲜血喷涌而出。
“住手。”他说。
“交出金子，”克里克说，“否则我不仅会让他像这样‘跳舞’，还会让他再也不能喘气儿。”
洛根小心地扔下刚刚一直拖在身后的铲子，“放下你的枪，我们来好好打一场，怎么样？”
克里克犹豫片刻。要是真打起来的话，他觉得自己没问题。在新奥尔良的时候，他经历了足够的斗殴，连刀子捅进肋骨的滋味儿都一清二楚。但是洛根大约比他高一英尺，重五十磅，而且虽然那把长髯让他看上去年纪不轻了，洛根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老到了反应变慢的程度。克里克还有点怕这个红脸中国人：他看起来特别生气，打起架来肯定像个疯子，而克里克十分明白，如果和一个疯子打架的话，不断几根肋骨根本就没完。
这计划简直大错特错了！克里克和欧比在旧金山呆过几年，彻头彻尾地了解中国人。他们骨瘦如柴，身材矮小，对他和欧比来说就跟一群娘儿们差不多，怪不得他们都干着娘儿们的活儿：洗衣做饭，而且根本没法打一场真正的架。本来在他和欧比从树林里慢悠悠走出来的时候，这帮中国人就应该跪地求饶，把金子双手奉上来着。这个红脸巨人毁了他们的整个计划！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克里克说着，把手中的左轮手枪指向洛根，“全能的上帝造人，柯尔特则让人人平等。”
洛根把系着他长髯的围巾解下来展开，然后像头巾一样围在头上。他脱掉外套，卷起衬衫袖子，伤痕累累的古铜色手臂上肌肉虬结，皮肤坚韧如皮革。他向克里克走了几步。虽然脸比任何时候都红，但他的脚步仍然不疾不徐，就好像他回到了爱达荷城里莉莉家附近，在夜风中散步、唱歌一样。
“别以为我不会开枪，”克里克说，“密苏里男孩们从来没什么耐心。”
洛根弯腰捡起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手指紧紧握着它。“从这儿滚开。我们没拿你的金子。”他又缓缓向克里克走了几步。
下一秒钟他跑了起来，迅速缩短了他与这两个持枪者间的距离。他边跑边抡起右臂，紧紧盯着克里克的脸。
欧比开枪了，甚至没来得及稳住自己，射击的后坐力让他向后摔倒在地。
一小丛血花在洛根的左肩炸开，洒在他身后。在阳光下，莉莉觉得他身后仿佛绽开了一朵玫瑰。
其他中国人一声不响。他们惊呆了，直勾勾地看着。
莉莉屏住呼吸。对她来说，时间好像停止了。血雾在空中逡巡着，没有落下，也不曾消散。
然后她深深吸气，尽己所能地大叫起来，比那次被藏在她柠檬汽水里的黄蜂蛰了嘴唇还要响。她的尖叫在森林里回荡着，惊起了更多的鸟儿。这真的是我吗？莉莉想着，这听起来不像她，事实上，这听起来根本不是人声。
河对面的克里克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他脸上满是冰冷的愤怒和憎恨，莉莉心跳骤然停滞。
哦上帝啊，拜托，拜托了，从今晚开始我保证我每天晚上都会祈祷，我保证我再也不会不听妈妈的话了。
她试着转身跑掉，但双腿不听使唤。她蹒跚着退后，在一支裸露的树根上面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因为摔倒而喘不过气来，终于停止尖叫。她挣扎着坐起来，满心以为会看到克里克的枪口对着她。
洛根看着她。他还站着，这真不可思议。他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浸透了。他看着她， 而她觉得他并不像一个刚刚挨了一枪，快要死了的人。血溅满了他半边脸，另外一半也失去了沉重鲜红的颜色。但是莉莉觉得他看上去十分镇定，好像一点儿也不疼，只是看上去有点悲伤。
莉莉感到一阵平静拂过心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知道一切都会没事的。
洛根转过身不再看她，继续向克里克走去。他的脚步缓慢而从容，左臂无力地垂在身边。
克里克把枪口对准洛根。
洛根蹒跚几步，然后停了下来。鲜血浸透了他的长髯，有微小的血珠随风飘扬到空中。他后退一步，石头出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克里克呆站在原地，石头砸在他脸上，砸开头骨发出砰的一声，就像欧比的枪声一样大。
他的躯干过了几秒才摔在地上，变成毫无生命的一堆。欧比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检查了一下克里克一动不动的尸体，然后飞也似地逃进了森林深处，甚至不敢回头看那些中国人。
洛根跪倒在地。有那么一会儿，他身体摇摇欲坠，左臂在身边晃动，徒劳地想要阻止自己摔倒。然后他仰面倒下。那些中国人冲向他身边。
在莉莉眼中，这一切简直不真实，就好像一出舞台剧。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惊恐，应该尖叫，甚至晕倒。换成她妈妈就会这样，她这么想着。但是过去几秒钟发生的事好像被拉长放慢了，她感到安心和镇静，就好像不会有什么能伤到她一样。
她从树后出来，径直走向那群中国人。
<威士忌与围棋>
莉莉不确定自己能否理解这个游戏。
“我不能动这些种子？一下也不行？”
彼时他们正坐在洛根家后院的菜园子里，这样即使她妈妈干完针线活儿了，恰巧从起居室窗口张望的话也不会看到她。他俩都盘膝而坐，莉莉很喜欢双腿下方凉爽湿润的泥土的感觉。（“这是佛祖的坐姿。”洛根这样告诉她。）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洛根用刀尖划好了九横九纵交错的线条。
“不，不行。”洛根动动左臂，让那个本来是欧比的目标的年轻人，阿彦，能更好地用湿抹布拂拭他肩上的伤口。莉莉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腿上的绷带。她当时在树根上摔倒了，蹭掉了左边小腿上的一大块皮。阿彦帮她清理了伤口，还用一块涂了闻起来像药物和香料一样的黑色膏体的棉布绷带把它包了起来。这膏体冷冰冰的，让她觉得蛰得疼，但莉莉咬着嘴唇没有哭喊出声。阿彦的动作十分轻柔，而莉莉问他是不是一个医生。
“不。”年轻的中国人回答。然后他冲她笑了笑，递给她一块裹着糖霜的梅干让她含着。莉莉觉得这是她尝过的最甜的东西。
阿彦在洛根身边的盆里清洗抹布。盆里的水变成了浅淡的红色，而这已经是第三盆热水了。
洛根完全没注意阿彦的举动。“鉴于你是初学者，我们会在一个小点儿的棋盘上开始玩。这个游戏叫做‘围棋’，意思是‘关于包围的游戏’。想想看，沿着你所有的土地的边缘标柱开车，一边开一边撒下种子，你就筑起了一道篱笆围住自己的土地。标柱并不会动，对不对？”
莉莉在用荷花籽，而洛根则在用西瓜子。黑白棋子在纵横的棋盘上交织成美丽的花纹。
“所以这有点儿像他们在堪萨斯搞到土地的方式。”莉莉说。
“是的，”洛根说，“我觉得这可能的确有点儿像，虽然我从没去过堪萨斯。你想要围住尽可能大的领土，还要保护好它，以免我的柱子从你家土地上分一杯羹。”
他举起手中葫芦畅饮了一大口。这葫芦看上去像个雪人，一个小圆球堆在一个大点儿的圆球上面，细腰部分系着一条红丝带，方便握持。洛根粗糙的大手积年的反复摩挲，让它金色的表面泛出光泽。洛根告诉过她，葫芦长在藤上。当它成熟的时候，它会被剪下来，然后在壶嘴处锯开，好把里面的籽儿倒出来，这样它的壳子就成了不错的酒瓶。
洛根轻拍自己的嘴唇，叹了口气。“威士忌。它简直跟高粱酒一样好。”他建议莉莉也尝一尝，而她感到十分震惊，连连摇头拒绝。怪不得她妈妈觉得中国人都很粗野。拿葫芦喝威士忌就已经够差劲的了，还让她这样一个基督徒小姑娘喝酒？
“中国没有威士忌吗？”
洛根又喝了一口，用手抹去长髯上沾染的酒渍。“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别人告诉我这世上只有五味，而世间所有的欢愉与痛苦都来自这五味的混合。后来我发现这不对。每个地方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味道，而威士忌就是美国的味道。”
“老关，”阿彦喊道。洛根转向他，阿彦用中文跟他讲话，指着那个盆。洛根看到盆中的水之后点点头。阿彦端着盆站起来，在进屋之前把水泼到了菜地远处的角落里。
“他用抹布尽可能清理干净了那些毒血和灰尘，”洛根解释道，“现在该把我的伤口缝起来了。”
“我爸爸觉得你的名字叫洛根，”莉莉说，“我知道他说得不对。”
洛根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响亮又随性，就像他唱歌或者讲他的故事时那样。“我的朋友们都叫我‘老关’，意思就是老关，关是我的姓。我猜你爸爸听着像洛根。我还有点喜欢这个发音，说不定可以用它当我的美国名字。”
