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上的最后一滴水:《疯狂的麦克斯》背后的干旱史
作者:Vamei,严禁转载。 《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可以说是今年最酷的电影了。作为整个系列的第四部,它几乎颠覆了人们对公路片的认知。电影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男女主人公驾车逃亡。然而,简单的故事线中不乏惊喜。追逐过程一波三折,从最开始的逃命变成最后的对抗恶势力。男主人公的侠客情怀和女主人公的坚强独立,都让人耳目一新。以大量实拍为基础的公路追逐战极富有想象力,让观众都紧张得屏住呼吸。影评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把电影加封为影史经典,烂番茄网站上的新鲜度也高达98%。

电影成功的相当一部分要归结于未来世界的时间设定。这是一个核战争后的废土世界,大部分土地酸化,寸草不生。纯净的淡水极为缺乏,成为最珍贵的资源。漫长的追逐战就在漫漫黄沙中展开。在荒漠中肆虐的大型沙尘暴,夹杂着龙卷风和闪电,把末日气氛推向高潮。如果说男主角只是在漫无目的的自我流放,那么女主角就代表了对理想居住地的向往。她带着理想上路,想要寻找记忆中水源充沛的故乡——“绿洲”,却发现那里已经成为弥漫着毒气的沼泽地。可以说,这个贫瘠的黄沙世界,让《疯狂的麦克斯》超脱公路片的范畴,成为绝佳的环境隐喻。

水是人生存的关键元素。在水供应充足的情况下,人们很少能感受到水的重要性。但水的珍贵不需要一场核战争来证明。地球上真实发生过、并也正在发生水源的争夺战。在水源匮乏地区,如中东和北非,水已经成为各种冲突的导火索。全球人口的11%,或者说七亿八千万人,都难以获得有保障的饮用水源,更别说农业、工业和商业用水。作为对真实生活的反映,电影从不缺乏对干旱的刻画。只是电影前的观众大口嚼着爆米花,就着可乐或纯净水,很容易在走出放映室后忘记那挤不出一滴水的银幕画面。我就从几部“缺水”的电影开始,回顾一下人类的干旱史。 1.《一九四二》与北方干旱 正如冯小刚在《一九四二》这部电影中所述,1942年发生了很多大事。那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还处于僵持阶段。日本的南进部队推进到新加坡,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开始,而中国的抗战也进入到第五个年头。在隆隆的炮火中,河南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干旱。干旱进一步造成蝗灾,导致粮食严重减产。300多万人死亡,更多人背井离乡,走上逃荒路。电影中张国立饰演的财主最终走到了陕西,但他的妻子、儿媳和孙子都死在路上。他的女儿为了活命卖身,也只换来五斗小米。

电影把矛头对准了当时执政河南的国民党政府。由于官员的瞒报,饥荒信息并没有及时传达给中央政府。而国民党政府在获得消息后的处理也让人失望。从上到下的官员不但对灾情百般抵赖,还在美国记者曝光饥荒后忙于做表面文章。讽刺的是,当国军把灾民当做包袱丢给日本人时,反而是日本人救济了一部分灾民。当然,《一九四二》的历史真实性依然成疑,许多人认为电影过度夸张了蒋介石的不作为,国民党政府其实早就在积极救灾。但无论如何厘定责任,无人否认那一年因干旱诱发的大饥荒。

