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颦轩呓梦（26）：《广东新语》源流管窥
之所以想要写这篇源流管窥，在于近期在布衣书局胡同处，拍卖得来一套清刻本的《广东新语》，是书全二十八卷，是明清之际一部具有颇高史料价值的笔记。对于笔记这类文体来说，诸多人并不是十分熟悉。我尝试以自己的视角解释一下“笔记”这种文体的含义：它是一种随性而记、供当时人浏览与参阅的随笔，笔记类文体最初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在北宋之时达到鼎盛，我们常常所见到的一些史料也同样出自部分笔记，除正史之外，笔记一般有记叙当朝掌故、轶事的史料价值。例如人们非常熟悉的《齐东野语》则是南宋周密所撰写的一部史料笔记，他人语或有“稗官野史”之佐证，但即便有“野史”的成分，历朝笔记不辍，它的读者群自然不可小觑。而现在广为人知的陆游与唐琬的故事，《齐东野语》中则以一篇《放翁（陆游的号）钟情前氏》来描述整个事实经过，读者读罢，定会潸然。管窥者，管中窥豹也，一家之言，故不可述版本均得自我手。识者知之。
《广东新语》的作者屈大均，除了这部包罗万象的史料笔记之外，另著有《翁山诗外》、《翁山文外》等诗文集，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关于屈大均的著作整理，查找之后大概有以下三种较为权威的著作：
（一）199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整理有《屈大均全集》
（二）2001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整理有《屈大均诗编年笺注》
（三）1997年中华书局整理出版有“历代史料笔记丛刊”之《广东新语》
1996年的《全集》与2001年的《屈大均诗》因我当时年幼并未购得，实为一憾。但中华书局所出排印本《广东新语》幸得一见，也算是“余生也晚”的一种补偿吧。
回归正题，因为收到了这套《广东新语》，因此对于这套书自然有刨根寻底的打算。据胡同推测应该是晚清的覆刻本，对于覆刻本的概念，我所了解的则是除了改变字体之外，其他诸如版心鱼尾、版框大小都不能随便改变。
先来说说《广东新语》现目前所流传的底本情况，我在网寻觅了一些值得参考的资料，2012年北京卓德拍卖有限公司，拍卖了一套标明“清刻本”的《广东新语》，与这套书的卷一对比，近乎一致，然而并不知道何年所刻，也只是翻刻本，拍卖图片信息如下：
2012年北京秋季拍卖会上北京瀚海上曾上拍了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木天阁刻本，标示上注有
”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木天阁刻本
一函十册
半叶十一行行十九字四周单边白口
钤印“退耕堂藏书记”等数方
此书民国大总统徐世昌旧藏。”
而清康熙三十九年的这个版本的，应该是《广东新语》最早所流传的版本，从孔网上一位书友所藏的该本面貌来看（下图所示），“木天阁版”的《广东新语》应该是最早刊刻本，其书天头地脚侧边都保存尚好，书角处刷有书根，这也是辨别清康熙刻本与清晚期覆刻本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则是，清康熙三十九年的这个本子全书共十册，而清晚期（道光到光绪这个时段，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时段，稍后会有详细叙述）的覆刻本全书共十四册。
另外看到一套应该也是私家所藏本《广东新语》，其潘耒序前有“宝纶堂印”字样，可见康熙刻本的精美。
但是，康熙刻本“木天阁版”之后，出现了一套“水天阁版”，这套“水天阁绣版”的《广东新语》，错讹较多，应是康熙之后乾隆时的翻刻本。
对于《广东新语》，诸多人应该毫不陌生，中华书局出版的“明清史料笔记丛刊”中出版有排印本，这部笔记可以用包罗万象来形容都不为过，当然，其中的一些无稽之谈也需要明眼辨别。但是，在我看来，《广东新语》不仅将广东地区的民俗风情囊括在其中，更多的也让岭南的风土民情“活”了起来，最早了解岭南文化，还是源于东坡那首“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到深圳之后，吃到了糯米荔之后，其核似枣核，小而嫩，其果肉色白如雪，含入嘴中，便是一股清甜沁脾。当然，本文不在描写荔枝的醇美上下功夫，旨在介绍《广东新语》的版本，故暂且不表，读者谅之。
《广东新语》一书的成书，大致源于屈翁山对于《广东通志》的辑补，而《广东新语》一书所囊括的不仅仅是广东的民俗风情，我从这套书中也看到了星象、地理、人文等诸多内容。当然，这部书之所以有价值，在于屈翁山本身就是明清之际的遗民，对于南明王朝的眷恋与对清朝的反抗大致可在这本书里一窥其详，另外，翁山对于清初黎民百姓的流离失所也多有记载，对于反清复明的将士给予了很高评价。