“我们来这儿的时候，他也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莉莉说，“妈妈觉得他不该这么干。”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反对。这是一个充满了新名字的国家。她嫁给你爸爸的时候改名字了吗？每个人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有一个新名字。”
莉莉想了想。的确如此。她爸爸以前从来不叫她“小东西”，直到他们来到这里。
阿彦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针线。他开始缝合洛根肩膀上的伤口。莉莉盯着他的脸，看他是不是会因为疼痛而皱眉。
“还是该你了。”洛根说，“如果你不做点儿什么的话，我马上就要把你这个角里的子儿都吃了。”
“疼吗？”
“这个？”他摆动长髯试图用它指向自己肩膀的动作让莉莉笑起来。“跟我那时候被刮骨的时候完全不能比啊。”
“你被刮过骨头？”
“有一次我被一支毒箭射中了，箭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骨头里，如果不把毒素去除我就会死。世上最厉害的神医华佗前来帮我。他切开了我的臂膀，拨开肌肤和血肉，用手术刀从我的骨头上刮去那些毒素。告诉你吧。那可比这个疼多了。我喝下了华佗能找到的最烈的米酒，然后和我的副手下围棋，他可是个中高手。这转移了我对疼痛的注意。”
“在哪？在中国吗？”
“对。很早很早以前，在中国。”
阿彦完成了缝合。洛根对他说了点儿什么，阿彦递给他一小束丝线。莉莉差点儿就脱口而出问阿彦这是干什么的了，但是他只是对她笑笑，把一根手指竖在唇上。他指指洛根，用口型对她说，“瞧。”
洛根把这束丝线放在地上，然后解开，里面是一套纤长的银针。洛根用手捻起一根，然后扎进了左肩上的伤口正上方，而莉莉还没来得及喊“停”。
“你这是干什么？”莉莉尖叫着说。不知为什么，长针插在洛根肩上的画面比他的肩膀在欧比枪口下炸开的场景更让她想吐。
“这能止痛。”洛根说。他又捻起一根针，在上一根下方约一英寸的地方扎了下去。他轻轻旋转针尾，使它恰好扎在正确的地方。
“我不信。”
洛根大笑，“这世上有许多美国小姑娘不明白的事情，也有许多中国老头子不明白的事情。我可以给你演示一下。你腿还疼吗？”
“是的。”
“来，稳住，”洛根倾身向前，左手低放在地面上，“把你的脚放到我手上。”
“嘿，你的左胳膊能动了！”
“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刮骨的那次，我两个小时以后就重返战场了。”
莉莉觉得洛根肯定是在和她开玩笑。“我爸爸在战争中胸口和腿都中弹了，他花了八个月才能重新走路，到现在还是个跛子。”她抬起脚，因为疼痛而有点畏缩。洛根用手掌握住她的脚踝。
裹在脚踝附近的手掌温暖，甚至于发烫。洛根阖上双眼，呼吸变得缓慢平和。莉莉觉得她脚踝处更热了。感觉很好，就像在受伤的小腿处敷了一块滚烫的毛巾。在热意中，疼痛逐渐消解。莉莉觉得如此轻松舒适，简直快要睡着了，她闭上双眼。
“好了，你现在没事了。”
洛根松开她的脚踝，轻柔地把它放回地面。莉莉睁开眼，发现一根银针正插在她的膝盖正下方。
莉莉差点因为疼痛大哭起来，直到她意识到一点儿也不疼。在扎着针的位置附近有一点儿麻，热量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辐射出来，隔绝了她伤口处的痛感。
“这感觉真古怪。”莉莉说。她试着活动了几下自己的腿。
“完好如初。”
“如果妈妈看到这个场面，她会晕过去的。”
“你回家之前我会把它取出来。你的皮肤要过几天才能好，不过阿彦敷在你伤口上的药膏已经祛除了大部分的毒素，而剩下的那些针灸也可以解决。明天起来换一块干净的绷带，好了以后就连一点儿疤都不会留下。”
莉莉想要感谢他，但她突然害羞起来。和洛根讲话很奇怪，他和她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时候他赤手空拳地杀人，下一刻他又温柔地握着她的脚踝好像她是一只小猫；有时候他会唱那些听上去和地球一样古老的歌谣，过一会儿他又和她用西瓜子和荷花籽玩游戏还因此大笑。他十分有趣，但也相当可怕。
【0620更新】
“我喜欢执黑。”洛根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子，围住了莉莉的一小块棋子。他捡起这一小把荷花籽送进嘴里，“荷花籽还是用来吃比较好。”
莉莉大笑。她怎么会害怕这样一个嘴里塞满东西还在讲话的老头子呢？
“洛根，那个有关淬毒箭头和刮骨疗毒的故事，并没真正发生在你身上，对不对？”
洛根仰起头充满沉思看着她，缓缓咀嚼然后咽下了口中的荷花籽，咧嘴笑起来：“这是关羽的故事，中国的战神。”
“我就知道！你和我爸爸的朋友们一样，因为我是小孩子就总是给我讲那些神话传说。”
洛根发出低沉轰鸣的笑声。“不是所有故事都是凭空捏造的。”
莉莉从没听说过中国战神，而且她确定她爸爸也没有。现在已是薄暮时分，中国人烹饪时那油腻腻的声音和气味弥漫在整个菜园当中。
“我该回家了。”莉莉说，虽然她其实特别想尝尝她闻到的食物的味道，还要听更多有关关羽的故事。“我明天还能来见你吗？你再能给我讲一些关羽的故事吗？”
洛根以手抚髯，表情严肃。“这是我的荣幸。”然后他突然微笑起来，“即使我要一个人吃完这所有的籽儿。”
<战神>
在成为神之前，关羽只是一个男孩。
事实上，在这之前，他几乎已经成为一个鬼魂了。他妈妈孕育了他十二个月，但仍然拒绝生产。产婆喂了她一些草药，然后让她丈夫按住挣扎尖叫的她。这个婴儿最终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呼吸，脸是亮红色。“要么是由于窒息，要么是因为来自父系的野蛮血脉太多。”产婆这样想着。
“它个头太大了，”产婆对那个父亲低语，母亲正昏昏欲睡，“反正太大了也活不长。”她开始用本该是襁褓的布块包裹起这个婴儿，“你起名字了吗？”
“还没。”
“也好。想必你也不会愿意给一个马上就要到下面去的恶魔起名字。”
婴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啼哭，几乎可以把人的耳膜撕破。产婆差一点失手把它摔在地上。
“他太大了，活不长的。”产婆坚持道。她把包裹着婴儿的布解开，因为他竟然敢在这些事上挑战她的权威而有点生气。“还有这张脸。太红了！”
“那我会叫他‘长生’，长命百岁。”
山西干燥的夏日阳光和挟着沙尘的春风在那些中国人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刀刻一般的沟壑，他们想要在这华北中心之处谋生。当北方的夷狄爬过了长城，带着他们高大的铁骑想要挥师南下时，这些男人以犁镐铸成刀剑拼死抵抗。而这些女人与他们的丈夫并肩作战，甚至以菜刀为武器。一旦失败，她们会成为夷狄的奴隶，继而是妻子，学习他们的语言，为他们生儿育女，直到这些夷狄认同自己中国人的身份，然后他们会成为下一波夷狄的抵抗者。
那些柔弱的男人和精致的女人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逃向南方，在那里他们可以泛舟湖上，浅酌低唱。留下来的人则将沙漠的暴烈咆哮融入自己的生命旋律之中，由于混合了蛮族的血脉而越发高大起来，为他们自己的辛劳感到骄傲。
“这就是，”长生的父亲对他说，“秦朝与汉朝的帝王都来自于大西北，我们的土地。我们当中出现过将军和诗人，帝国的管理者与学者。我们是唯一珍视尊严的群体。”
除了帮助父亲在田地里劳作之外，长生还要为灶台收集木柴和火引。在一天当中，长生最喜欢的时刻是日落之前的一个或者几个小时。在这时，他会从厨房门后拿出锈迹斑斑的斧头和锈蚀更严重的马刀，爬上村庄的后山。
喀拉。斧子劈开一段腐烂的树干。噌。刀刃划过干草。这活儿很累，但长生把自己想象成一位杀敌如草芥的大英雄。
回到家，晚饭是炒苦瓜、酸白菜和高粱饼卷葱蘸酱。当他父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长生甚至能尝一点儿梅子酒，它在舌尖上时是甜的，入喉则辛辣火烫。他的面色更加暗红。
“给，小家伙。”他父亲说。长生眼中还带着酒精刺激产生的泪花，却已经伸手又要一杯了。“甜，酸，苦，辣，咸。五味平衡。”
