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吃掉一颗西红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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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一颗西红柿就想直接吃,大热天这并非最好的选择。我问他为什么不吃西瓜,他擦了擦西红柿的皮,说,你见过可以直接啃的西瓜吗?如果把皮割掉也是可以的,前提是你要到水果店去,老板会帮你准备妥当,拿一把大的割皮刀,像在帮月亮打磨一样,从头下去,从脚出来,西瓜皮就像墙上剥落的青苔,或像一句不得体的话,被人扔进专收尸体的大黑袋子里。他咽了咽口水,不是饥渴的那种咽,那种咽搭配的是放大的瞳孔和兴奋的皱纹,以及夸张表情下的激素喷发,但很显然,他的眼白像一个玩笑,让我想起某个夜里所看到的成群白色花瓣,那是在一间没开灯的房子里,月光透过窗帘上剪裁的白莲花,映照在床边的墙壁上,一朵朵花瓣在墙上飘来飘去,像在撼动一道巨大的屏障,企图把一切早已定性的名词、动词、形容词换种方式来表述,而母亲就像一个问号一样蜷缩在被窝里,那里面遗留着父亲的味道,一种出现后就不曾断过的味道,象征着一切用以形容完美的词汇,怀春的少女在这些词汇中感受着生命的圆满和力量。他的口水大概已经顺着喉咙咽下去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口水,只是为了配合嫌弃的表情,做出一副难以下咽的姿态来,好像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老妇人,身上的肌肤会让人想起梵高的画,虽则拥有无穷的粗犷风情,并没有任何想抚摸甚至碰触的冲动。在一起五年,他有三年对我采取这番态度,硬是将我当成他的第二个妈,一切幽灵般的出现和离开都是理所当然,而我成了一个不需要安慰、不需要甜蜜的母亲,只需在接下去的余生被迫感受着静穆中的美,在失去对话的情境中,尝试着理解这种冷漠带来的暴力其实也不失完美。母亲大概无力戳破这股冷漠,或者从没有认识到她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只用她一贯擅用的眯眼微笑,去压榨痛苦,然后在相视无言的餐桌上、沙发上、床上创造一种从不存在的美满。就像他手中的西红柿,表皮鲜艳,细腻光滑,使我想起一张磨过皮的照片,那是人类对于世界、也是对于自己最大的谎言。
好吃吗,当他吃掉第一口西红柿的时候,我问他。淡淡的酸,他淡淡地说。淡淡的酸,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形容词,当朋友穿着一件丑陋的衣服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意见的时候,我会说一般般丑吗?我要么说一般般,要么直截了当地说丑。丑是一种绝对的状态,它既然存在了,就没必要再用一个程度副词来作为前缀。一位女人不应该问他男朋友,你有多爱我,她应该问的是,你爱我吗。一个男人也无需使用太多衡量后的说辞来表达爱意,我爱你三个字就已经足够。当我们选择使用一个模棱两可的程度副词时,并不能说明我们是勤劳而谨慎的,相反,它让我们的小心翼翼显得懦弱无能,好像我们已经失去了说出真相的智慧和勇气,证明要么我们的感觉已经出现了缺口,要么我们已经学会了自欺欺人。
他咬了第二口,西红柿的汁沾满他的嘴唇,他拿起餐桌上的纸巾,像覆盖一具尸体一样捂住嘴巴。这是人生习以为常的动作,把一切不好的遮掩住,避而不谈,并且坚信,我们能在这个与之有抵牾的世界里再找出许多美感来。也许母亲心有疑虑,当她上升到嘴边的话语被洗碗水冲走时,当床头灯把父亲的身影映照在遥远而陌生的地域时,她觉得他心里或许存在另外一个世界,她难以得知并且无法涉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大概有另外一个女人,有另外一个家庭,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而她明白,父亲是懂得她这种疑虑的,只是当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时,那就没有必要去搅乱它。
我看着他手中有缺口的西红柿,仿佛看到伊丽莎白时期的那位公爵站在一片野生浆果前,我忘了名字,但公爵华丽的阔背上衣使厨房里的一切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战争和掠夺来架构繁荣的国度,崇拜和亵渎的矛盾正在公爵心中翻搅着,眼前的浆果鲜艳美丽,却被认为是饱含剧毒,吃或不吃对于公爵而言都是一件异常残酷的事。一声巨响,西红柿掉在地上,繁荣的国家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不远处的冰箱上贴着几张便利签,是明天的购物清单。等下饭后我再一起收拾吧,也许我们可以先聊聊天。我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眼前的面包屑像老鼠啃啮过一样在桌上悄无声息地躺着。他测过身子,盘起腿来,拿起炼乳盯着包装盒上的文字,快过期了,他说。