清季中实行文字狱，因此，《广东新语》一书也并未逃过乾隆的眼睛，这套刊于清康熙三十九年的笔记，在乾隆年间大量禁毁，因此，可以想见后世乾隆中的翻刻本“木天阁”刻成“水天阁”也在情理之中。而后，这部书所存世的康熙刻本就极其少见，或可说如同“沧海一粟”般难觅得了。
我拍卖所得这套共十三册，后寻得一册，使其完璧。从这本书的描述来看，应该是清晚期的覆刻本，与康熙本的字体同，只是版本年代无从查考，是书封面纸张因为经年累月已然酸化，封面纸张脆如蝉翼，不好触碰。
在翻阅关于《广东新语》的资料之时，幸而看到周知堂先生在《苦竹杂记》中的一文有关《广东新语》的记载，得知其所收也是“清康熙刻本”，由此，小辈不才，大胆揣测该书的源流大致如下：
清康熙三十九年扁方字精刊本《广东新语》，全书共十册，地脚处有书根。该书存世者极少，加上知堂老人这部的话（未见书影，暂存一考），以及以上“徐世昌旧藏”与“宝纶堂”本，“木天阁”康熙刻本可能是《广东新语》的最早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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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年间（具体年份无从查考）“水天阁”本《广东新语》，该书大量错讹，刊刻亦粗糙，猜想应是坊间的一种翻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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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晚期（道光—光绪）年间，覆刻本《广东新语》，全书为十四册二十八卷，覆刻精良，我所拍得这套，应在此类，原因则是该书地脚处无书根，且册数不一，应该就是后来遭到乾隆大量禁毁后的清覆刻本。
最后，附上周知堂先生《苦竹杂记》中的《广东新语》一文：
《广东新语》（选自其书《苦竹杂记》）
文／周作人
“近来买了一两部好书。不，这所谓好书，只是自己觉得喜欢罢了，并不是什么难得的珍本，反正这都是几块钱一部的书，因为价廉所以觉得物美也未可知。这书一部是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一部是屈翁山的《广东新语》。著者是明朝的遗民，书却都是清朝板，差幸是康熙年的刻本，还觉得可喜。我平常有一种怪脾气，顶讨厌那书里的避讳字，特别是清朝的。譬如桓字没有末笔，便当作“帖体”看待，玄弘二字虽然宋朝也有，却有点看不顺眼了，至于没臂膊的胤字与没有两只脚的颙字则简直不成样子，见了令人生气。顺治时刻的书没有这些样子，所以顶干净，康熙刻本里只有两个字，烨字又很少见，也还将就得过去，至于书刻得精不精尚在其次。
我很喜欢讲风物的书。小时候在丛书里见到《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北户录》等小册子，觉得很有兴味，唐以后书似乎没有什么了，《尔雅》统系的自然在外。明朝的有谢在杭的《五杂组》十六卷，虽然并不是讲一地方的，物部四卷里却有不少的好材料，而且文章也写得简洁有致。志地方风物的我在先有周栎园的《闽小记》四卷，今又加上这《广东新语》二十八卷，同样是我所爱读的。这本来与古地志如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高似孙的《剡录》等该是同类，不过更是随笔的了，文艺趣味因此增高，在乙部的地位也就变动，虽然还自有其价值。《五杂组》卷一有一则记闽中雪云：
“闽中无雪，然间十馀年亦一有之，则稚子里儿奔走狂喜，以为未始见也。余忆万历戊子二月初旬天气陡寒，家中集诸弟妹构火炙蛎房噉之，俄而雪花零落如絮，逾数刻地下深几六七寸，童儿争聚为鸟兽，置盆中戏乐，故老云数十年未之见也。至岭南则绝无矣。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二年冬大雪，逾岭被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仓皇噬吠，狂走累日。此言当不诬也。”《广东新语》卷一《天语》中说冰云：
“粤无冰，其民罕知，有南风合冰东风解冻之说。岁有微霜则百物蕃盛，谚曰，勤下粪不如早犁田，言打霜也。冰生于霜，粤无冰，以无霜也，故语曰岭南无地著秋霜，又曰天蛮不落雪。即或有微冰，辄以为雪，或有微雪以为冰，人至白首有冰雪不能辨者。……或极寒亦有微霰，然未至地已复为雨矣。少陵云，南雪不到地，是矣。”二文均佳，而《新语》娓娓百十言说粤之无冰无霜雪乃尤妙。或言有撰《北欧冰地志》者，其第二十章曰《关于蛇类》，文只一句云，“冰地无蛇”。庄谐不同，大意有相似者。卷二《地语》中记陈村茭塘洸口四市茶园诸文并佳，今节录其《四市》一文之上半云：