长生长成了一个高大的男孩。旧袍子很快就穿不下了，他妈妈几乎一刻不停地为他缝制新的。大旱已经持续了五年，仍然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尽管人们在土地上劳作，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收获仍然持续减少。由于家里没钱送他上学，他父亲承担起了教育他的责任。
历史是他最喜欢的科目，但是在他们讨论历史的时候，他父亲眼中总是带着悲伤的神色。长生学会了不要问那么多问题，转而花更多的时间去读史书。之后，在出去砍柴时，他会用斧子与马刀在无穷无尽的树丛中模拟着与蛮族的一场场伟大战争。
“你喜欢打仗？”他父亲有一天这样问他。
他点点头。
“那我会教你下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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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的爸爸也用荷花籽和西瓜子吗？”
“不，他用的是真石子。”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下围棋的方式。用籽儿更好玩儿。”
“我也这么觉得。就是吃得太多了。我讲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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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只用了一天就能在和他父亲的三局中下赢一局。一周之后则五局中只败一局。一个月过去了，他能够在让父亲五子的情况下赢得每一局。
围棋甚至比梅酒更好。简单的规则是甜，失败是苦，胜利则带着炽热火辣的愉悦。由石子构成的图案应该被反复咀嚼品味。
【161029更新】【是的时隔一年半之后我又想起来了。。更新着更新着我就离开了北美大陆LOL】
出门在外时，他被牛车驶过时溅在褪色的白墙上的黑色泥痕构成的纹样深深吸引。他不再砍柴了，而是把十九乘十九的棋盘用斧头刻在了厨房墙壁上。晚餐时间，长生沉迷于那些由野水稻颗粒和黑色的西瓜子构成的阵势，甚至忘记了进食。
母亲正要斥责他时，父亲说道：“让他去吧。他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将军。”
“或许如此吧，” 母亲说道，“但是我们祖上几代人都没有为皇帝陛下效命，他能当什么将军呢？大概只能统领一群鹅吧。”
“他毕竟是女皇和诗人，将军和丞相的后裔。” 父亲坚持道。
“玩游戏可不能让米下炊，让柴入灶。今年我们又得借钱了。”
邻近的村落派他们最好的棋手来挑战他。他战胜了所有人。到最后，全郡首富的儿子华雄也听说了围棋奇才长生的事。
华雄家靠售卖食盐起家。郡中有一个大湖，蚩尤被黄帝击败身首异处的时候，湖水被他的血液变咸了。汉朝的皇帝严格垄断了食盐买卖并课以重税，以此作为国家收入的主要来源。华雄的爷爷通过行贿获得了食盐买卖的许可，家族产业坐大。
华雄和长生一样年纪。他是那种会以折磨小猫为乐的孩子，十分喜欢策马在他父亲的佃农的田野里驰骋，让被践踏的稻麦形成他的名字。当他出现在关家门前，向长生约战围棋时也是这样，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留下一道被践踏的高粱的刈痕。
他带来了自己的围棋：棋盘用泰山上的松木制成，黑色的棋子是墨玉，白色的棋子是打磨过的珊瑚。长生尽可能地拖延着棋局，以便更久地摩挲这些冰凉光滑的棋子。
“这个游戏越来越无聊了，” 华雄说道，“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输过了。”
“他真的不知道吗，那些欠他父亲钱的人会保证他赢得每一局。” 长生的父亲这样想着，笑了起来。
事实上，华雄是一个不错的棋手，但比不上长生。
“令人印象深刻。” 华雄对长生的父亲说，“长生兄弟天赋异禀。我十分惭愧，无法和他相提并论。”
长生的父亲感到惊讶。出于骄傲，他并没有叫长生故意输给华雄。他原以为华雄会发怒，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华雄为人还不错，” 他这样想着，“即使被击败也保持风度。这是人中龙凤才会有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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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可让人印象深刻的？我和我爸爸下棋输了的时候也从来不生气，因为我知道我只要努力变得更强。”
“这可是箴言。不是所有人都将失败当做机会。”
“所以华雄真的是一个好人吗？”
“如果不打断我的话，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得再来点儿西瓜子。嘴里塞满东西我就没法儿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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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五年里，收成更差了。蝗灾席卷全省，邻郡爆发了瘟疫，据传人人相食，赋税愈发沉重。
在他父亲被酒烹野雉的一根腿骨呛死之后，十八岁的华雄成为了家长，他趁地价下降在郡中大肆购入土地。长生的父亲在除夕夜去见他。
“请放宽心，关老爷。” 在签字画押时，华雄如是说，“我小时候和长生一起下棋的回忆十分愉快，我会照顾你和你全家人的。”
长生的父亲用出售土地给华雄的钱还清了家中负债。之后，他应该从华雄手中租回土地，然后付每年收成的一部分作为租金。
“这笔买卖不错，” 他这样对长生的母亲说，“我就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人。”
当年，他们耕作得特别辛勤。蝗灾再度来袭，但是他们村幸免于难。高粱杆高高挺立着，在季夏干燥的风中微微摇摆。这是几年里他们得到最好的收成了。
除夕夜，华雄带着一群强壮的仆从来了。
“新年大吉恭喜发财啊，关老爷。” 他们在门口互相作揖。
长生的父亲邀他进门，用茶和梅酒来款待他。他们在干净的新草垫子上相对跪坐，面前的小桌上放着温好的酒。
他们互祝健康，接着循例共饮三杯后，华雄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啊，关老爷，其实我是为一点租金上的小问题而来。”
“理应如此。” 长生的父亲说。他让长生拿来五锭银子，“请您过目，华老爷。这是我今年收成的百分之五。”
华雄轻咳一声：“你们家过去几年的困难光景我自是了解。如果您尚需一些时日准备余下的部分，请自便。” 说着站起来深鞠一躬。
“但是这就是全部了啊，我可以给您看账本。去年年景不错，一共卖得了九十三两，百分之五就是四两八钱。但为了表示对您慷慨相助的感谢，我决定付您整五两银子。”
华雄的腰弯得更深了。“关老爷一定是在和在下开玩笑吧。某些小人曾向在下进言，说关老爷会赖账，在下一概不信。在下坚信一旦见到关老爷，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你在说什么？”
华雄看他的眼神就像有蜘蛛爬过后背。他无助地摊开手，“关老爷这是叫在下拿出文书和租约咯？”
长生的父亲脸色铁青：“拿给我看。”
华雄装模作样地大肆翻找了一通。他拍打自己的袖子和长袍胸前的口袋，向健仆大喊大叫让他们去马车上找找。最终，一个关节巨大而畸形的大块头走过来，向华雄呈上卷起来的文书，冲长生父亲冷冷地嘲笑一声。
“呃，” 华雄抬起袖子擦拭额头，“我差点就以为我们把它丢了，真没想到它会派上用场。”
他们再次跪坐下来，华雄把租约在两人面前展开。“租金是一年收成的百分之八十五。” 他一边读，一边用优美纤长的手指指着租约上的字样。
“大概你能说明为什么‘八十五’中的‘八十’写得如此紧凑，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长生的父亲检视合同过后，如此说道。
“起草这份文件的小吏书写不力。” 华雄一脸逢迎地笑着说，“毫无疑问，关老爷您才是书法大师。但是作为合同，小吏的书法本身无足轻重吧？”
长生父亲站了起来。长生能看到他衣袖边缘微微颤抖着。“你觉得我会在这样的合同上签字画押？百分之八十五？若要这样我不如落草为寇了！” 他向华雄逼近一步。
