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

      一条大路沿着学校的中轴线将校门前的大坑切分成两块儿，与校园仅有的三排房和围墙组成了一个多了“一横”的“甲”字。初夏，下午四点，太阳西斜，柔和的光照射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乡村小学。门口的左侧墙壁写着“百年大计”，右侧墙壁对着“教育为本”几个大字。几个三四岁的孩子推着铁栅栏似的大门左右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这声响并不会影响课堂，几乎每个教室里都嘤嘤嗡嗡，学生早已收拾好书包，等待着校园中央大桐树上悬挂的铁块上响起的铃声。走进校门第一排校舍的左手边是小学一年级一班的教室，班里像是炸开了锅，有说笑的，有打闹的，就是没有学习的。教室共七八排桌子，桌兜的底板早已被上几届的学生弄坏了，轮到这一届，有心的学生就在桌底的横榜上绕上绳子，像极了织布机，还有些同学绳子没缠好，书包就从绳子中的空隙中漏出来，似掉未掉的，让人瞅着揪心，没心没肺地学生完全没那个心思摆弄绳子，索性直接把书包放在桌面上或是挂着侧面。抬头看，支撑着屋顶的是几个三角形的木梁。小鸟从没有玻璃的破窗处飞入，在教室上空盘旋，在屋脊与墙壁交界处的缝隙里筑巢，在横梁上拉满鸟屎。喧闹教室的前端是一个木制黑板，木板翘了皮，凸凸凹凹的。讲台一角的老师趴在书桌上，手里握着老式钢笔，蘸蘸桌角的红墨水，在随堂测试卷上划着对勾或叉杠，完全屏蔽孩子们的打闹声。
      过一会儿，老师整理了一下刚批改好的试卷，拿着一个从外面树上折下的柳条用力地敲打几下黑板，班里瞬间安静下来。同学们一个个伸着脑袋，死死地盯着老师，像极了一群从洞中露头的土拨鼠。他们并不担心成绩，而是期盼着老师能够迅速发下试卷，这样的话，就可以提前放学，那些男孩子们就可以在校园里多玩两把洋牌，其实女孩们放学回家也没啥干，不过在教室待着总不如在家那样自由。老师一边读着分数，一边将一份份试卷递给学生，从他如同起伏不平的黑板一样皱着的额头可以看出同学们对这些简单的加减乘除的掌握并没有达到期望的水平。
      她坐在最后一排靠门口的位置，那是差生的专属地带，在人们印象中这个位置属于调皮捣蛋的男生，因此她坐在那里格外显眼。这是她第三次读一年级，是同学们的笑柄。她考75分，相比于前几次的二十几分来说，这次绝对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向同桌炫耀，对方撇了撇嘴，一副瞧不上的样子，她的笑凝滞了一下，不过随机转头朝向窗户外的天空。但她毕竟还是小孩子，幼嫩脸上的微笑难掩饰住内心的失落，装作好不在乎，实则心事重重。
        老师发完试卷并没有宣布放学，而是走到她的跟前，在从她书包中翻出一个精致的计算器之后，便把她拉起来，推到后墙上，开始破口大骂。那骂声绕梁，惊吓到了屋里小鸟。鸟儿们便扑棱着翅膀到处乱窜，梁上的尘土飞落，弄的教室乌烟障气。其他学生想着她昨天拿着计算器炫耀，现在却低着头两只胳膊紧贴身体一只手扣着衣角的样子，都在座位上偷偷地乐着。过了一阵子他们却和她一样迫切地希望这场批评早点结束，不是他们内心不忍，而是大家看够了热闹，都盼望能早点放学回家。
         。。。
         他站在院子里想起了童年记忆里在房角盛开的成片的夜来香，想到了她，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这一幕。。。花种子是她给的，他已经忘记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记得自己看着这些“地雷”状的种子漫不经心地问了她一句，这是什么？然后她就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售楼处小姐看到一个突然走进来的顾客一样兴奋，那问答像刻意去设计的，那激动也是期待以久的欣喜若狂。第二天她给他一个小纸包，纸包叠得工工整整的让他刚开始摸不着头脑，打开后才想起昨天是随口说了要花种来着，抬起头，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上一双微笑的眼睛放光地盯着他。。。
        夜来香种在院子里，未经照料，却茁壮成长，这顽强的生命力异常低调，夏天的时候开出花来，这才让人们意识到它的存在。不过花只开在晚上，避开了万花争容的热闹，因此这花开也仅仅是证明她的存在罢了。他读三年级的时候听说她去世啦，是喝药自杀的，那时她才读到二年级。她的死并没有给同龄的孩子带来恐惧，反倒成为课间的谈资，同村的同学一遍遍地模仿并丑化着她喝药时的场景，引得观众哈哈大笑，可怜的人啊，一旦你的生活失去了重心，丢掉了分量，连死亡在别人眼中都不过是一个笑话。过几天，连那点嘲笑也没有啦，她也随之与这个世界彻底告别啦。
        。。。
        初中时家里盖新房，夜来香植根的土堆被铲平，土中夹杂的种子在新院里生根发芽，零星地分布着。后来他读高中，上大学。多年后再次回到家中，站在院子里，虽不再能寻到夜来香的踪迹，但他知道记忆里的夜来香是一直盛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