“东粤有四市。一曰药市，在罗浮冲虚观左，亦曰洞天药市。有捣药禽，其声玎珰如铁杵臼相击，一曰红翠，山中人视其飞集之所，知有灵药。罗浮故多灵药，而以红翠为导，故亦称药师。一曰香市，在东莞之寥步，凡莞香生熟诸品皆聚焉。一曰花市，在广州七门，所卖止素馨，无别花，亦犹洛阳但称牡丹曰花也。一曰珠市，在廉州城西卖鱼桥畔，盛平时蚌壳堆积，有如玉阜。土人多以珠肉饷容，杂姜齑，食之味甚甘美，其细珠若粱粟者亦多实于腹中矣。语曰，生长海隅，食珠衣珠。”又卷三《山语》中记罗浮山有云：
“山远视之，一云也。大约阴则云在上，睛则云在下，半阴半晴则云在中以为常，顶曰飞云，言常在云中不可见也。又罗山在西多阴，故云常在其上，浮山在东多阳，故云常在其下。日之出，浮山先见，而罗山次之，以云在其下故也。
“石洞多石，一山之石若皆以此为归，大小积叠无根柢。有曰挂冠石者，一砥一峙，峙者高数寻，砥者可坐人百许，尤杰出。自石罅行百馀武，夹壁一悬泉，仅三十尺，影蔽枫林而下，猿猴饮者出没水花中，见人弗畏。此洞之最幽处也。”《新语》的文章不像《景物略》或《梦忆》那样波峭，但清疏之中自有幽致。全书中佳文甚多，不胜誊录，其特别有意思者则卷十二《诗语》中有《粤歌》一则，凡二千三百馀言，纪录民间歌谣，今抄取数节：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而中有挂折者为善。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声长节，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自己，此其为善之大端也。……其歌之长调者如唐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盖太簇调也，名曰摸鱼歌。或妇女岁时聚会，则使瞽师唱之，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事或有或无，大抵孝义贞烈之事为多，竟日始毕一记，可劝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调踢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如曰：中间日出四边雨，记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树石榴全着雨，谁怜粒粒泪珠红。曰：灯心点着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只在暗中丝。又曰，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又曰：妹相思，蜘蛛结网恨无丝，花不年年在树上，娘不年年作女儿。《竹叶歌》曰：竹叶落，竹叶飞，无望翻头再上枝，打伞出门人叫嫂，无望翻头做女时。《素馨曲》曰：素馨栅下梳横髻，只为贪花不上头，十月大禾未入米，问娘花浪几时收。……有曰：一更鸡啼鸡拍翼，二更鸡啼鸡拍胸，三更鸡啼郎去广，鸡冠沾得泪花红。有曰：岁晚天寒郎不回，厨中烟冷雪成堆，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则剧到如今，头发条条梳到尾，鸳鸯怎得不相寻。有曰：大头竹笋作三桠，敢好后生无置家，敢好早禾无入米，敢好攀枝无晾花。敢好者，言如此好也。”李雨村辑《南越笔记》十六卷，多抄《新语》原文，此篇亦在内，题曰《粤俗好歌》，但均不注出处，是一大毛病。《闽小记》文章亦佳，栎园思想却颇旧，不大能够了解那时的新文艺倾向，故书中关于闽歌没有类似的纪载，或者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所以不懂得，也说不定。清末郭柏苍著《竹间十日话》六卷，卷五中有一则云：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此福州儿辈曲也，明韩晋之先生载入文集中，谓此古三言诗也，闽无风，此却可当闽风。村农插秧歌云：等郎等到月上时，月今上了郎未来（叶音黎。《诗》：羊牛下来。《王母白云谣》：尚复能来。）莫是奴屋山低月出早，莫是郎屋山高月出迟？不是出早与出迟，大半是郎没意来。记得当初未娶嫂，三十无月暗也来。词虽鄙亵，往复再三，亦文人才士托兴彤管也。”墨憨斋整十卷的编刊《山歌》只好算是例外，像这样能够赏识一点歌谣之美者在后世实在也是不可多得了。
屈翁山在明遗民中似乎是很特别的一个，其才情似钱吴，其行径似顾黄，或者还要倔强点，所以身后著作终于成了禁书，诗文集至今我还未曾买得。《广东新语》本来也在禁中，清末在广东有了重刊本，通行较多，就是在这记风物的书中，著者也时时露出感愤之气，最显著的是卷二《地语》中《迁海》这一篇，其上半云：