TBC
“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场实验。”
——爱默生
“对一个美国人来说，人的一生应当在博弈、变革和战斗中度过。”
——托克维尔
【爱达荷城】
密苏里男孩们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潜入了爱达荷。黑暗笼罩着万物，只有伊莎贝拉的“欢愉之园”亮着灯。
欧比和克里克径直向“涸辙之鲋”走去。这天的早些时候，店主J.J.凯利拿着他的史密斯韦森左轮手枪，把他俩“请”出了他的沙龙。欧比和克里克轻而易举又悄无声息地破坏了“涸辙之鲋”的门栓，很快消失在里面。
“我要教那个爱尔兰人做人。”克里克嘶声道。酒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眼中唯一清晰的场面是，矮小的凯利手持手枪走向他，身后是一大群面带嘲弄的人群。下次你要再敢到爱达荷来，我们就把你埋在屋外新修好的厕所下面。
尽管略有不稳，他还是成功地握着撬棍、踮着脚尖上了楼，楼上是这家人的起居区域。
欧比则还没那么醉。但他跳到吧台后面一通猛灌，也很快使自己醉了个差不离。他肆意地从身边的架子上拿起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瓶子，每个都尝那么一口，然后把它们彼此碰碎或者砸碎在地。酒液四处流淌，浸入了地板和家具。
楼上，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撕裂了黑暗。欧比跳起来，拔出手枪。他站在楼梯下面犹豫着，不确定到底是应该上楼去帮他的兄弟一把，还是最好在被抓住前跑出门，穿过街道，躲进森林。头顶上传来靴子声，好像不再注意保持安静，然后是柔软而沉重的物体落地的声音。欧比咒骂着退后，试图用他那又大又肮脏的双手揉干净从天花板上落进眼睛里的灰尘。传来了更多的、被捂住的尖叫和咒骂声，然后是一片死寂。
“喔噢！”克里克出现在楼梯顶，手里高举着油灯，灯光描绘出他脸上愉悦的笑容。“拿了点儿破布，咱们把这些垃圾烧了吧。”
1865年5月18日，爱达荷城里的7000人刚刚统计出了爱达荷大火造成的损失；与此同时，密苏里男孩们正在离富国路大约几英里的地方，试图用睡眠驱走因为高速驾驶和过量饮酒造成的头痛。
爱达荷城失去了一家报社，两座剧院，两座摄影展览馆，三家快递公司，四家餐馆，四家酿酒厂，四家药店，五家杂货店，六家铁匠铺，七家肉铺，七家饼店，八座旅馆，十二家诊所，二十二个律师事务所，二十四个沙龙以及三十六家百货商店。
这就是为什么，几周之后一群憔悴而疲惫不堪的中国人出现在这里时受到了爱达荷人莫大的欢迎。他们肩上扛着滑稽的竹竿，口袋因为缝着贵重的金银而沉甸甸的。所有人都开始谋划如何把钱从他们那里拿走。
艾尔西·西弗，莉莉的母亲，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向莉莉的父亲抱怨这些中国人。
“萨杜斯，能不能请你让这些野蛮人小点儿声？我都没法听到自己思考了。”
“他们付了14块一周的房租，艾尔西，我觉得这些中国人有权利听上几个小时他们自己的音乐。”
西弗家的商店也在几周前的大火里被烧毁了。丽丽的爸爸萨德（虽然他自己更愿意被称为Jack）·西弗，还正在重建他的商店。和她丈夫一样，艾尔西知道他们需要这些中国人付的租金。她叹了口气，把几个棉球塞进耳朵里，拿着手上的针线活儿去了厨房。
莉莉倒还挺喜欢这些中国人的音乐。的确很响。那些锣、钹、木铎还有鼓的声音在她耳边喧哗着，她的心都忍不住随着它们的节奏一起跳动了。那把有着细长颈但只有两根弦的“小提琴”的声音如此高亢清澈，让莉莉觉得只是听到它的声音自己就能悬浮在空中一样。在黄昏时分的夕照中，那个高大的红脸中国人会取出那把三根弦的琵琶，它有着悲伤而安静的音调。他会在街上唱歌，他的伙伴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静静地听着他的歌声，脸上的神情在微笑和庄重之间变幻。他身高超过六英尺，黑色的长髯及胸。在他转头看向自己每一个伙伴的时候，莉莉觉得他狭长的双眼如同一只巨鹰。他们偶尔放声大笑，拍着这个高大的红脸男人的后背，而他只是微笑，继续歌唱。
“你觉得他们在唱什么呢？”莉莉在走廊处问她母亲。
“肯定是些他们野蛮的家乡那里的不可言说的卑鄙行径。鸦片烟，歌妓，诸如此类。进屋来，关上门。你手头的针线活做好了吗？”
莉莉继续从窗户里看他们，希望自己能听懂他们在唱什么。因为这些音乐让她妈妈无法思考，她很开心。这意味着她没法想到更多的家务活儿来给莉莉做了。
莉莉的爸爸则更为中国人的烹饪技巧感到惊奇。虽然很吵，但是热油的劈啪声和嘶嘶声与菜刀切在案板上的砰砰声构成了另外一种音乐。他们做饭味道也很大，烟雾里带着不知名的调料和蔬菜的麻辣味道从开着的门里飘出来，飘过街道，让莉莉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黄瓜闻起来无论如何不可能是那样。”莉莉的爸爸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在问谁，而莉莉看到他舔了舔嘴唇。
“我们可以问问他们呀。”莉莉建议道。
“哈！想都别想。我敢肯定，中国人绝对会愿意把一个像你这样的基督徒小姑娘剁碎了炒进他们的锅里。离他们远点儿，听到没？”
莉莉才不信中国人们会吃掉她。他们看上去足够友好。如果他们真打算吃点儿小姑娘的话，那为什么还整天在屋子后院的菜园子里劳作呢？
关于中国人有很多神秘现象，其中之一是他们如何全都住进自己租的那些小房子里的。二十七个中国人，沿着普莱瑟街租了五栋盐盒宅子，其中两栋是西弗家的；另外又从柯南先生那里买了三栋，他家的银行被烧毁了，于是举家搬回了东部。盐盒宅子只是一栋简单的一层小房，前面有一个只有厨房两倍大的起居室，后面有一间卧室，总共十二英尺高，周长也只有三十英尺，用薄木板搭建而成。这些宅子紧紧挨在一起，以至于门廊都连在一起形成了一条带顶的人行道。
过去，那些从西弗家手里租到这些宅子的白人矿工们基本上一人一栋，最多两人同住。而那些中国人则能在一栋里住下五六个人。如此节俭让一部分爱达荷人大感失望，他们原本希望这些中国人能够更加大手大脚。中国人们拆掉以前的租客留下的桌椅，用这些木板沿着卧室的墙搭成通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放下床垫。以前的住户还留下了挂在墙上的林肯和李将军的画像，这些中国人没有碰它们。
“洛根说他喜欢这些画。”杰克·西弗在晚餐桌上说。
“谁是洛根？”
“那个红脸的大高个儿。他问我李是谁，我告诉他说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但仍然因为他的勇气和忠诚而为人景仰。他看上去为此十分感动。哦，他也很喜欢李的胡子。”
莉莉躲在钢琴后面，偷听到了她爸爸和那个中国人的对话。她觉得那个大个子中国人的名字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洛根”。她听过别的中国人喊他的名字，听起来像“老关”。
“这些天外来客真是奇怪的人啊。”艾尔西说道，“那个洛根吓到我了。他的手那么大！我敢肯定，他杀过人。我真希望你能找到些别的租客，萨杜斯。”
【0520更新】
只有莉莉的妈妈才叫她自己的丈夫“萨杜斯”，别人都叫他“西弗先生”或者“杰克”。在西部，人们总是有很多名字，莉莉早就习惯了这点。反正在银行里人们都叫银行家“柯南先生”，背地里则叫他“夏洛克”。莉莉的妈妈总是称她“莉莉安妮”，而她爸爸则叫她“小东西”。看起来现在这个大个子中国人在这座房子里拥有了一个新名字，“洛根”。
“你对我来说就像小金块儿一样，宝贝儿。”在去商店之前，他每天早晨都这样对她说。
“你这么说会让她虚荣心膨胀的。”莉莉的妈妈在厨房里说道。
此时正当淘金季的高峰，那些中国人刚安顿好后就开始出去淘金了。天一亮他们就出发，穿着松垮的外套和满是口袋的裤子，构成了一条在大草帽下面蜿蜒而行的队伍。另外有几位年长者留在家里，侍弄菜园或者洗衣做饭。
莉莉整天整天地被留在家里。她妈妈要么去购物，要么忙于做家务；她爸爸则整天都在商店新址那里工作。杰克打算在新店里专门为咸鸭蛋、腌菜、干豆腐、辣椒、酱油和苦瓜等等从三藩进口来的中国食物开辟一个区域，好卖给那些中国矿工。
“这些中国人很快就要满载金沙而归了，艾尔西。我一定要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准备好。”
