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歌》

“你和她各表演了一场，也就没有掩饰了。要说真话的，你就把肚子里所有的美善悲恶通通说出来吧！”帕拉图修士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清早就见他在果园里采摘，一卷一卷苹果皮散在木桌上。窗户半开，一束枝桠斜插在当空，末端挂着一颗泛绿的苹果。他一直盯着那出神的看，“吃个苹果吧，孩子，无论一个人要扮演什么角色，你的本色总要掺进去的…..”
奴亚过去是个佛教徒，走了很远的路，从锡兰来到法国中部的一个天主教修会。每天四点左右起床，清水洗一把脸，抱着圣经去教堂做祷告。修会建在一个高地上，早上从那里可以望到东边的天慢慢亮起来，凝固了一晚上的暗光在葡萄园的末端慢慢融化。几朵乌云像老人的眉毛，在天边慢腾腾的舒展开来。如果天晴，金灿灿的阳光就会铺洒过来，照在脸上。每当这个时候奴亚觉得离神很近，是自己心中的那个神。他使劲睁着眼睛想要看透远端的太阳，然后闭上眼，屏住呼吸，仿佛地平线就在眼前，离远方的那个自己很近。有风从那片原野吹过来，抚过脸，绕过脖子，摩擦过指头，顺过耳郭，缓缓的钻进耳洞里面。听到了吗，那是神的声音。而我就是那个奴亚。
我出生在锡兰一个叫珊濮琦的村子里。小时候就觉得自己有通天的本事，不管对面是什么人，只要站在身边，我总能觉察到那人的细微所想，总能预料到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一天傍晚，大片的风从四面八方赶向对面的山坡，接着风抹过一片片的茶田，将它们拥倒下来。后来风掀起墨绿色的海浪一直吹到山顶，转而随沉入山后的那片夕阳不知了去向。那天师傅来到村子里，指着柜子上的佛像，然后摸着我的额头，对父母说，“恩，终于找到了，这个孩子要跟我走。这，是他的路。”
“玛利亚娜，隔壁农夫的腿昨天摔断了。明天早上我要帮他去摘苹果。不要忘记对神父说祷告结束后我不去厨房了。”
“是阿历克斯吗，他可是个能手。他们家的果园今年大丰收。” 玛利亚娜边说着边把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交给我。书页里塞着几张黄色的小卡片。
木桌上撒了一些面包屑，阳光的确偏爱那把大银勺，一股一股发光的波鳞连续不断的起伏在上面。
“瞧，修会的果酱，都是用阿历克斯家的苹果做的。味道真不错。” 她坐在我对面，用那把银勺子轻巧的在罐子里一旋，熟练的把一团紫色的果酱均匀的涂在面包片上。细细地咬了一口面包，露出一排牙齿像并列的琴键。恰好有一圈金色的光围着她的眼睛。是那种一圈一圈旋转的光晕。
玛利亚娜的家在德累斯顿，父母是当地交响乐团的提琴手，他们家自创了一种特殊的祈祷舞，每次读完圣经，父母拉起琴，她和弟弟妹妹会在客厅里集体跳一种叫rimita的舞蹈。据她说，那是一种类似旋转舞和舒普拉特勒舞的结合体。有一年新年夜，他们家还被邀请在德累斯顿大教堂的祈祷会上进行表演。
那天下午，我和玛利亚娜沿着教堂背后的小路散步，一直走到那片山坡上停了下来。
玛丽亚娜躺在我身边，一片鲜嫩泛青的草坡上。我把书摊开，遮住半张脸，阳光闪在眼前，缝隙里远端的农夫弓着身子在田野里劳作，缓慢的伏在植物的缝隙里。
我试着闭上眼，那里好像山的南侧，每年7月花开的时候，风吹过密密麻麻的花草，一群牧民迁徙到寺院附近驻扎下来，围建牛栏的时候会来寺院借工具。牧民们忙碌了一天，用积攒的雨水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身子，拧干湿漉漉的长布条，挂在围栏上让风吹干。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带着新鲜的食物来寺庙供养神灵。
“看那边！”她的手指划了半个圈倾斜在天空中，“看到了吗？那边就是阿尔卑斯山。天气好的时候多清楚。”
有一大团云赶过来缠在浅蓝色的山顶上，太阳飘在远处安静的俯视着大地，那些清风恐怕是一时半会吹不散它们。云飘在天上仿佛是浮动的咒语，遮住阳光，覆盖山川与河流，以变幻的速度飘向未来的日子。有一群鸟儿嗖一下划过天空，留下一串啼叫声回荡，之后乘着风穿过那些黑暗与光明。而地上的人儿，埋在一团乌云里正在经历那些吉祥与恶梦。
“你听说过罗曼神父吗？”玛丽亚娜突然问到。
“葡萄牙核桃仁，大家对他的爱称，是因为神父长的比较乖巧。”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准确的词来形容神父。
“关于他驱魔的故事是真的吗？”玛利亚娜眼睛睁的大大的望着我，紧接着使劲了咬了一口苹果。
“罗曼神父是葡萄牙人，20岁就来到修会了，平时负责来自世界各地青年的接待工作。你知道的每年有各种各样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修会参加哲学课程和团体劳动，带着还未消解的荷尔蒙和成片的青春痘，期望在上帝那里得到某种抚慰。当然还有另一些人，那些神经陷入一种特殊症状的人，始终处于发癫状态，在医院里求不了方法，就会被他们的家人带到修会。”