“粤东濒海，其民多居水乡，十里许辄有万家之村，千家之砦，自唐宋以来，田庐丘墓子孙世守之勿替，鱼盐蜃蛤之利藉为生命。岁壬寅二月忽有迁民之令。满洲科尔坤介山二大人者亲行边徼，令滨海民悉徙内地五十里，以绝接济台湾之患。于是麾兵折界，期三日尽夷其地，空其人，民弃资携累，仓卒奔逃，野外露栖，死亡载道者以数十万计，明年癸卯华大人来巡边界，再迁其民。其八月，伊吕二大人复来巡界。明年申辰三月，特大人又来巡界。遑遑然以海防为事，民未尽空为虑，皆以台湾未平故也。先是人民被迁者以为不久即归，尚不忍舍离骨肉，至是飘零日久，养生无计，于是父子夫妻相弃，痛哭分携，斗粟一儿，百钱一女，豪民大贾致有不损锱铢不烦粒米而得人全室以归者。其丁壮者去为兵，老弱者展转沟壑，或合家饮毒，或尽孥投河。有司视如蝼蚁，无安插之恩，亲戚视如泥沙，无周全之谊。于是八郡之民死者又以数十万计。民既尽迁，于是毁屋庐以作长城，掘坟茔而为深堑，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东起大虎门，西迄防城，地方三千馀里，以为大界，民有阑出咫尺者执而诛戮之，而民之以误出墙外死者又不知几何万矣。自有粤东以来，生灵之祸莫惨于此。”这一篇可以说是文情俱至了，然而因此难免于违碍，此正是常例也。书中禽兽草木诸语中尚多有妙文，今不再录，各文大抵转抄在《南越笔记》中，容易得见，若《迁海》者盖不可见者也。
廿四年九月十一日，于北平。
（1935年10月刊《人世间》38期，署名知堂）
《广东新语》的作者屈大均，除了这部包罗万象的史料笔记之外，另著有《翁山诗外》、《翁山文外》等诗文集，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关于屈大均的著作整理，查找之后大概有以下三种较为权威的著作：
（一）199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整理有《屈大均全集》
（二）2001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整理有《屈大均诗编年笺注》
（三）1997年中华书局整理出版有“历代史料笔记丛刊”之《广东新语》
1996年的《全集》与2001年的《屈大均诗》因我当时年幼并未购得，实为一憾。但中华书局所出排印本《广东新语》幸得一见，也算是“余生也晚”的一种补偿吧。
回归正题，因为收到了这套《广东新语》，因此对于这套书自然有刨根寻底的打算。据胡同推测应该是晚清的覆刻本，对于覆刻本的概念，我所了解的则是除了改变字体之外，其他诸如版心鱼尾、版框大小都不能随便改变。
先来说说《广东新语》现目前所流传的底本情况，我在网寻觅了一些值得参考的资料，2012年北京卓德拍卖有限公司，拍卖了一套标明“清刻本”的《广东新语》，与这套书的卷一对比，近乎一致，然而并不知道何年所刻，也只是翻刻本，拍卖图片信息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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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北京秋季拍卖会上北京瀚海上曾上拍了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木天阁刻本，标示上注有
”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木天阁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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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叶十一行行十九字四周单边白口
钤印“退耕堂藏书记”等数方
此书民国大总统徐世昌旧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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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清康熙三十九年的这个版本的，应该是《广东新语》最早所流传的版本，从孔网上一位书友所藏的该本面貌来看（下图所示），“木天阁版”的《广东新语》应该是最早刊刻本，其书天头地脚侧边都保存尚好，书角处刷有书根，这也是辨别清康熙刻本与清晚期覆刻本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