艾尔西不怎么喜欢这个计划。一想到这些古怪的中国食物会让她丈夫店里所有的东西闻起来都无比可笑，她就想吐。但是她知道，跟下定了决心的萨德争论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以前他在哈特福德当家教当得好好儿的时候，只是突发奇想觉得到西部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去会更开心，就打包好东西带着她和莉莉离开了。
连艾尔西的父亲都没能说服她丈夫改变主意。他曾经叫萨德来他位于波士顿的律师办公室来帮忙，生意不错，他这么说，需要萨德的帮助。一想到灯塔山的那些商店和时装，艾尔西就笑得合不拢嘴。
“谢谢您的好意，”萨德对她父亲说，“但是我不觉得自己是块当律师的材料。”
事后，艾尔西不得不用几个小时来安抚她父亲，还要佐以茶和一盘刚烤好的燕麦饼干。即便如此，他第二天回波士顿的时候也拒绝向萨德道别。“真该死，我怎么就和他父亲成为朋友了呢。”他喃喃自语，却刚好大声到让艾尔西没法装做没听到。
“我真讨厌这些，”萨德后来对她说，“我们一个能【做成】啥事的人都不认识，哈特福德的所有人都在子承父业。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每一代人都会锐意进取的国家吗？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去创造自己的生活了，你甚至都能给自己重新起一个名字，这难道不好玩吗？”
艾尔西觉得她自己的名字就挺好。但是萨德则不。这就是为什么他成为了“杰克”。
“我老早就想当'杰克'了。”他对她说着，好像名字就如同一件可以随意穿脱的衬衫。她拒绝用新名字称呼他。
当莉莉和她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告诉莉莉这一切都是战争导致的。
“上战场还不到一天，一颗来自叛军的子弹就击倒了他。然后他就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八个月，就在这期间，那些古怪的想法占领了他，大概连天使显形都没办法将它们驱除。”
如果是那些叛军让他们举家来到了爱达荷，莉莉倒觉得他们不是那么坏了。
经过惨痛教训，莉莉终于明白如果她呆在家里的话，她妈妈总是能给她找到些活儿干。她知道自己最好在早晨一有空的时候就溜出去，晚饭前再回来，到开学前一直都是这样。
莉莉喜欢呆在镇外的小山上。森林里的绿枞、枫树和黄松为她挡住正午时分的阳光。她可以带点面包和奶酪当午饭，还有许多小溪流可以饮水。有时候她会挑拣出那些被虫蛀过的树叶，它们的形状让她想起各种动物。对此感到无聊的时候她会在溪流中涉水而过，感受着溪水的清凉。下水之前，她会拽着她裙子后面的下摆从腿中间穿过然后系在胸口处的腰带上。还好她妈妈不会看到她把裙子改装成了裤子，不过想在泥水里跋涉的话，这么穿裙子可方便多了。
在溪流较浅的那边，莉莉顺流而下。天气逐渐由暖和转为炎热，她把水泼在自己额头和脖子上。莉莉查看着树上的鸟巢和泥泞里浣熊的脚印。她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就自己一个人，也不打算做点什么，双脚浸在溪水里凉凉的，阳光晒在背上暖暖的，口袋里有一份不错的午饭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而且家里还有一顿更好的晚餐在等着她。
河岸上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莉莉停住脚步，可能她的下游就有一座矿工营地，去看看应该很有趣吧。
她走上河岸，穿进树林。歌声越发响亮了。虽然无法分辨歌声中的任何一个词，但她知道这旋律不属于她听过的任何一首歌。
她小心翼翼地在树木间穿行，她来到了树荫深处，轻柔的微风迅速吹干了她脸上的汗滴和水珠。她心跳加速了，耳边的歌声逐渐清晰起来。孤单而低沉的男声响起，歌声中的词语她无法辨别，但奇异的旋律让她想起那些中国人的音乐。之后其他男人的和声加入进来，缓慢而稳定的旋律让她意识到这是一首工人之歌，音乐与曲调都和他们沉重的呼吸心跳相应和。
她来到树林边缘，藏在一棵粗壮的枫树后面，偷偷窥视着那些在溪流边唱歌的人。
而溪流无迹可寻。
由于发现这条河岸是不错的淘金地，中国人在这里建起一座水坝来分隔水流。在原本是溪流的地方，五六个矿工正用鹤嘴锄和铲子挖向河床的石头。其他人沿着已经挖掘完毕的裂缝，一点点挖着小粒小粒的富含金子的砂石。他们戴着草帽用以遮阳。莉莉注意到，那个独唱的人是洛根。红脸男人在长髯上系着一条卷起来的手帕，末端塞进衣服里以免妨碍他的劳动。每当他低沉地唱起那首歌，他都会静静地站在那里，靠在铲子上，长髯随着歌声起伏，仿佛是一只公鸡的颈子。莉莉差点
就要笑出声来。
一声巨大的“砰”打断了这些声音和劳动，回响在干涸的河床岸边。歌声停止了，矿工们站在原地。山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死寂，只有受惊的飞鸟各自投林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克里克从莉莉藏身的树林里大摇大摆地走向河床，手枪举在头顶缓缓挥舞着，刚刚那响声就是这手枪射击的声音。欧比跟在他身后，霰弹枪的枪管随着他的步伐交替着指向各位矿工。
“哎呀，哎呀，哎呀，”克里克说道，“瞅瞅，支那猴子的唱歌马戏团。”
洛根盯着他：“你们这群小孩想要什么？”
“【小孩】？”克里克发出一声咆哮，“欧比，你听听，这个中国人刚刚叫咱们小孩。”
“等我把他脑袋轰下来，他可就不会这么说了。”欧比答道。
洛根走向他们，长臂大手握着沉重的铁锹拖在身后。
“站着别动，你这恶心的黄皮猴子。”克里克拿手枪对准他。
“你们想要什么？”
“当然是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咯。都知道你们一直保护着我们的金子，现在可要拿回去了。”
“我们根本就没有拿你们的金子。”
“耶稣呀，”克里克摇头晃脑，“我老是听说中国人都是小偷和骗子，从小吃老鼠和蛆虫长大，但是我还试着不对东方人有偏见，现在可算亲眼见到了。”
“恶心的骗子。”欧比确信道。
“欧比和我在去年春天找到了这片矿点，并且宣示了所有权。后来我们有点儿忙，所以觉得其实可怜可怜你们，让你们在这里工作，然后付点儿不错的薪水也是个好主意。这可是在尽基督徒的责任。”
“我们就打算积德行善。”欧比补充道。
【0529更新】
“瞧咱多慷慨。”克里克表示赞成，“但是你看怎么着？对这些异教徒发善心屁用没有。来的路上我原本还打算看在这几周的辛苦工作份上，让你们自己留点儿金屑，不过现在我们可要全拿走了。”
“忘恩负义。”欧比说道。
一个几乎刚刚成人的年轻中国人向洛根愤怒地喊话，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洛根向他挥挥手，让他退后，视线却不曾离开克里克的脸。
“我觉得你们没搞清。”洛根说。即使并非大喊大叫，他的声音仍然在河谷与森林当中回荡着，莉莉几乎要因为其中蕴含的气魄与力量而颤抖起来。“是我们找到这片矿点的，是我们宣布了所有权。你可以去问县政府。”
“你聋了吗？”克里克问道，“我凭什么得去问县政府？我刚刚跟你陈述了事实，我们跟律师协商过了”——他不耐烦地挥动着手枪——“所有权是我们的，而你们非法强占了。依照法律，我完全可以现在就在这里打死你，像打死那些老鼠一样。但是鉴于我不喜欢没必要的流血事件，把金子给我，你们就捡回了一条狗命。要是你们同意别再耍什么花招，老老实实地把挖到的金子给我，我甚至还会允许让你们继续在这儿为我工作呢。”
欧比毫无预警地开了枪。这一枪击碎了刚刚那个向洛根怒吼的男孩脚下的石头。那个男孩扔下了手中的镐头后退，发出了惊恐的喊声，看到这一切，欧比和克里克双双大笑起来。一小块碎石划破了他的手掌，他慢慢地坐下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手掌中的伤痕流出鲜血，迅速浸透了衬衫的袖子。几个中国人围拢过来，准备照顾他。莉莉差点儿就喊叫出声了。她本打算掉头就跑，回到镇上去，但是不紧紧抱着那棵她藏身的大树的话，她连站都站不稳。
洛根又转向克里克。他的脸膛变成了更深的暗红色，让莉莉担心下一刻他眼中就会有鲜血喷涌而出。
“住手。”他说。
“交出金子，”克里克说，“否则我不仅会让他像这样‘跳舞’，还会让他再也不能喘气儿。”
洛根小心地扔下刚刚一直拖在身后的铲子，“放下你的枪，我们来好好打一场，怎么样？”