“瞧那边。”我指着教堂旁边的小木屋，“就是在那，像那些中世纪的驱魔师一样，他会穿上一件特殊的黑长袍，戴上高顶镶着金边的帽子，夹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带他们去那个小木屋。”
“他们真可怜！”
“哪些他们？年轻人还是那些人？奥古斯丁说，天使与人的遭受是一样的，只是暂时被蒙上了眼睛。需要一个方法。他们也一样。”
“那具体是什么样的方法。”她继续问道。
“你最好当面去问神父，不过罗曼神父去了意大利南部，大概要一个月左右才回来。还有阿历克斯的女人就是在苹果院里疯掉的，到处都医治不好，可惜神父也没有挽救回来。”
“他可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可惜神父回来之前我就要回德国了。这些事情真奇怪。他们就像离开家的孩子，跑出去之后迷了路。”
“他们说那些是着了魔的人。我倒觉得他们离开了家，但并没有迷路，只是不想执着的遵循那条归家的路。他们也在依照自己的方式探索智慧和慈悲，在东方这些人就是疯行者。”
“哦，疯行者。奴亚，那你为什么要来这？”玛利亚娜突然从草坪上直立起来。然后把咬了三分之一的苹果递给我。苹果被咬成了螺旋状，像一个残缺的陀螺。
我接着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祈祷的时候，我怀疑有些修士已经知道了我过去的身份，从他们的眼神中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叛徒。我为什么来，这是个好问题，我是跟着它们来。”我指着山的那边，“看，刚刚山顶的那些云已经散的不知去向，总以为他们一直飘在那，不过风倒是还在， 一直围绕着你，只有他们知道云去了哪里。师傅往生之前对我说，瞧，雪山上那些落单的云，智慧就在那儿。这是梵音曼乳。”
“可本色是什么？是通往复活和荣耀之路的衣钵吗？”
修士闭着眼，半边身子隐在窗边的阴影里。不知道从哪儿反射了一截光投在他酒红色的额头上，像一张菱形的符咒。他沉默了会，睁开眼睛说：“来，再吃一个苹果。”
我接过修士手中的苹果，青绿的果皮上点缀着黄色的斑点，像女孩腮上一粒粒的雀斑。教会的苹果可没有这么香，我猜这是阿历克斯上周送来的。
“是我觉得动了心，她是没有错的。可是那天晚上我亵渎了神，这就是大罪过。” 我把苹果从左手托到右手。
面前的帕拉图修士是个清瘦的高老头，有着南部农民标准的肤色和性情。他是果园的负责人，每天早上祷告完，就会换一身蓝色工服去果园埋头劳作。
“孩子，你面前的果子可不是伊甸园的禁果，而那些是，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一切全知的主是知道的。”神父顿了一下，“创世纪里说，迷路的孩子，听到母亲殷切的声音就不要再害怕，回家的路已经打开！”
那天晚上我和玛利娅娜沿着村子外面的小路穿过树林。有一片湖水，月光投在湖面上，一只小飞虫从风里落了下来，水面上泛起一圈小涟漪，像颤动着的花瓣。玛丽娅娜坐在湖边，一双镂空的白色凉鞋并排放在那儿，她伸开右腿绷紧脚尖缓缓的浸入湖水中，月光就落在那，耀着白色的裙子和裸露的腿，一头褐色的长发被夜色包裹了起来。我把左手轻轻搭在她的身上，她回身贴住我的耳廓，说着什么。月光照在手背上，那双手如草莽初生的藤蔓随着起伏的呼吸在她身体上穿梭开来。我们抵住睫毛，身体像盘在湖底嬉逗的梭鱼，摩擦着鳞片想彼此探个究竟。涟漪在月光里荡涤开来，那么一刹那，睁开眼，一团白色的云雾在墨绿色的水面上缓慢升起。那是风的舌头，润湿夜晚，混合着湿气和花草。两个生灵交织着倾吐出温热的蕴气，在湖边隐现出生命最初的征兆。而起伏着的玛利娅娜，就像星光下的阿斯忒尼亚。
“我不想隐瞒，那天我梦到了那摩诃迦叶。他对我说，三千大千世界里，山川溪谷土地生灵，在经历了朝露云雨过后，都会得到新的生机，在各自经历和变幻着。”
“无论你和玛利亚娜来自哪，还是你已经在那座山的岩洞中闭修了很久，此刻上帝已经指明了方向，应该坚定的走下去。”修士停顿了一下，目光坚毅的看着窗外，然后把右手伏在胸前的银质十字架上“奴亚，我的孩子，我们都住在这。你看外面的天空和大地，所有的这些，这里也是上帝之城。”
窗外正午的阳光炙热的照耀在大地上，院子里那颗高大的梧桐树把光线分割开来。树荫里几个修士低着头匆匆路过，不经意的朝这边望一眼。院子里突然起了一阵风尘，那束苹果枝叶跟着摇起来，空气里散着些灰埃和果香。教堂旁边，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穿黑袍的男人从屋子里踱步出来，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抬起袖摆擦了一下脸。那人就是罗曼神父，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他们朝这个方向走来。风继续在吹，将那些从枝叶间隙里溜过的光吹得零零碎碎，有几颗落在女孩的白色裙子上。
他们迎着风穿过树荫，越来越近了。哦，那个女孩还有一头褐色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