则是，清康熙三十九年的这个本子全书共十册，而清晚期（道光到光绪这个时段，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时段，稍后会有详细叙述）的覆刻本全书共十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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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看到一套应该也是私家所藏本《广东新语》，其潘耒序前有“宝纶堂印”字样，可见康熙刻本的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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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康熙刻本“木天阁版”之后，出现了一套“水天阁版”，这套“水天阁绣版”的《广东新语》，错讹较多，应是康熙之后乾隆时的翻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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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广东新语》，诸多人应该毫不陌生，中华书局出版的“明清史料笔记丛刊”中出版有排印本，这部笔记可以用包罗万象来形容都不为过，当然，其中的一些无稽之谈也需要明眼辨别。但是，在我看来，《广东新语》不仅将广东地区的民俗风情囊括在其中，更多的也让岭南的风土民情“活”了起来，最早了解岭南文化，还是源于东坡那首“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到深圳之后，吃到了糯米荔之后，其核似枣核，小而嫩，其果肉色白如雪，含入嘴中，便是一股清甜沁脾。当然，本文不在描写荔枝的醇美上下功夫，旨在介绍《广东新语》的版本，故暂且不表，读者谅之。
《广东新语》一书的成书，大致源于屈翁山对于《广东通志》的辑补，而《广东新语》一书所囊括的不仅仅是广东的民俗风情，我从这套书中也看到了星象、地理、人文等诸多内容。当然，这部书之所以有价值，在于屈翁山本身就是明清之际的遗民，对于南明王朝的眷恋与对清朝的反抗大致可在这本书里一窥其详，另外，翁山对于清初黎民百姓的流离失所也多有记载，对于反清复明的将士给予了很高评价。
清季中实行文字狱，因此，《广东新语》一书也并未逃过乾隆的眼睛，这套刊于清康熙三十九年的笔记，在乾隆年间大量禁毁，因此，可以想见后世乾隆中的翻刻本“木天阁”刻成“水天阁”也在情理之中。而后，这部书所存世的康熙刻本就极其少见，或可说如同“沧海一粟”般难觅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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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卖所得这套共十三册，后寻得一册，使其完璧。从这本书的描述来看，应该是清晚期的覆刻本，与康熙本的字体同，只是版本年代无从查考，是书封面纸张因为经年累月已然酸化，封面纸张脆如蝉翼，不好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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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三十九年扁方字精刊本《广东新语》，全书共十册，地脚处有书根。该书存世者极少，加上知堂老人这部的话（未见书影，暂存一考），以及以上“徐世昌旧藏”与“宝纶堂”本，“木天阁”康熙刻本可能是《广东新语》的最早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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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年间（具体年份无从查考）“水天阁”本《广东新语》，该书大量错讹，刊刻亦粗糙，猜想应是坊间的一种翻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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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晚期（道光—光绪）年间，覆刻本《广东新语》，全书为十四册二十八卷，覆刻精良，我所拍得这套，应在此类，原因则是该书地脚处无书根，且册数不一，应该就是后来遭到乾隆大量禁毁后的清覆刻本。