克里克犹豫片刻。要是真打起来的话，他觉得自己没问题。在新奥尔良的时候，他经历了足够的斗殴，连刀子捅进肋骨的滋味儿都一清二楚。但是洛根大约比他高一英尺，重五十磅，而且虽然那把长髯让他看上去年纪不轻了，洛根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老到了反应变慢的程度。克里克还有点怕这个红脸中国人：他看起来特别生气，打起架来肯定像个疯子，而克里克十分明白，如果和一个疯子打架的话，不断几根肋骨根本就没完。
这计划简直大错特错了！克里克和欧比在旧金山呆过几年，彻头彻尾地了解中国人。他们骨瘦如柴，身材矮小，对他和欧比来说就跟一群娘儿们差不多，怪不得他们都干着娘儿们的活儿：洗衣做饭，而且根本没法打一场真正的架。本来在他和欧比从树林里慢悠悠走出来的时候，这帮中国人就应该跪地求饶，把金子双手奉上来着。这个红脸巨人毁了他们的整个计划！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克里克说着，把手中的左轮手枪指向洛根，“全能的上帝造人，柯尔特则让人人平等。”
洛根把系着他长髯的围巾解下来展开，然后像头巾一样围在头上。他脱掉外套，卷起衬衫袖子，伤痕累累的古铜色手臂上肌肉虬结，皮肤坚韧如皮革。他向克里克走了几步。虽然脸比任何时候都红，但他的脚步仍然不疾不徐，就好像他回到了爱达荷城里莉莉家附近，在夜风中散步、唱歌一样。
“别以为我不会开枪，”克里克说，“密苏里男孩们从来没什么耐心。”
洛根弯腰捡起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手指紧紧握着它。“从这儿滚开。我们没拿你的金子。”他又缓缓向克里克走了几步。
下一秒钟他跑了起来，迅速缩短了他与这两个持枪者间的距离。他边跑边抡起右臂，紧紧盯着克里克的脸。
欧比开枪了，甚至没来得及稳住自己，射击的后坐力让他向后摔倒在地。
一小丛血花在洛根的左肩炸开，洒在他身后。在阳光下，莉莉觉得他身后仿佛绽开了一朵玫瑰。
其他中国人一声不响。他们惊呆了，直勾勾地看着。
莉莉屏住呼吸。对她来说，时间好像停止了。血雾在空中逡巡着，没有落下，也不曾消散。
然后她深深吸气，尽己所能地大叫起来，比那次被藏在她柠檬汽水里的黄蜂蛰了嘴唇还要响。她的尖叫在森林里回荡着，惊起了更多的鸟儿。这真的是我吗？莉莉想着，这听起来不像她，事实上，这听起来根本不是人声。
河对面的克里克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他脸上满是冰冷的愤怒和憎恨，莉莉心跳骤然停滞。
哦上帝啊，拜托，拜托了，从今晚开始我保证我每天晚上都会祈祷，我保证我再也不会不听妈妈的话了。
她试着转身跑掉，但双腿不听使唤。她蹒跚着退后，在一支裸露的树根上面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因为摔倒而喘不过气来，终于停止尖叫。她挣扎着坐起来，满心以为会看到克里克的枪口对着她。
洛根看着她。他还站着，这真不可思议。他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浸透了。他看着她， 而她觉得他并不像一个刚刚挨了一枪，快要死了的人。血溅满了他半边脸，另外一半也失去了沉重鲜红的颜色。但是莉莉觉得他看上去十分镇定，好像一点儿也不疼，只是看上去有点悲伤。
莉莉感到一阵平静拂过心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知道一切都会没事的。
洛根转过身不再看她，继续向克里克走去。他的脚步缓慢而从容，左臂无力地垂在身边。
克里克把枪口对准洛根。
洛根蹒跚几步，然后停了下来。鲜血浸透了他的长髯，有微小的血珠随风飘扬到空中。他后退一步，石头出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克里克呆站在原地，石头砸在他脸上，砸开头骨发出砰的一声，就像欧比的枪声一样大。
他的躯干过了几秒才摔在地上，变成毫无生命的一堆。欧比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检查了一下克里克一动不动的尸体，然后飞也似地逃进了森林深处，甚至不敢回头看那些中国人。
洛根跪倒在地。有那么一会儿，他身体摇摇欲坠，左臂在身边晃动，徒劳地想要阻止自己摔倒。然后他仰面倒下。那些中国人冲向他身边。
在莉莉眼中，这一切简直不真实，就好像一出舞台剧。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惊恐，应该尖叫，甚至晕倒。换成她妈妈就会这样，她这么想着。但是过去几秒钟发生的事好像被拉长放慢了，她感到安心和镇静，就好像不会有什么能伤到她一样。
她从树后出来，径直走向那群中国人。
<威士忌与围棋>
莉莉不确定自己能否理解这个游戏。
“我不能动这些种子？一下也不行？”
彼时他们正坐在洛根家后院的菜园子里，这样即使她妈妈干完针线活儿了，恰巧从起居室窗口张望的话也不会看到她。他俩都盘膝而坐，莉莉很喜欢双腿下方凉爽湿润的泥土的感觉。（“这是佛祖的坐姿。”洛根这样告诉她。）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洛根用刀尖划好了九横九纵交错的线条。
“不，不行。”洛根动动左臂，让那个本来是欧比的目标的年轻人，阿彦，能更好地用湿抹布拂拭他肩上的伤口。莉莉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腿上的绷带。她当时在树根上摔倒了，蹭掉了左边小腿上的一大块皮。阿彦帮她清理了伤口，还用一块涂了闻起来像药物和香料一样的黑色膏体的棉布绷带把它包了起来。这膏体冷冰冰的，让她觉得蛰得疼，但莉莉咬着嘴唇没有哭喊出声。阿彦的动作十分轻柔，而莉莉问他是不是一个医生。
“不。”年轻的中国人回答。然后他冲她笑了笑，递给她一块裹着糖霜的梅干让她含着。莉莉觉得这是她尝过的最甜的东西。
阿彦在洛根身边的盆里清洗抹布。盆里的水变成了浅淡的红色，而这已经是第三盆热水了。
洛根完全没注意阿彦的举动。“鉴于你是初学者，我们会在一个小点儿的棋盘上开始玩。这个游戏叫做‘围棋’，意思是‘关于包围的游戏’。想想看，沿着你所有的土地的边缘标柱开车，一边开一边撒下种子，你就筑起了一道篱笆围住自己的土地。标柱并不会动，对不对？”
莉莉在用荷花籽，而洛根则在用西瓜子。黑白棋子在纵横的棋盘上交织成美丽的花纹。
“所以这有点儿像他们在堪萨斯搞到土地的方式。”莉莉说。
“是的，”洛根说，“我觉得这可能的确有点儿像，虽然我从没去过堪萨斯。你想要围住尽可能大的领土，还要保护好它，以免我的柱子从你家土地上分一杯羹。”
他举起手中葫芦畅饮了一大口。这葫芦看上去像个雪人，一个小圆球堆在一个大点儿的圆球上面，细腰部分系着一条红丝带，方便握持。洛根粗糙的大手积年的反复摩挲，让它金色的表面泛出光泽。洛根告诉过她，葫芦长在藤上。当它成熟的时候，它会被剪下来，然后在壶嘴处锯开，好把里面的籽儿倒出来，这样它的壳子就成了不错的酒瓶。
洛根轻拍自己的嘴唇，叹了口气。“威士忌。它简直跟高粱酒一样好。”他建议莉莉也尝一尝，而她感到十分震惊，连连摇头拒绝。怪不得她妈妈觉得中国人都很粗野。拿葫芦喝威士忌就已经够差劲的了，还让她这样一个基督徒小姑娘喝酒？
“中国没有威士忌吗？”
洛根又喝了一口，用手抹去长髯上沾染的酒渍。“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别人告诉我这世上只有五味，而世间所有的欢愉与痛苦都来自这五味的混合。后来我发现这不对。每个地方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味道，而威士忌就是美国的味道。”
“老关，”阿彦喊道。洛根转向他，阿彦用中文跟他讲话，指着那个盆。洛根看到盆中的水之后点点头。阿彦端着盆站起来，在进屋之前把水泼到了菜地远处的角落里。
“他用抹布尽可能清理干净了那些毒血和灰尘，”洛根解释道，“现在该把我的伤口缝起来了。”
“我爸爸觉得你的名字叫洛根，”莉莉说，“我知道他说得不对。”
洛根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响亮又随性，就像他唱歌或者讲他的故事时那样。“我的朋友们都叫我‘老关’，意思就是老关，关是我的姓。我猜你爸爸听着像洛根。我还有点喜欢这个发音，说不定可以用它当我的美国名字。”
