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一札（三）
渡部君：
见信好。
昨夜做梦。梦里光景光怪陆离荒腔走板极了。醒来披衣坐起，突然发觉有点想你。
你多半又要笑了，怪我犯痴病。但这并非春梦——我们这里是没有春日的，你也知道，过了严冬便算入了夏。这几日天气越发酲暖，人也一天懒似一天。樱花早谢了，因精神倦怠的缘故，今年便错过了花期，无法赏花。我倒不为此可惜，红蕊明年又满枝，我只眷恋人家赏的好酒吃。
我记得你四月才从日本回台湾，这会子转眼又去了澳大利亚，实在叫人惊叹。你当真是个浪子，担风袖月，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而你却是“浮云遮蔽日，游子不复返”，很有点甩下身家留下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狠毒意思。我虽心里敬佩，却又惋惜。因为如此一来，你在台湾学的半年的国文便又无疾而终了。我虽能助你，究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才刚去岁离开新西兰，今年又去澳洲，倘若回来见我，学了口土不土，洋不洋的澳洲腔调回来，弄得不僧不俗，我可要羞你。
南半球如今这时节，该是秋气渐浓的时候了吧。咱们这里天日渐长，于是人们仿佛都从严冬冻土中破壳而出似的，随处都孕育着中不安的期许与骚动。前几日放课回来，已是夜里九点，天却还是抹鸽灰的白。在Granville街角有艺人弹着吉他，不成曲调，音色却热烈得像要整个人泼出去一样。
我以前并不喜夏季。印象里的夏日，永远是融化的柏油路，粘腻着汗水的鬓角以及电车里蒸郁的，混着汗味儿与香水味儿的滚烫空气。站在大毒日头底下半个时辰内人就能被烤得头昏眼花。但这里的夏日则不同，远没有东京热得这么杀气腾腾。它是娇憨的，可爱的，带着点初春的蠢蠢欲动，满目皆是喜气。只是唯一不足的地方，便是不能使我尽情展开身段臂膀。在日本盛夏随处可见的短裙，纵是顶热的七八月，穿在这里有时不免还有些寒浸浸的凉意——是我自个儿身子不争气。
何况此处并无什么祭典。七月一日的国庆烟花即是最隆重的节日典庆。彼时人们倾城而出。临街商肆亦歇业同庆，故而不会有好酒兜售，更不会有供小孩子戏耍，诸如捉鱼，投环，射箭，这样情致妩媚的小游戏。去年我与楠原君去观烟火，只望见寥寥数人着和服，反而显得可怜。这样想来，仿佛又觉着是往日的仲夏好。我现在倒有点怀念起以前母亲在自家阳台上栽的凤仙花，父亲平日不离手的那把羽毛扇，还有家里夏日常备的冰镇啤酒与西瓜了。
但无论如何我明白我是不该如此得陇望蜀，亵渎岁月的。这里的夏日短如浮光掠影，一晃神，便又将听到淅淅沥沥的冷雨了。尔后过了这一夏，便是被露水与层冰封锁的一冬，再至圣诞，这便又溜走了一岁。近几年日子花得如淌海水。人过得浑浑噩噩，竟不知今夕何夕。我想，天地终久不仁，若不然，就不该冷眼看着我们朝生暮死。
七月里原本想着去一回日本，好与秀树先生与友里小姐一聚，可惜碍于工作，不得辞假。再者母亲或肯来看我，也未可定，因此只有作罢。大概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总是难重。倘使我们能再见，就该坐下来好好喝一杯，絮絮前话。我记得上回咱们吃酒，没比出胜负来。你小酌慢饮，就是神仙也被你急死了。下回该做了断，你无须顾忌我。
前不久你说要搬家。倘若安顿下来，请务告知我新住址，以便日后通信往来。我会随后将译文附上，不当处请多指点。
花莲
见信好。
昨夜做梦。梦里光景光怪陆离荒腔走板极了。醒来披衣坐起，突然发觉有点想你。
你多半又要笑了，怪我犯痴病。但这并非春梦——我们这里是没有春日的，你也知道，过了严冬便算入了夏。这几日天气越发酲暖，人也一天懒似一天。樱花早谢了，因精神倦怠的缘故，今年便错过了花期，无法赏花。我倒不为此可惜，红蕊明年又满枝，我只眷恋人家赏的好酒吃。
我记得你四月才从日本回台湾，这会子转眼又去了澳大利亚，实在叫人惊叹。你当真是个浪子，担风袖月，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而你却是“浮云遮蔽日，游子不复返”，很有点甩下身家留下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狠毒意思。我虽心里敬佩，却又惋惜。因为如此一来，你在台湾学的半年的国文便又无疾而终了。我虽能助你，究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才刚去岁离开新西兰，今年又去澳洲，倘若回来见我，学了口土不土，洋不洋的澳洲腔调回来，弄得不僧不俗，我可要羞你。
南半球如今这时节，该是秋气渐浓的时候了吧。咱们这里天日渐长，于是人们仿佛都从严冬冻土中破壳而出似的，随处都孕育着中不安的期许与骚动。前几日放课回来，已是夜里九点，天却还是抹鸽灰的白。在Granville街角有艺人弹着吉他，不成曲调，音色却热烈得像要整个人泼出去一样。
我以前并不喜夏季。印象里的夏日，永远是融化的柏油路，粘腻着汗水的鬓角以及电车里蒸郁的，混着汗味儿与香水味儿的滚烫空气。站在大毒日头底下半个时辰内人就能被烤得头昏眼花。但这里的夏日则不同，远没有东京热得这么杀气腾腾。它是娇憨的，可爱的，带着点初春的蠢蠢欲动，满目皆是喜气。只是唯一不足的地方，便是不能使我尽情展开身段臂膀。在日本盛夏随处可见的短裙，纵是顶热的七八月，穿在这里有时不免还有些寒浸浸的凉意——是我自个儿身子不争气。
何况此处并无什么祭典。七月一日的国庆烟花即是最隆重的节日典庆。彼时人们倾城而出。临街商肆亦歇业同庆，故而不会有好酒兜售，更不会有供小孩子戏耍，诸如捉鱼，投环，射箭，这样情致妩媚的小游戏。去年我与楠原君去观烟火，只望见寥寥数人着和服，反而显得可怜。这样想来，仿佛又觉着是往日的仲夏好。我现在倒有点怀念起以前母亲在自家阳台上栽的凤仙花，父亲平日不离手的那把羽毛扇，还有家里夏日常备的冰镇啤酒与西瓜了。
但无论如何我明白我是不该如此得陇望蜀，亵渎岁月的。这里的夏日短如浮光掠影，一晃神，便又将听到淅淅沥沥的冷雨了。尔后过了这一夏，便是被露水与层冰封锁的一冬，再至圣诞，这便又溜走了一岁。近几年日子花得如淌海水。人过得浑浑噩噩，竟不知今夕何夕。我想，天地终久不仁，若不然，就不该冷眼看着我们朝生暮死。
七月里原本想着去一回日本，好与秀树先生与友里小姐一聚，可惜碍于工作，不得辞假。再者母亲或肯来看我，也未可定，因此只有作罢。大概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总是难重。倘使我们能再见，就该坐下来好好喝一杯，絮絮前话。我记得上回咱们吃酒，没比出胜负来。你小酌慢饮，就是神仙也被你急死了。下回该做了断，你无须顾忌我。
前不久你说要搬家。倘若安顿下来，请务告知我新住址，以便日后通信往来。我会随后将译文附上，不当处请多指点。
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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