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
我的姥爷是位棋王,县城老干部活动中心里的棋王。可是他不在了。 去年三月,有天我心血来潮打电话给我妈,问她在哪儿? 她说在合肥。 我说:“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老家照顾姥爷吗?” 过年时“老棋王”下楼不小心摔断了腿,老人嘛,骨质疏松难免的,做完手术便一直躺在家里休养。 但没想到我话说完电话那头就哽咽了起来。我妈说姥爷不肯吃东西,估计是不想活了,她劝也劝不动,看着又伤心,索性就走了。 我说:“你还是快回去照顾姥爷吧,难得清明我有假,告诉他,等我回去下象棋。” 然而几天后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她说姥爷不肯等我了。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要是忙就别回来了。” 15岁时我姥姥去世我正在准备中考,我妈说你自己在家好好复习,不用回老家。 18岁时我奶奶去世我正要参加高考,我爸也说你在家好好准备考试,不用回去了。 当这些决定我前半生命运的考试全他妈都结束了之后,我的亲人们却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有时候想想,这些年我到底在忙个屁啊! 记得以前有次陪大学时的女朋友去校医院看病,她打点滴,我陪她坐在走道里,电视上的朴树正做客一档节目,他讲他快三十岁才知道原来人是要死的。我还笑他幼稚。 但当我第一次在非过年时间回到老家,看见的不是记忆里的四世同堂而是灵堂上姥爷的遗像以及门口成排的花圈时,才发现,自己又何尝不是到了三十岁才第一次真正的面对死亡。 江南的冷雨凄凉。 老爸说:“来给姥爷上柱香。” 磕完头我跑去阳台上,看着二十年不曾变样的老宅,眼泪就忍不住要流了下来。 表哥走过来安慰我:“按照年纪,九十六岁,姥爷这是喜丧。” 我有点恍惚,却突然发现,原来院子里那株是梅花。大约是一直错过了花期,以前竟从来没有注意过它。 葬礼,所有的一切都由殡仪馆的人操办,几点发车,几点吃饭,大约需要选择的只是“殡葬一条龙”里什么价位的套餐。 舅舅作为家中长子披麻戴孝,几个孙辈也都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他们安排我和表哥坐在卡车后座上点鞭炮。城里有规定不能放,我们便相对无言地抽着烟,等出了城,每过一个路口便丢下一挂,为了给姥爷的灵魂引路,怕他走错了。 突然我反应过来,拍车窗大喊,“姥爷腿脚不好刚做的手术,你们车开这么快他跟不上啊。” 领头车哀乐声开的很大,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 郊外零星的路人不时被鞭炮声吸引,但总会很快又避过目光——死人多丧啊,仿佛多看一眼就是不祥。 老家的殡仪馆很小,只有两个三四十平米的“大厅”,我们使用其中的一个,到的时候入殓师还在给姥爷化妆。 另一大家族的人和我们一样等在门口,他们要用隔壁的“大厅”。他们家披麻戴孝的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悲伤。 当工作人员说可以进场的时候,为首的女人突然嚎啕大哭,边哭边唱着我完全听不懂的歌,人们陆续走进去送别亲人,只有她被人扶着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身体瘫软无力,哭腔极其难听。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专业的哭丧者,是那家人请来制造葬礼气氛的。这让我想起电视里看过的新闻,农村人办白事,大摆酒席不说,竟还请来跳脱衣舞的助兴。 还好我们家人都内敛,姥爷更是一句话都不说,穿着崭新的寿衣,躺在“大厅”正中央一辆冰冷的手推车上。他笑容可掬,戴着瓜皮帽,腮边上了粉,红扑扑的,看上去有点像老港片里的僵尸,一点也不像县城里威严的棋王。 按规矩一家人按辈分绕着他轮番磕头,大姨跪下的那一刻就瘫了,我妈扶她起来,我扶着我妈。待所有人磕完,姥爷就被推进去火化了,再见到他的时候,肉身已经变成了舅舅手捧的一盒骨灰。 姥姥的墓穴买的时候就是双人的,那张空着相片的位置终于要贴上了姥爷的遗照,但没想到家里有人会反对两人合葬,几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亲戚也从远方赶来,一直在说着道歉的话。 据说姥爷以前老是把钱寄回家里去给妹妹,所以姥姥带着孩子们一直过得很苦。长辈的事我没有多问,妹妹跑过来咨询我意见,“你支持姥爷和姥姥合葬吗?” 我说,长辈的事情就交给长辈们决定吧。 等骨灰的时候老爸说:“你奶奶和大姑也葬在这里,去给他们磕个头吧。” 然后他带着我在不大的墓园里找了几圈才找到奶奶的墓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所以生气了躲着不想见我。 老爸点了几支烟,插在墓前的小香炉里说:“妈,小文来看你了。” 石砖很冷,我跪在地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写满了内疚。 我想起三毛写的《背影》,命运真是难以捉摸,谁能想那海岛上时不时路过也不过是暼上一眼的墓园,却有一天至亲会要葬在里面。 我想象三毛穿过一排排十字架去看荷西的画面,但中国的墓园是没有十字架的,只有一块块墓碑。在这里躺着的人,多数连一句墓志铭都没有。子女们把名字刻在上面,好像是要给谁一个交待,看,我们尽孝了啊。 最后收拾老宅的时候,大家免不了要说起姥爷来。 楼下的讣告说姥爷“无限忠诚于党和革命事业”,我妈说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帮我把今年的党费交了”。 我对着姥爷的遗像和他开玩笑,这些电影里的台词,我一直以为都是骗人的啊。 讣告里对棋王二字只字未提,今天的人恐怕已经不记得当年的棋王。 我们三兄妹在姥爷的遗像前合了影。本来是五个,有一个已经回上海了,还有一个没来。 小时候我们有一张在照相馆的合影,穿着新年的棉袄,我门牙刚掉,每个人都笑的很开心。长大了天南海北反而疏远了,特别是因为照顾老人和财产的问题,都和舅舅家闹得有点不开心。 事后我妈跟我说:“人生就是这样,都是自私的,但也出乎我的想象。你姥姥的姐妹相处的非常好,原以为我们也会这样,但在讲物质的今天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树大分叉,正常,只不过别人变了,社会变了,我没跟上,还在童话里,所以痛苦。希望不要对你有什么影响。” 我说现在的家庭都是这样吧,什么时候老人如果不在了,这个“家”也就散了。我很清楚的知道这次一走,老家和老宅这辈子可能就不会再回来。 我说妈,财产我们不分了,把姥爷那副象棋找出来给我吧。 大姨说,你现在工作这么忙还有空下棋? 我说,早就不下了。 那副不知十几年历史的木制棋子用报纸包着被我带回了北京。你读过阿城的《棋王》吗?对我来说,那就是王一生母亲给他那副“无字棋”。那副棋只要还在,棋王的魂就不曾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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