“我们来这儿的时候，他也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莉莉说，“妈妈觉得他不该这么干。”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反对。这是一个充满了新名字的国家。她嫁给你爸爸的时候改名字了吗？每个人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有一个新名字。”
莉莉想了想。的确如此。她爸爸以前从来不叫她“小东西”，直到他们来到这里。
阿彦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针线。他开始缝合洛根肩膀上的伤口。莉莉盯着他的脸，看他是不是会因为疼痛而皱眉。
“还是该你了。”洛根说，“如果你不做点儿什么的话，我马上就要把你这个角里的子儿都吃了。”
“疼吗？”
“这个？”他摆动长髯试图用它指向自己肩膀的动作让莉莉笑起来。“跟我那时候被刮骨的时候完全不能比啊。”
“你被刮过骨头？”
“有一次我被一支毒箭射中了，箭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骨头里，如果不把毒素去除我就会死。世上最厉害的神医华佗前来帮我。他切开了我的臂膀，拨开肌肤和血肉，用手术刀从我的骨头上刮去那些毒素。告诉你吧。那可比这个疼多了。我喝下了华佗能找到的最烈的米酒，然后和我的副手下围棋，他可是个中高手。这转移了我对疼痛的注意。”
“在哪？在中国吗？”
“对。很早很早以前，在中国。”
阿彦完成了缝合。洛根对他说了点儿什么，阿彦递给他一小束丝线。莉莉差点儿就脱口而出问阿彦这是干什么的了，但是他只是对她笑笑，把一根手指竖在唇上。他指指洛根，用口型对她说，“瞧。”
洛根把这束丝线放在地上，然后解开，里面是一套纤长的银针。洛根用手捻起一根，然后扎进了左肩上的伤口正上方，而莉莉还没来得及喊“停”。
“你这是干什么？”莉莉尖叫着说。不知为什么，长针插在洛根肩上的画面比他的肩膀在欧比枪口下炸开的场景更让她想吐。
“这能止痛。”洛根说。他又捻起一根针，在上一根下方约一英寸的地方扎了下去。他轻轻旋转针尾，使它恰好扎在正确的地方。
“我不信。”
洛根大笑，“这世上有许多美国小姑娘不明白的事情，也有许多中国老头子不明白的事情。我可以给你演示一下。你腿还疼吗？”
“是的。”
“来，稳住，”洛根倾身向前，左手低放在地面上，“把你的脚放到我手上。”
“嘿，你的左胳膊能动了！”
“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刮骨的那次，我两个小时以后就重返战场了。”
莉莉觉得洛根肯定是在和她开玩笑。“我爸爸在战争中胸口和腿都中弹了，他花了八个月才能重新走路，到现在还是个跛子。”她抬起脚，因为疼痛而有点畏缩。洛根用手掌握住她的脚踝。
裹在脚踝附近的手掌温暖，甚至于发烫。洛根阖上双眼，呼吸变得缓慢平和。莉莉觉得她脚踝处更热了。感觉很好，就像在受伤的小腿处敷了一块滚烫的毛巾。在热意中，疼痛逐渐消解。莉莉觉得如此轻松舒适，简直快要睡着了，她闭上双眼。
“好了，你现在没事了。”
洛根松开她的脚踝，轻柔地把它放回地面。莉莉睁开眼，发现一根银针正插在她的膝盖正下方。
莉莉差点因为疼痛大哭起来，直到她意识到一点儿也不疼。在扎着针的位置附近有一点儿麻，热量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辐射出来，隔绝了她伤口处的痛感。
“这感觉真古怪。”莉莉说。她试着活动了几下自己的腿。
“完好如初。”
“如果妈妈看到这个场面，她会晕过去的。”
“你回家之前我会把它取出来。你的皮肤要过几天才能好，不过阿彦敷在你伤口上的药膏已经祛除了大部分的毒素，而剩下的那些针灸也可以解决。明天起来换一块干净的绷带，好了以后就连一点儿疤都不会留下。”
莉莉想要感谢他，但她突然害羞起来。和洛根讲话很奇怪，他和她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时候他赤手空拳地杀人，下一刻他又温柔地握着她的脚踝好像她是一只小猫；有时候他会唱那些听上去和地球一样古老的歌谣，过一会儿他又和她用西瓜子和荷花籽玩游戏还因此大笑。他十分有趣，但也相当可怕。
【0620更新】
“我喜欢执黑。”洛根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子，围住了莉莉的一小块棋子。他捡起这一小把荷花籽送进嘴里，“荷花籽还是用来吃比较好。”
莉莉大笑。她怎么会害怕这样一个嘴里塞满东西还在讲话的老头子呢？
“洛根，那个有关淬毒箭头和刮骨疗毒的故事，并没真正发生在你身上，对不对？”
洛根仰起头充满沉思看着她，缓缓咀嚼然后咽下了口中的荷花籽，咧嘴笑起来：“这是关羽的故事，中国的战神。”
“我就知道！你和我爸爸的朋友们一样，因为我是小孩子就总是给我讲那些神话传说。”
洛根发出低沉轰鸣的笑声。“不是所有故事都是凭空捏造的。”
莉莉从没听说过中国战神，而且她确定她爸爸也没有。现在已是薄暮时分，中国人烹饪时那油腻腻的声音和气味弥漫在整个菜园当中。
“我该回家了。”莉莉说，虽然她其实特别想尝尝她闻到的食物的味道，还要听更多有关关羽的故事。“我明天还能来见你吗？你再能给我讲一些关羽的故事吗？”
洛根以手抚髯，表情严肃。“这是我的荣幸。”然后他突然微笑起来，“即使我要一个人吃完这所有的籽儿。”
<战神>
在成为神之前，关羽只是一个男孩。
事实上，在这之前，他几乎已经成为一个鬼魂了。他妈妈孕育了他十二个月，但仍然拒绝生产。产婆喂了她一些草药，然后让她丈夫按住挣扎尖叫的她。这个婴儿最终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呼吸，脸是亮红色。“要么是由于窒息，要么是因为来自父系的野蛮血脉太多。”产婆这样想着。
“它个头太大了，”产婆对那个父亲低语，母亲正昏昏欲睡，“反正太大了也活不长。”她开始用本该是襁褓的布块包裹起这个婴儿，“你起名字了吗？”
“还没。”
“也好。想必你也不会愿意给一个马上就要到下面去的恶魔起名字。”
婴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啼哭，几乎可以把人的耳膜撕破。产婆差一点失手把它摔在地上。
“他太大了，活不长的。”产婆坚持道。她把包裹着婴儿的布解开，因为他竟然敢在这些事上挑战她的权威而有点生气。“还有这张脸。太红了！”
“那我会叫他‘长生’，长命百岁。”
山西干燥的夏日阳光和挟着沙尘的春风在那些中国人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刀刻一般的沟壑，他们想要在这华北中心之处谋生。当北方的夷狄爬过了长城，带着他们高大的铁骑想要挥师南下时，这些男人以犁镐铸成刀剑拼死抵抗。而这些女人与他们的丈夫并肩作战，甚至以菜刀为武器。一旦失败，她们会成为夷狄的奴隶，继而是妻子，学习他们的语言，为他们生儿育女，直到这些夷狄认同自己中国人的身份，然后他们会成为下一波夷狄的抵抗者。
那些柔弱的男人和精致的女人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逃向南方，在那里他们可以泛舟湖上，浅酌低唱。留下来的人则将沙漠的暴烈咆哮融入自己的生命旋律之中，由于混合了蛮族的血脉而越发高大起来，为他们自己的辛劳感到骄傲。
“这就是，”长生的父亲对他说，“秦朝与汉朝的帝王都来自于大西北，我们的土地。我们当中出现过将军和诗人，帝国的管理者与学者。我们是唯一珍视尊严的群体。”
除了帮助父亲在田地里劳作之外，长生还要为灶台收集木柴和火引。在一天当中，长生最喜欢的时刻是日落之前的一个或者几个小时。在这时，他会从厨房门后拿出锈迹斑斑的斧头和锈蚀更严重的马刀，爬上村庄的后山。
喀拉。斧子劈开一段腐烂的树干。噌。刀刃划过干草。这活儿很累，但长生把自己想象成一位杀敌如草芥的大英雄。
回到家，晚饭是炒苦瓜、酸白菜和高粱饼卷葱蘸酱。当他父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长生甚至能尝一点儿梅子酒，它在舌尖上时是甜的，入喉则辛辣火烫。他的面色更加暗红。
“给，小家伙。”他父亲说。长生眼中还带着酒精刺激产生的泪花，却已经伸手又要一杯了。“甜，酸，苦，辣，咸。五味平衡。”
长生长成了一个高大的男孩。旧袍子很快就穿不下了，他妈妈几乎一刻不停地为他缝制新的。大旱已经持续了五年，仍然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尽管人们在土地上劳作，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收获仍然持续减少。由于家里没钱送他上学，他父亲承担起了教育他的责任。