其实1942年的灾难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埋下。卢沟桥事变后,日本急于快速解决中国,以腾出手脚对付苏联和美国。日军在华北平原上投入大批机械化部队,大规模展开。位于中原腹地的河南已经成为抗战的前线。1938年,日军进犯京汉铁路和陇海铁路的枢纽郑州。国民党为了延缓日军的行动,扒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大堤。豫北地区被泛滥的黄河水淹没,造成89万平民死亡。军队大量征用民夫和粮食,也损害了农业生产。此外,1942年之前两年的收成也不好,消耗了农民手里的存量,铺垫了即将到来的大饥荒。 我们还可以1942年的旱灾放在更长期的历史框架下审视。中国北方从唐代后期开始,就逐渐变得干旱。作为中华文明发源地的河南地区,曾经是气候湿润,适宜农业耕作。但随着气候变化,特别是“小冰期”到来后,降水就逐渐变少。此外,“康乾盛世”下的人口膨胀,给中国北方造成环境压力。为了垦荒和砍柴,秦岭山脉原本广阔的森林萎缩。过度的开垦,让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都变成光秃秃的耕地。水土流失让土壤失去肥力。北方的大动脉黄河则被泥沙淤塞,弱化了它的泄洪和输水能力。

环境恶化造成了经济衰退。中国的经济中心从北方转移到了湿润多水的长江和珠江流域。与南方的快速发展相比,北方经济异常凋敝。在干旱与贫困的双重夹击下,北方的社会结构长期停滞,以小农家庭为基本单元,难以发展出有序的商品经济。一些能够创汇的经济作物,特别是棉花,也受到全球化冲击。北方农民几乎没有什么获得现金的渠道,只能依赖粮食种植这样的基础农业。中国北方成了当时城市化程度最低的地方,只有5%左右。从清末开始的政治动荡,更让中国一贯的“南粮北运”政策荒废,进一步加重了北方的贫困。正如西方人的观察,“中国北方并没有所谓的贫富差距,只有贫穷和更贫穷的差距”。

1942年的大饥荒,正是中国北方的环境和社会隐患在战争压力下的一次爆发。但这并不是“北方问题”的第一次爆发,也不是最后一次爆发。19世纪末的丁戊奇荒在整个华北平原造成旷世的旱灾,死亡人数多达一千万。而新中国建立后的三年自然灾害,也伴随着持续的干旱,并在华北地区造成严重饥荒。时至今日,中国北方的干旱问题依然没有完全解决。 2.《沙丘》与达尔富尔 “南水北调”是中国解决北方干旱的一次工程尝试。此外,北方人口向南方的不断转移,也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北方的环境负担。中国毕竟是一个幅员辽阔、气候多样的国家,容易进行水源和人口的再调配。但如果干旱发生气候条件相对单一的地区,那么就可能造成全面的危机。电影《沙丘》就在一个星球的尺度上重现了全面干旱的可能性。

电影改编自同名的科幻小说。这部小说是科幻小说历史上的巨著,描绘了一颗干旱星球上的特有生态。这颗名为Arrakis的星球上完全没有降雨,空气极为干旱,地面被沙丘占据。然而,即使如此贫瘠的星球,生命依然可以繁衍。除了小型的植物和动物,沙丘中还潜伏着巨大的沙虫。这些沙虫们生产着宇宙最受欢迎的商品:香料。香料是星际穿越的必需品,也可以用于延长人类寿命。香料贸易给帝国创造了巨大财富。这些财富都和本地人无关。在沙漠中求生的弗瑞曼人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更加珍贵的水源。 干旱塑造了弗瑞曼人独特的文化。他们熟知沙漠环境,甚至知道如何驾驭沙虫。在干旱的环境中,水成了贯穿弗瑞曼文化的核心。他们用特制的衣服来收集呼吸和挥发的水汽,再循环饮用。死人身体中的水分也会被小心收集,再带回到部落的地下储水池。弗瑞曼人的生理也发生异边,血液可以迅速凝结,以阻止水分流失。任何献水的行为都被赋予庄严的宗教意义。在发誓的时候,弗瑞曼人用吐痰来表达对誓言的尊重。葬礼上的泪水则代表了一个人对死者最高的尊重。弗瑞曼人已经与沙漠成为一体。尽管他们渴望把Arrakis变成绿色星球,但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弗瑞曼人将像沙虫一样难以生存。