你知道西红柿的故事吗,我问他,但没有等他回答,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回答。西红柿是应该被打破的,我说,在那一个海盗被称为将军的时代里,人们把西红柿叫做狼果,它艳丽的颜色就像被注射进许多毒素,使见到它的人心怀敬畏,于是它被供奉在树上,在伊丽莎白的裙下,像上帝一样神圣,像处女一样贞洁。他放下盘起的腿,把炼乳涂在一片吐司上,用刀尖轻轻地搅着。既然每个人都认为它是有毒的,为什么又能同时认为它是神圣的呢,母亲既然心存疑虑,为什么还能和父亲相安无事地过到现在呢。对于恋爱,母亲教给我的只有隐忍,但这项技能并没有为她争取到更多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站起来,犹豫一会儿后又坐了下去,说,这周末我们去看场电影吧。我捡起一块吐司屑放进碟子里,用食指玩弄着它。两个月前我们一起看了电影,我看到许多影子在面前晃动,模糊的,安静的,像一场丧礼上渐渐远去的鬼魂,唯独没有见到你的影子听到你的声音,到头来,我们好像只是重温完某部看了上万遍的电影,没有任何值得我们去讨论的地方。他握住刀子的手紧了一下,刀尖划过盘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在炎热的夏日午后显得格外锥心。他说了声道歉,但是为了这刺耳的声音,然后继续搅着吐司上的炼乳。我晚上再去买一瓶吧,快过期了,他说。
我捡着桌子上的吐司屑,把它们全部装进我的盘子里,弯下身子倒进脚边的垃圾桶。刚才掉落地上的西红柿在他脚边半米处躺着,沿路布满红色和黄色的粘稠液体,是西红柿的口水,我在其中看到了唾弃,唾弃任何想一口一口吃掉一整颗西红柿,然后说它的味道是淡淡的酸的人。我直起身子,拿过一颗西红柿,用手抚摸着它,像在抚摸五年前的爱情,那是一条没有任何灰尘的路,被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现在他已经快把炼乳涂满整片吐司,还差一个角落,于是又往刀子上挤上一点点,涂在角落上,然后拿起刀子拍打吐司,轻盈地没有太多杂音。
你吃饱了吧,他问我,我告诉他还想再吃一颗西红柿。但不是像你那样吃,因为我讨厌用同样的方式吃完后,又用同样的口吻告诉你,这味道是淡淡的酸,那样显得很特意,好像我在压榨人生中的痛苦,让一股巨大的幸福谎言渗透进来,毕竟,既然是酸的,为什么还会是淡淡的,你知道吗,当我感到痛苦的时候,我唯一的感受就是痛苦。我伸出手去,把西红柿正正经经地拿在手中,让他看着它。他放下刀子,身子往椅背上靠,抖起脚来,像在看广告一样,轻松而无所谓。
西红柿应该这么吃。我把西红柿顶部的叶子撕掉,现出秃顶,像火烧过的土地,用大拇指轻柔缓慢地抚摸着,一些些细小的疙瘩摩擦着我的拇指,这种不平整让我感到安心,我活在一个不完整的世界里,只有抚摸它的伤痕才能让我感到真实。我躺在布满伤痕的大地上,阳光安静地洒在我身上,有几只蚂蚁缓慢地爬进我的肚脐,藤蔓植物温柔地缠住我的脚踝,越来越紧,但始终是慢慢的,慢慢地渗出血来,慢慢地准备杀死一个人。我的两个大拇指指甲已经被西红柿的汁给染红,它们用力地掐进西红柿的秃顶,搅乱了内部的汁,所有充满暴力和鲜血的画面纷至沓来,灾害,打斗,撕咬,弑杀,背叛,起义,战争,瘟疫,洪水,火山,还有来自上帝的惩罚,红的黄的粘稠液体缓慢而紧张地逃窜着,像一曲慢进的进行曲,高昂而尖锐的声音被压扁成一条平整的线条,在空气中蠕动着。你看到了吗,这才是吃西红柿的方法,你没见过它流血,凭什么说它的酸涩是淡淡的。西红柿的汁沿着我的手指流到手心,滴落在餐桌上。他显然坐不住了,身子不安地动着,两手十指交叉,两只大拇指不停地旋转着、互相敲击着,流下来了,他说,准备拿起餐巾把餐桌上的汁擦掉。我让他停止,告诉他,这些汁才是西红柿最值得被品尝的地方,才是西红柿最值得被讲述的味道。我的大拇指慢慢地将西红柿掰开,汁不停地喷出,流出,整颗西红柿变得越来越疲软,越来越松懈,不再如前一样饱满,整个餐桌也沾满了西红柿的汁液,像个血淋淋的战场,其中只有静谧的夕阳和安详的尸体,在微弱的光线中,恰如其分地衬托着战争的美妙。他着急而愤怒地拿起餐巾,用力地擦拭着桌子上的汁,要求我赶紧把手中的西红柿扔掉。但我依然不紧不慢地掐着西红柿,汁不停地滴落,滴在他擦着桌子的手上,他愤怒地甩开餐巾,指责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我放开一只手,把大拇指慢慢放进嘴里舔着,诚如他所说,一股淡淡的酸充斥着我的口腔,触动舌头连接大脑的每一个神经,我仿佛被安插进一颗思想者的大脑,拥有了能力去辨别并对待覆盖着整个世界的谎言,这些谎言让一切显得完美无瑕,得其所哉,只有把它破坏后,掩藏在平淡背后的苦痛,才是可以被描述和理解的,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可以说西红柿的味道是淡淡的酸。你要不要尝一尝,这种淡淡的酸才是西红柿最真实的味道。我把西红柿拿到他面前,他愤怒地用手一拨,西红柿从我的手中脱落,在他凶猛的力道下被抛了出去。旋转的西红柿不断地挥洒着汁液,汁液像一粒粒染上颜色的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一道道美丽梦幻的光影,它们是活泼的精灵,在空中优雅地舞动着,合唱着一首生命的赞歌,每一粒喷射而出的液滴都预示着生命的碎裂,这种不完整的碎裂存在每一个角落,我们都看到了它,却从不去谈它,这下好了,西红柿洒在空中的汁液让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变得剑拔弩张,也因此变得明朗化,而我和他也正在重蹈覆辙中,体悟着我们渐渐远去的爱情。他愤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厨房里,我却感觉异常轻松,不管接下去我们如何解决两人之间不完美的关系,至少这事实已经被接受了。
你看看我是如何吃掉一颗西红柿的吧,我对着消失了的他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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