最后，附上周知堂先生《苦竹杂记》中的《广东新语》一文：
《广东新语》（选自其书《苦竹杂记》）
文／周作人
“近来买了一两部好书。不，这所谓好书，只是自己觉得喜欢罢了，并不是什么难得的珍本，反正这都是几块钱一部的书，因为价廉所以觉得物美也未可知。这书一部是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一部是屈翁山的《广东新语》。著者是明朝的遗民，书却都是清朝板，差幸是康熙年的刻本，还觉得可喜。我平常有一种怪脾气，顶讨厌那书里的避讳字，特别是清朝的。譬如桓字没有末笔，便当作“帖体”看待，玄弘二字虽然宋朝也有，却有点看不顺眼了，至于没臂膊的胤字与没有两只脚的颙字则简直不成样子，见了令人生气。顺治时刻的书没有这些样子，所以顶干净，康熙刻本里只有两个字，烨字又很少见，也还将就得过去，至于书刻得精不精尚在其次。
我很喜欢讲风物的书。小时候在丛书里见到《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北户录》等小册子，觉得很有兴味，唐以后书似乎没有什么了，《尔雅》统系的自然在外。明朝的有谢在杭的《五杂组》十六卷，虽然并不是讲一地方的，物部四卷里却有不少的好材料，而且文章也写得简洁有致。志地方风物的我在先有周栎园的《闽小记》四卷，今又加上这《广东新语》二十八卷，同样是我所爱读的。这本来与古地志如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高似孙的《剡录》等该是同类，不过更是随笔的了，文艺趣味因此增高，在乙部的地位也就变动，虽然还自有其价值。《五杂组》卷一有一则记闽中雪云：
“闽中无雪，然间十馀年亦一有之，则稚子里儿奔走狂喜，以为未始见也。余忆万历戊子二月初旬天气陡寒，家中集诸弟妹构火炙蛎房噉之，俄而雪花零落如絮，逾数刻地下深几六七寸，童儿争聚为鸟兽，置盆中戏乐，故老云数十年未之见也。至岭南则绝无矣。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二年冬大雪，逾岭被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仓皇噬吠，狂走累日。此言当不诬也。”《广东新语》卷一《天语》中说冰云：
“粤无冰，其民罕知，有南风合冰东风解冻之说。岁有微霜则百物蕃盛，谚曰，勤下粪不如早犁田，言打霜也。冰生于霜，粤无冰，以无霜也，故语曰岭南无地著秋霜，又曰天蛮不落雪。即或有微冰，辄以为雪，或有微雪以为冰，人至白首有冰雪不能辨者。……或极寒亦有微霰，然未至地已复为雨矣。少陵云，南雪不到地，是矣。”二文均佳，而《新语》娓娓百十言说粤之无冰无霜雪乃尤妙。或言有撰《北欧冰地志》者，其第二十章曰《关于蛇类》，文只一句云，“冰地无蛇”。庄谐不同，大意有相似者。卷二《地语》中记陈村茭塘洸口四市茶园诸文并佳，今节录其《四市》一文之上半云：
“东粤有四市。一曰药市，在罗浮冲虚观左，亦曰洞天药市。有捣药禽，其声玎珰如铁杵臼相击，一曰红翠，山中人视其飞集之所，知有灵药。罗浮故多灵药，而以红翠为导，故亦称药师。一曰香市，在东莞之寥步，凡莞香生熟诸品皆聚焉。一曰花市，在广州七门，所卖止素馨，无别花，亦犹洛阳但称牡丹曰花也。一曰珠市，在廉州城西卖鱼桥畔，盛平时蚌壳堆积，有如玉阜。土人多以珠肉饷容，杂姜齑，食之味甚甘美，其细珠若粱粟者亦多实于腹中矣。语曰，生长海隅，食珠衣珠。”又卷三《山语》中记罗浮山有云：
“山远视之，一云也。大约阴则云在上，睛则云在下，半阴半晴则云在中以为常，顶曰飞云，言常在云中不可见也。又罗山在西多阴，故云常在其上，浮山在东多阳，故云常在其下。日之出，浮山先见，而罗山次之，以云在其下故也。
“石洞多石，一山之石若皆以此为归，大小积叠无根柢。有曰挂冠石者，一砥一峙，峙者高数寻，砥者可坐人百许，尤杰出。自石罅行百馀武，夹壁一悬泉，仅三十尺，影蔽枫林而下，猿猴饮者出没水花中，见人弗畏。此洞之最幽处也。”《新语》的文章不像《景物略》或《梦忆》那样波峭，但清疏之中自有幽致。全书中佳文甚多，不胜誊录，其特别有意思者则卷十二《诗语》中有《粤歌》一则，凡二千三百馀言，纪录民间歌谣，今抄取数节：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而中有挂折者为善。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声长节，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自己，此其为善之大端也。