《沙丘》小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衍生出后续的电影和游戏。这部小说最独到之处就是它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作者弗兰克·赫伯特对干旱条件下的沙漠生态进行了长期而细致的调查,描绘出复杂而丰富的沙漠生活,改变了读者对沙漠的刻板印象。从历史上来说,干旱的中亚沙漠、阿拉伯沙漠、撒哈拉沙漠也像Arrakis星球一样,是人类的传统居住地。这些地区的居民坚韧的生活在沙漠环境中,形成了独特的沙漠文化。他们用沙土来代替砖石建造房屋,用狭小的窗口来减少光照。阿拉伯人以轻纱包裹全身,既能避免过度光照,又能一定程度的保持水分。而耐旱的骆驼,也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之一。

由于资源有限,沙漠及其周边地区往往都地广人稀,生产也多以逐草而居的游牧为主。然而,现代的生产生活给脆弱的沙漠生活带来巨大的挑战。以苏丹的达尔富尔问题为例,这个地区位于撒哈拉南部边缘,属于游牧和定居农耕的混合带。定居部落的机械化农业消耗了本地的主要水源,而快速增长的人口让饮用水愈发不足。另一方面,游牧部落习惯了自由的生活。他们没有法律上承认的“领地”,所以更难获得水源。游牧部落很快武装起来,从定居部落那里抢夺水源。而定居者不甘示弱,也组织军队还击。达尔富尔已经有至少二十万人死于血腥冲突,更有超过两百万人流离失所。

就像Arrakis拥有香料一样,苏丹也出产石油,并且是新独立的南苏丹出口石油的主要通道。为了石油利益,多方势力在达尔富尔问题中若隐若现,分别支持不同的阵营,让本已复杂的局面变得扑朔迷离。当地人用石油换来美国、俄国、利比亚、甚至中国制造的武器,转身就投入到狂热的战争中。而综观整个区域,周边国家如乍得、埃塞俄比亚、埃及、利比亚等,也深受干旱和沙漠扩张的困扰。事实上,达尔富尔流入乍得的难民曾与试图阻止他们进入的乍得军发生冲突,造成了新一轮的伤亡。这场水源争夺诱发的人道主义危机依然在延续,而类似的水源战争很可能构成未来世界动荡一个主因。 3.《疯狂的麦克斯》与国家的兴衰 在达尔富尔问题中,水源问题让国家陷入混乱。苏丹的反抗军经过长期的战斗,已经可以与政府军相抗衡,成了尾大不掉的态势。作为一个国家存在的苏丹,其政体本身岌岌可危。但水可以作为毁灭国家的元凶,也可以成为建立国家的根源。在《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中,一个用水凝聚起来的国家正在悄然诞生,建立这个国家的正是片中最大的反派“不死老乔”。

“不死老乔”的名字已经充满了英雄封号的味道,他本人的长相更是惊世骇俗,不但形体丑陋,皮肤上还布满脓包。他建立了一个坚固的堡垒,网罗了一批遭受辐射的“战争男孩”作为手下,还有一群平民接受他的指挥。作为统治者,“不死老乔”享有超高的性权力,独霸五位身材火爆的妻妾。这些想要逃脱性奴待遇的妻妾们,构成了故事的另一条重要线索。“不死老乔”还利用宗教来给手下洗脑,让自己成为被神话的绝对领袖。隐隐约约中,他建立一个有分层、有体系的小型独裁国家。所有权力的核心是他控制的深井,他利用水来交换资源,利用水来聚拢手下,利用水来收买人心,甚至还能用富余的水来栽培植物。在这个荒漠点世界中,“控制了水,就控制了一切”。