历史是他最喜欢的科目，但是在他们讨论历史的时候，他父亲眼中总是带着悲伤的神色。长生学会了不要问那么多问题，转而花更多的时间去读史书。之后，在出去砍柴时，他会用斧子与马刀在无穷无尽的树丛中模拟着与蛮族的一场场伟大战争。
“你喜欢打仗？”他父亲有一天这样问他。
他点点头。
“那我会教你下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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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的爸爸也用荷花籽和西瓜子吗？”
“不，他用的是真石子。”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下围棋的方式。用籽儿更好玩儿。”
“我也这么觉得。就是吃得太多了。我讲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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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只用了一天就能在和他父亲的三局中下赢一局。一周之后则五局中只败一局。一个月过去了，他能够在让父亲五子的情况下赢得每一局。
围棋甚至比梅酒更好。简单的规则是甜，失败是苦，胜利则带着炽热火辣的愉悦。由石子构成的图案应该被反复咀嚼品味。
【161029更新】【是的时隔一年半之后我又想起来了。。更新着更新着我就离开了北美大陆LOL】
出门在外时，他被牛车驶过时溅在褪色的白墙上的黑色泥痕构成的纹样深深吸引。他不再砍柴了，而是把十九乘十九的棋盘用斧头刻在了厨房墙壁上。晚餐时间，长生沉迷于那些由野水稻颗粒和黑色的西瓜子构成的阵势，甚至忘记了进食。
母亲正要斥责他时，父亲说道：“让他去吧。他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将军。”
“或许如此吧，” 母亲说道，“但是我们祖上几代人都没有为皇帝陛下效命，他能当什么将军呢？大概只能统领一群鹅吧。”
“他毕竟是女皇和诗人，将军和丞相的后裔。” 父亲坚持道。
“玩游戏可不能让米下炊，让柴入灶。今年我们又得借钱了。”
邻近的村落派他们最好的棋手来挑战他。他战胜了所有人。到最后，全郡首富的儿子华雄也听说了围棋奇才长生的事。
华雄家靠售卖食盐起家。郡中有一个大湖，蚩尤被黄帝击败身首异处的时候，湖水被他的血液变咸了。汉朝的皇帝严格垄断了食盐买卖并课以重税，以此作为国家收入的主要来源。华雄的爷爷通过行贿获得了食盐买卖的许可，家族产业坐大。
华雄和长生一样年纪。他是那种会以折磨小猫为乐的孩子，十分喜欢策马在他父亲的佃农的田野里驰骋，让被践踏的稻麦形成他的名字。当他出现在关家门前，向长生约战围棋时也是这样，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留下一道被践踏的高粱的刈痕。
他带来了自己的围棋：棋盘用泰山上的松木制成，黑色的棋子是墨玉，白色的棋子是打磨过的珊瑚。长生尽可能地拖延着棋局，以便更久地摩挲这些冰凉光滑的棋子。
“这个游戏越来越无聊了，” 华雄说道，“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输过了。”
“他真的不知道吗，那些欠他父亲钱的人会保证他赢得每一局。” 长生的父亲这样想着，笑了起来。
事实上，华雄是一个不错的棋手，但比不上长生。
“令人印象深刻。” 华雄对长生的父亲说，“长生兄弟天赋异禀。我十分惭愧，无法和他相提并论。”
长生的父亲感到惊讶。出于骄傲，他并没有叫长生故意输给华雄。他原以为华雄会发怒，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华雄为人还不错，” 他这样想着，“即使被击败也保持风度。这是人中龙凤才会有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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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可让人印象深刻的？我和我爸爸下棋输了的时候也从来不生气，因为我知道我只要努力变得更强。”
“这可是箴言。不是所有人都将失败当做机会。”
“所以华雄真的是一个好人吗？”
“如果不打断我的话，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得再来点儿西瓜子。嘴里塞满东西我就没法儿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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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五年里，收成更差了。蝗灾席卷全省，邻郡爆发了瘟疫，据传人人相食，赋税愈发沉重。
在他父亲被酒烹野雉的一根腿骨呛死之后，十八岁的华雄成为了家长，他趁地价下降在郡中大肆购入土地。长生的父亲在除夕夜去见他。
“请放宽心，关老爷。” 在签字画押时，华雄如是说，“我小时候和长生一起下棋的回忆十分愉快，我会照顾你和你全家人的。”
长生的父亲用出售土地给华雄的钱还清了家中负债。之后，他应该从华雄手中租回土地，然后付每年收成的一部分作为租金。
“这笔买卖不错，” 他这样对长生的母亲说，“我就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人。”
当年，他们耕作得特别辛勤。蝗灾再度来袭，但是他们村幸免于难。高粱杆高高挺立着，在季夏干燥的风中微微摇摆。这是几年里他们得到最好的收成了。
除夕夜，华雄带着一群强壮的仆从来了。
“新年大吉恭喜发财啊，关老爷。” 他们在门口互相作揖。
长生的父亲邀他进门，用茶和梅酒来款待他。他们在干净的新草垫子上相对跪坐，面前的小桌上放着温好的酒。
他们互祝健康，接着循例共饮三杯后，华雄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啊，关老爷，其实我是为一点租金上的小问题而来。”
“理应如此。” 长生的父亲说。他让长生拿来五锭银子，“请您过目，华老爷。这是我今年收成的百分之五。”
华雄轻咳一声：“你们家过去几年的困难光景我自是了解。如果您尚需一些时日准备余下的部分，请自便。” 说着站起来深鞠一躬。
“但是这就是全部了啊，我可以给您看账本。去年年景不错，一共卖得了九十三两，百分之五就是四两八钱。但为了表示对您慷慨相助的感谢，我决定付您整五两银子。”
华雄的腰弯得更深了。“关老爷一定是在和在下开玩笑吧。某些小人曾向在下进言，说关老爷会赖账，在下一概不信。在下坚信一旦见到关老爷，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你在说什么？”
华雄看他的眼神就像有蜘蛛爬过后背。他无助地摊开手，“关老爷这是叫在下拿出文书和租约咯？”
长生的父亲脸色铁青：“拿给我看。”
华雄装模作样地大肆翻找了一通。他拍打自己的袖子和长袍胸前的口袋，向健仆大喊大叫让他们去马车上找找。最终，一个关节巨大而畸形的大块头走过来，向华雄呈上卷起来的文书，冲长生父亲冷冷地嘲笑一声。
“呃，” 华雄抬起袖子擦拭额头，“我差点就以为我们把它丢了，真没想到它会派上用场。”
他们再次跪坐下来，华雄把租约在两人面前展开。“租金是一年收成的百分之八十五。” 他一边读，一边用优美纤长的手指指着租约上的字样。
“大概你能说明为什么‘八十五’中的‘八十’写得如此紧凑，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长生的父亲检视合同过后，如此说道。
“起草这份文件的小吏书写不力。” 华雄一脸逢迎地笑着说，“毫无疑问，关老爷您才是书法大师。但是作为合同，小吏的书法本身无足轻重吧？”
长生父亲站了起来。长生能看到他衣袖边缘微微颤抖着。“你觉得我会在这样的合同上签字画押？百分之八十五？若要这样我不如落草为寇了！” 他向华雄逼近一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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