……其歌之长调者如唐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盖太簇调也，名曰摸鱼歌。或妇女岁时聚会，则使瞽师唱之，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事或有或无，大抵孝义贞烈之事为多，竟日始毕一记，可劝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调踢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如曰：中间日出四边雨，记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树石榴全着雨，谁怜粒粒泪珠红。曰：灯心点着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只在暗中丝。又曰，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又曰：妹相思，蜘蛛结网恨无丝，花不年年在树上，娘不年年作女儿。《竹叶歌》曰：竹叶落，竹叶飞，无望翻头再上枝，打伞出门人叫嫂，无望翻头做女时。《素馨曲》曰：素馨栅下梳横髻，只为贪花不上头，十月大禾未入米，问娘花浪几时收。……有曰：一更鸡啼鸡拍翼，二更鸡啼鸡拍胸，三更鸡啼郎去广，鸡冠沾得泪花红。有曰：岁晚天寒郎不回，厨中烟冷雪成堆，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则剧到如今，头发条条梳到尾，鸳鸯怎得不相寻。有曰：大头竹笋作三桠，敢好后生无置家，敢好早禾无入米，敢好攀枝无晾花。敢好者，言如此好也。”李雨村辑《南越笔记》十六卷，多抄《新语》原文，此篇亦在内，题曰《粤俗好歌》，但均不注出处，是一大毛病。《闽小记》文章亦佳，栎园思想却颇旧，不大能够了解那时的新文艺倾向，故书中关于闽歌没有类似的纪载，或者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所以不懂得，也说不定。清末郭柏苍著《竹间十日话》六卷，卷五中有一则云：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此福州儿辈曲也，明韩晋之先生载入文集中，谓此古三言诗也，闽无风，此却可当闽风。村农插秧歌云：等郎等到月上时，月今上了郎未来（叶音黎。《诗》：羊牛下来。《王母白云谣》：尚复能来。）莫是奴屋山低月出早，莫是郎屋山高月出迟？不是出早与出迟，大半是郎没意来。记得当初未娶嫂，三十无月暗也来。词虽鄙亵，往复再三，亦文人才士托兴彤管也。”墨憨斋整十卷的编刊《山歌》只好算是例外，像这样能够赏识一点歌谣之美者在后世实在也是不可多得了。
屈翁山在明遗民中似乎是很特别的一个，其才情似钱吴，其行径似顾黄，或者还要倔强点，所以身后著作终于成了禁书，诗文集至今我还未曾买得。《广东新语》本来也在禁中，清末在广东有了重刊本，通行较多，就是在这记风物的书中，著者也时时露出感愤之气，最显著的是卷二《地语》中《迁海》这一篇，其上半云：
“粤东濒海，其民多居水乡，十里许辄有万家之村，千家之砦，自唐宋以来，田庐丘墓子孙世守之勿替，鱼盐蜃蛤之利藉为生命。岁壬寅二月忽有迁民之令。满洲科尔坤介山二大人者亲行边徼，令滨海民悉徙内地五十里，以绝接济台湾之患。于是麾兵折界，期三日尽夷其地，空其人，民弃资携累，仓卒奔逃，野外露栖，死亡载道者以数十万计，明年癸卯华大人来巡边界，再迁其民。其八月，伊吕二大人复来巡界。明年申辰三月，特大人又来巡界。遑遑然以海防为事，民未尽空为虑，皆以台湾未平故也。先是人民被迁者以为不久即归，尚不忍舍离骨肉，至是飘零日久，养生无计，于是父子夫妻相弃，痛哭分携，斗粟一儿，百钱一女，豪民大贾致有不损锱铢不烦粒米而得人全室以归者。其丁壮者去为兵，老弱者展转沟壑，或合家饮毒，或尽孥投河。有司视如蝼蚁，无安插之恩，亲戚视如泥沙，无周全之谊。于是八郡之民死者又以数十万计。民既尽迁，于是毁屋庐以作长城，掘坟茔而为深堑，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东起大虎门，西迄防城，地方三千馀里，以为大界，民有阑出咫尺者执而诛戮之，而民之以误出墙外死者又不知几何万矣。自有粤东以来，生灵之祸莫惨于此。”这一篇可以说是文情俱至了，然而因此难免于违碍，此正是常例也。书中禽兽草木诸语中尚多有妙文，今不再录，各文大抵转抄在《南越笔记》中，容易得见，若《迁海》者盖不可见者也。
廿四年九月十一日，于北平。
（1935年10月刊《人世间》38期，署名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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