这不禁让人感慨水的魅力。历史学家黄仁宇就提出过,中国能在历史上长期保持一个统一的集权国家,一定程度上正是出于建设大型水利工程的需要。而治理黄河,是水利的重中之重。由于黄河难以驾驭,所以黄河流域最先形成强权国家,以便对民力和物力统一调配用于治水。“大禹治水”的故事把水利植入中国的国家神话。除了“治黄”,国家还利用水利工程来提供生产,秦国就借郑国渠把关中改造成沃野。中国史书中对水旱记载特别详细,皇帝们对水问题也格外上心,投入了大量精力。而宋代以后中国经济的南移,让“南粮北运“的漕运列入政府要事。康熙皇帝夙兴夜寐的三件事“三藩”、“河务”、“漕运”,三分之二都有水有关。只是古人“重水利、轻生态”的方式最终都治标不治本。 如果说电影中的城堡和中国这样的大型国家相差太远,那么蒂卡尔这样的玛雅城邦就几乎是城堡的翻版。玛雅文明在中美洲独立发展,与欧亚非大陆上的两河文明、古埃及文明、印度河文明、东亚文明有很大不同。玛雅人没有铁器,用石器做农具,用“火山玻璃”黑曜石做武器。在驯化方面,玛雅人也缺乏其他文明圈的大型牲畜。即使如此,玛雅人不但建立起了像蒂卡尔这样的城邦,还在城中修建了70多米高的阶梯金字塔。此外,玛雅文明还在历法、数学、天文、文字方面有极高的造诣。

玛雅文明为何能在环境恶劣的热带繁荣,更让历史学家更加挠头不解。这个文明坐落在中美洲地峡,地处高温多雨的热带。区域的主要地貌是陡峭的火山、茂密的热带雨林和泥泞的沼泽。由于热带物种竞争激烈且土地贫瘠,热带地区并不适合农耕。大部分热带地区都采用刀耕火种的方式,用雨林燃烧的灰烬来补充地力,耕种两年后再转移到新的土地。这样的农业方式根本无法支撑玛雅高密度的人口。玛雅人开创性的在相对肥沃的沼泽地中种植玉米,能进行密集而稳定的耕作。但这样的农业方式需要充足的灌溉。热带降水虽然充沛,却极不稳定,再加上本地几乎没有什么大河和湖泊,玛雅人究竟是从哪里找到水的呢? 卫星遥感和考古发掘揭开了玛雅人的秘密。在如蒂卡尔这样的城市周围,玛雅人建立了复杂的水利系统。水利系统的核心是一些大型的蓄水池。这些蓄水池建在山上,原本是为金字塔提供石料的采石场。金子塔完工后,采石坑配上适当的水坝,就变成了蓄水池。这些蓄水池在雨季装满水,再在旱季通过水渠流到山下,灌溉低处的玉米地。此外,沿着水渠,玛雅人还建有辅助的水池,以便逐级分配。在水利系统的帮助下,玛雅人可以稳定灌溉,甚至每一年种植多季的玉米。对于只掌握粗糙工具的玛雅人来说,水利系统的建造工程量巨大。“王政”应运而生,负责起水利系统的建造和维护,以及水资源的分配。玛雅人以城市为核心,建立起一个个小城邦。城邦中的王也像“不死老乔”一样,享有神灵一般的地位。

但公元八世纪和公元九世界之间,玛雅文明圈内的大大小小城邦几乎同时消失。玛雅人退出城市,重新开始雨林中的生活。复杂的玛雅文字也成为无人能解的符号。又一次,水在玛雅文明的消亡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根据科学家的研究,那个时期的中美洲经历了频繁而严重的干旱。曾经清水盈盈的蓄水池变得干涸,再也不能用于灌溉土地。农业产出不足以养活已经过剩的玛雅人口。于是战争频发,国家消亡,玛雅人也不得不放弃精致而脆弱的城市生活。人们不再记得谁是所谓的王。正如水带来玛雅文明一样,水又无情的带走城邦和王权。 在电影《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结尾,城堡的水阀打开,仿佛在用瀑布一样流下的水庆祝女主角的登基。我们不知道,她会建立一个理想国“绿洲”,还是“不死老乔”那样的独裁霸权。但无论如何,命运的一大半还是掌握在水的手中,正如历史中已经反复验证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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