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回家卖梅花——扬州八怪李方膺的清官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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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李方膺在合肥当县官。
清代合肥为县制,属庐州府管辖,为府下第一大县。官场惯例,年关各县都要向知府送年礼。此事不可怠慢。
光阴荏苒,年尾将至,积年老吏、师爷们就在提醒了:大人,好准备年礼了!李方膺赶紧去准备。果然备了份重礼,两挑担子,四个人吭哧吭哧抬,抬到知府堂前,红布一掀,众人扭脸忍笑,知府大人面色发青——却是两大坛子酸白菜。
知府心想这家伙名不虚传,果然是只刺儿头,越老越不修。也罢,过完年再细细调教便是。过了年,知府约李方膺喝茶,李方膺就来了,知府拿些淡话说着,李方膺只是木头木脑。知府只好活跃气氛,邀李方膺下围棋:呀,盛世太平,天下无事,今日春和景明,听说李大人棋艺不凡,不如切磋两盘?
两人就把棋下起来。看看天日过午了,衙门里静悄悄的,阳光照进窗子,杨花雪扑了进来,落到棋盘上,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李方膺摸摸胡子,揉揉鼻子,左边屁股抬抬,右边屁股抬抬,好像凳子上长了刺。也不知是大人这棋篓子臭得狠,还是大人今早没刷牙口气重,棋局没过半,李方膺就站起身来,拱拱手道,下官有事,今后再奉陪大人吧!扬长而去。
这一年没过到头,一日,省里下来了官兵,把李方膺从县衙里抓走了,罪名是囤米、受贿、贪赃。被抓的还有两个老仆,三个老头瘦骨伶仃,白发萧疏,被壮汉们脚不沾地拖拽而去,好比老鹰抓小鸡。
李方膺的官司审了三年,最后查无实据放人,官已没了,人灰了心,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幸亏画画是行家,便卖画过活去了。成为后世所说“扬州八怪”之一。
李方膺少年时曾立下人生目标:“奋志为官,努力作画。”说什么“琼林春宴马蹄空,天下英雄入毂中。”他爸对此很不以为然。
李爸爸尊讳李玉宏,大半生当个小官,有时还要自己下田。半业农田半业儒,暮年才做到福建按察使。
雍正七年,李爸爸奉召入京觐见雍正帝。雍正帝推恩及子,要给李方膺官做——传说李爸爸跟雍正未登基前有旧交。李爸爸大吃一惊,说我家四个儿子,就这娃最不适合当官,皇上,他憨啊!皇帝说,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当官的嘛,朕看这孩子不错。试试看喽。
年三十三岁的李方膺就任山东乐安县令。他心里揣着一把火,誓做好官,报效朝廷。到了任上,狠狠地干了几件治洪水,赈灾民、办水利的大事。《乐安县志》评曰:“年少才富,政绩卓著。”
很快因情急妄行,不奏上司,自行主张,受到府台参劾,亏的后台硬,毕竟皇上亲口委任,又有雍正宠臣田文镜奉命照拂,算是无过有功,升了职,当了半年代理知州。
后又调任山东兰山知县。跟河东总督王士俊对着干,王士俊要垦荒,他说这个政策“借垦地之虚名,而成累民之实害”,强拉硬派,搞硬指标,不管百姓死活,太扰民了,可否不执行?然后就被勃然大怒的王士俊扔监狱了。
李方膺关在青州府。兰山县百姓一群群地来,要求探视,无果,就把铜钱、烧鸡、大米饭、馒头……从狱墙外面往里扔,连屋头上的瓦沟都被慰问品填满了。李方膺一口也吃不到。咽着口水望空而已。
乾隆即位,王士俊以“累民”之罪被查办,李方膺平反复职。著名的“兰山冤案”至此了结。乾隆四年丁忧,十一年起复,来到安徽做官,历任潜山县令,滁州知州。最后就来到合肥了。蹉跎二十年,还是个七品芝麻官的县令,官还是当得不太平。
县令这官本来就不好做。前朝才子袁中郎也吃尽苦头:“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做又做不下去,升又升不上去,只好弃之拉倒!
李方膺平反离开合肥时,据说是时:合肥人扶老携幼地出城相送。李方膺回城郭,只见城郊麦苗初熟,绿底托着金,细浪翻滚有种喜气。遂踟躇作诗云:“停车郭外泪潸然,父老情多马不前。茅店劝尝新麦饭,桑堤留看小秧田。一腔热血来时满,两鬓寒霜去日悬。不是桐乡余不住,双亲墓上草芊芊。”
一个清官救不了世。百姓指望清官也是一场空。
李方膺离开合肥到南京、扬州一带卖画为生。在南京借了朋友一个园子住,就号称“借园”。天天在里面画画,再访访友。数年后因“噎症”,也就是今天的食道癌病逝于家乡南通,年六十岁。
李方膺在自己棺木上写下的遗言是:“吾死不足惜,吾惜吾手。”命是自己的,但好画家的手是向上天借来的,消失了才真可惜。
李方膺平生作画,爱画松,老松站在怪石旁边,作势要飞,每根枝干里都蓄着力,根抠在地下,旷白的天空在画面的外面。
爱画竹。竹叶里有大风大雨声。像山雨欲来,满城屏气凝神。
爱画兰。兰叶如黑铁打造,但又柔韧,也是风很大,都洒在风中乱纷纷的。兰花却极秀润。
最爱的却是画梅花。说唯梅花是平生知己。那年任滁州知府,到了地方,先不见人,直接赶到醉翁亭,找到欧阳修种的那棵古梅树,树下铺上锦褥,纳头便拜是三拜。也是个呆子。“此幅春梅另一般,并无曲笔要人看,画家不解随时俗,直气横行翰墨端。”袁枚说李方膺画梅于古法未有,能“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他女儿说我爸一生就两个朋友,一个是袁枚,一个是梅花。李方膺后来托袁枚为自己作墓志铭,说我这一生默默无闻,也只有你帮我做个传记,勉强留名世间了。
讲得可怜,然而他的梅花我很喜欢,又干净又瘦硬,尘土霜雪看了不敢往上粘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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